外祖母是個小腳女人,她無數次顫顫地走在我的夢里。空曠的田野里,外祖母在風中追逐隨風落下的枯枝,風吹起了她的頭巾,露出了花白的頭發。我努力張大嘴巴呼喚她,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她緘默著,在風中越走越遠。
外祖母的母親去世得早,撇下她和姐姐弟弟三人。眉眼清秀的外祖母不是心靈手巧的女人,沒有進過學堂,不識字,不會算數。若買東西,別人需找給她多少錢,她無論如何也算不清。不會女工,勉強縫好的棉衣,針腳稀落,身肥袖闊。笨拙的外祖母在姐姐出嫁后,拉扯著年幼的弟弟,艱難度日。十八歲那年,外祖母嫁給了外公。外公姓陳,家境富有,良田數頃。自小嬌生慣養的外公,長大后任性恣意,游手好閑,豪賭酗酒。外祖母和外祖父結婚伊始,也沒有得到溫柔的呵護和疼愛。娘家的貧寒讓懦弱的外祖母在婆家分外自卑,加之不會料理偌大的家業,凡事都要依靠能干的婆婆,外祖母在陳家的宅院里低眉順眼地過著日子。
外祖父兄弟兩人,都不精于農事,喜好在酒桌牌桌上打發日子。曾外祖母在世的時候,寵著兩個兒子,任他們揮霍享樂。錢輸完了,以糧食抵債;糧倉空了,抵押田產;田產不夠,變賣房產。母親常常回憶她幼年家境的富有,家里的宅院多處,幾進的高門大院,家后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頭。而這樣的好日子在解放前就結束了。外祖父和他的哥哥輸完了祖上的產業,曾外祖母撒手歸西后,兄弟倆分家另過。
解放初期,外祖父因為僅有兩畝薄田,被劃為貧農,逃過了一場政治劫難,卻一生在貧困中掙扎。倘若他早年勤儉持家,安分守業,解放后必被劃為地主無疑,那場政治厄運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意外,頗似余華的小說《活著》中的主人公福貴的命運。人生的福禍,誰能料到呢?
外祖父的哥哥膝下無子,一連添了兩個女兒,讓陳家好不嘆氣。外祖母亦不甘落后,生了我母親之后,又生下了三個女兒。懷抱女兒的外祖母,頭垂得愈低,忍受著外祖父的咆哮和謾罵,低聲啜泣著。其間,外祖母曾生過兩個兒子,白白胖胖。兩個兒子是外祖父的最愛。母因子貴,外祖父對外祖母溫和了許多,打牌賭錢的事也少了,日子恬和安靜。懶散的外祖父覺得日子有了奔頭,學著做起了生意,他要為兒子們賺錢蓋新房子。可是好景不長,兩個男孩長到兩三歲,得急癥先后夭折了。兩個可憐的人一連兩次送走了活蹦亂跳的孩子,心痛得幾乎瘋掉。兩個人想兒子快著了魔。直到四十余歲,外祖母最后生下的還是一個女孩,那一夜,她放聲慟哭了一場,她想為陳家延續香火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外祖父不再打理生意,酗酒度日,家境日益敗落。外祖父的家是兩間簡陋的土屋,年深日久,東面墻有些裂開了,蜘蛛在墻角織起密密的網。一個暗紫色的櫥柜,鑲著銅把手,是早年家境殷實的見證。幼年時,我曾躲在里面和表兄玩捉迷藏。外祖母常常會變戲法一般從柜子的深處摸出一把桃或杏,嘴里念叨著,
“外孫是姥姥家的狗,吃飽了就走。”話雖如此說,她的柜子里總為“小狗們”留著好吃的,那些“小狗們”也確如她所說,晃著溜圓的肚皮隨即跑回了家。自從小姨出嫁后,兩間土屋里一直是他們兩個人,女兒們和外孫們都不肯在老房子里過夜。
外祖母每日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的菜地里忙乎,為南瓜、絲瓜扎花,用木棍撐起搖搖欲墜的茄子。偶爾她也喜歡種蠶豆,那些紫色的絨花密密匝匝,宛如貓眼一般。
春末夏初,外祖母坐在院子里腌鴨蛋。鴨蛋是微山湖的鴨子下的。鴨子在湖里吃魚蝦長大,下的鴨蛋營養格外豐富,蛋心是紅黃色的。外祖母把鹽和泥拌和均勻,鴨蛋滾滿鹽泥,一一碼好放進壇子里,密封。待到進了六月,該收麥子的時候,母親和她的妹妹們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做農活,外祖母煮了一鍋咸鴨蛋招待大大小小的“客人”。那鴨蛋在泥土中蟄伏日久,煮熟后,外殼依然有澀澀的土質感。剝開皮,來不及嘗一口蛋青的味道,黃油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來,流得指縫間油光光的,饞得大人小孩子都用嘴舔手指。我吃了自己的一份不知足,還要拿眼瞅外祖母,直到把外祖母手里的鴨蛋黃吞掉才罷休。外祖母做的飯菜都是淡而無味,唯獨這咸鴨蛋是一絕,無人比得上。
外祖母家的院子沒有圍墻,沒有大門,鄰家三面筑起的院墻把他們圍在中間。他們的土屋后是高高的陡坡,坡下是村人來往的一條小路。他們進出院子要向南走,兩家院墻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胡同,僅容一輛平車通過。每次母親攜我走到胡同就要嘆氣,埋怨外祖父不會看風水,這樣的宅院就是沒有出路的,又怎會子嗣興旺?
在鄉村,一戶人家可以沒有女兒,但不能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意味著無法接過家族的傳宗接力棒,被鄉人蔑稱為“絕戶頭”。我的外祖父終身被這個惡毒的稱呼所傷害,有時是自傷,有時是他傷。若哪天手氣不好,輸了錢回家,外祖父回家免不了對外祖母發火,說她太晦氣,讓自己絕后。老了沒兒子送終,絕戶頭可憐。
鄰居欺負他年老體弱,沒有兒子,屢屢把房屋的地基向他的院子里擴展,半米、一米、兩米……外祖父的院子越來越窄,終成窄窄的一個長方條。外祖父忍了再忍,終是忍不下這口氣,有一天喝了一斤悶酒,兩眼通紅,和鄰人說理,反被人辱罵,悲憤至極,在街中央發瘋似地又哭又罵,哭訴絕戶頭的命苦,沒有兒子的人命苦。外祖母跑去求他回家,反被他斥罵,手足無措,瑟縮著,在圍觀人群淡漠的眼神里落淚。
在外面受了傷害的外祖父,回家后把怨氣撒向外祖母。拳腳相加。木訥的外祖母,無力反抗,不會訴說心里的苦,那些苦在心里堆積著,堵了活的心路。上吊、喝農藥,一次次自殺被救下,幾個女兒圍著她痛哭失聲。最慘的是她七十余歲那年冬天,兩人不知因為什么發生了爭執,吵鬧后,外祖父照常去集市打牌,受了委屈的外祖母一步步走下了土屋后的陡坡,穿過小路,跳進結了薄冰的河里。過往的路人跳進河里,抱出了氣息微弱的外祖母。聞訊趕回的外祖父不看外祖母一眼,兀自蹲在土屋外咒罵。外祖母在外祖父不絕于耳的咒罵聲中又活了過來,而且比外祖父活得更長。
那次事件之后,外祖父依然醉酒,偶爾亦會罵街,外祖母則如常為他備好茶水,一言不發,悄悄走到田野里拾干棒。干棒是蘇北的土語,意指樹上掉落的枯枝。越是天冷風大的時候,樹上隨風落下的干棒越多。外祖母通常穿著一件薄薄的深藍色斜大襟的罩衫,頭上頂著藍色的方巾,極靈巧地挪動著小腳,在風里追干棒。那些干棒剛剛離開了樹的母體,枝上還殘留著樹的余溫,隨即又跌入了一個更溫暖的懷抱。外祖母緊緊握著它們,像一個孩子撿拾著夢想的玩具,歡欣不已。干棒越來越多,她的手實在握不了,它們被她攬在了胸前,摩挲著她的油煙味的衣襟。直到抱不住了,那些干棒被她小心地放到一片平整的地上,又繼續尋找新的干棒。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的外祖母背著小山似的干棒,滿面喜色,步子輕快。先前的不快早已消失在田野里。
院子里堆滿了碼得齊齊整整的干棒,那是貧寒的外祖母最富有的東西。以兩口人的一日三餐而論,那是幾年也燒不完的干柴。況且家里有煤球爐,用地鍋燒柴的機會少之又少。母親每次回娘家,都跑到空曠的田里找外祖母。外祖母耳背,無論母親怎樣呼喊,她只是一門心思拾干棒。母親領著外祖母走回家,遇到村人,村人的不解讓母親感到很沒面子。大汗淋漓的外祖母回家后沒及時添衣,偶爾亦會感冒。這些都是母親極力反對外祖母拾干棒的理由。
外祖母凡事都聽女兒們的意見,惟獨撿拾干棒,卻不肯聽從女兒。偶爾,母親忙不過來,把我送到外祖母家。外祖母等母親走出了胡同口,洗完了碗碟,樂滋滋地領我到田里撿拾干棒。田野里的外祖母和家里的絕然不同,眉歡眼笑,手舞足蹈,每發現一個枯枝,都要歡快地驚呼。春夏的干棒少且細小,秋冬的干棒多且粗壯,外祖母總結著她的發現,像個哲學家。那些干棒在風中旋轉著落下,外祖母彎腰撿起,起身,又彎腰,簡單的動作仿佛風中的舞蹈,樸拙而靜美。若干年后,我終于明白,不懂心理學的外祖母不自覺地做著心靈的舞蹈,在苦悶的日子里尋找心靈的自在。
母親一心想著讓老人安享晚年。幾年后,外祖父和外祖母搬家了,離開了他們搖搖欲墜的土屋,搬到了我的老家,一個有著十幾間青磚瓦房的安靜院子。院里有龍爪槐、葡萄架、石榴樹、月季花、香椿樹,生機盎然。我的老家和外祖父的村子毗鄰,村里陌生面孔多,且是住女兒家,這讓內向的外祖母很不安,她很少出門,再沒去撿拾干棒。
兩位老人住進了寬敞的大房子,不再受鄰人的欺負,外祖父礙于面子,也很少罵外祖母,這似乎是他們一生最為平靜的一段時光。一年后,外祖父胃出血,確診為胃癌,三個月后辭世。不久,外祖母又患了腦血栓,雖然搶救及時,但是落下了言語不清的后遺癥。三年后,白內障又讓外祖母的左眼失明。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一直輾轉于四個女兒家。她去世前的半年,我和母親為她洗澡,八十多歲的老人皮膚依然白皙細膩,她開心地笑著,臉色紅潤,宛如嬰孩。
她的胃口一向很好,飯量比年輕人還大,病卻來得毫無征兆,是突然的胃出血。住院的那段時間,我和三姨守在她床前。突然之間,她直直地坐起,嘴里噴血塊,先是灰褐色,顏色越來越鮮艷,直至鮮紅色。我握著她的手,忙不迭地拿盆接,心疼得淚珠進濺。她吐完,我們為她擦凈嘴角的血痕,她又沉沉睡去。
去年的歲末,外祖母離開了人世,享年八十八歲,人世的悲歡從此與她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