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蜻蜓

譚小蓉長得很秀氣，又喜歡打扮，堪稱高中部的首席靚女。她的天份挺好，悟性特強，不管學什么都挺快的，可就是學習不專一，上課愛分心。這次考試，她居然不及格，成了一只“落雁”。她呢，則不以為然，校園里依舊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

這不，學校放學了，譚小蓉哼著小曲兒如同一只百靈飛上樓來。

媽媽見面就問：

“你這次考得怎么樣?”

譚小蓉輕描淡寫地回答：“不太如意?！?/p>

媽媽臉色一沉：“再過三、四個月就要高考了，就要一錘定音了，你老是這么掉以輕心，這么沒鋼沒火的，到時候可就沒有指望了?！?/p>

爸爸旁敲側擊：“如今就業特難，倘若考不上大學，我們可就沒有辦法了。”

譚小蓉挺斯文地說：“‘登山千條路，同仰一月高’嘛?！?/p>

爸爸無言以對，愣愣地望著女兒。

譚小蓉也不再反駁，賭氣回到自己房間里。

爸爸對媽媽說：“我原想等蓉兒考完高考了，再找木匠來家做一張寫字臺和兩組書柜，不過，那時候就到了三伏六月，天就熱了。眼下‘清明’剛過，天氣不冷不熱，不如馬上找木匠來家做，再說也用不了幾天，并不耽誤蓉兒學習。”

譚小蓉聞言探出頭來：“爸，要做就趕快做吧，別這頭耽誤了，那頭也烤煳了?！?/p>

媽媽苦苦一笑：“你呀蓉兒，連這么點自尊心都沒有，真是個黑瞎子掉在井里——照這么發展下去，這輩子恐怕很難有出息了。”

譚小蓉將嘴一癟：“那不見得。”

翌日，恰好是禮拜，爸爸找來一老一少兩個木匠。

老木匠在房間里量了量，將一些尺碼寫在一張紙上，交給了小木匠，然后就走了。

爸爸和媽媽出門去了。

譚小蓉在房間里做了一會兒作業，驀地，覺得家里靜悄悄的，便頓生疑問，難道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么?出門一看，正巧與小木匠打了個照面。小木匠好靦腆，白凈的臉龐騰地紅了，慌亂地低下頭。小木匠二十一二歲，細高個子，唇紅齒白，鼻梁高挺，濃眉大眼，頭發略微卷曲，樣子好瀟灑?？崴乒畔ＥD雕像。小木匠甚是知趣，不愿東瞅瞅西望望地瀏覽室內的擺設，更不敢正眼端詳譚小蓉，只知默默無聞地勞作。他的一招一式真美，渾身煥發著勃勃活力。你看他，右手掄斧，左手持鑿，兩眼瞅著凳子上的木料，斧起斧落，鑿刃楔入，轉眼工夫就摳出一個榫兒來，抑或抓起推刨木板，俯身挺臂，用力平穩，金屬切削木頭的聲音真好聽，一朵朵紋理纖巧、帶有濃郁的木材清香的木花接踵飄落，如同凋謝了一地白玫瑰。

譚小蓉擅長作畫，這當兒忽有靈感，當即找出筆和本子，畫起速寫來，很快，小木匠掄斧摳榫和俯身推刨的兩種姿勢躍然紙上。

“哎，哎?！弊T小蓉輕聲示意小木匠。

小木匠心無旁騖，未曾聽見。

譚小蓉大聲說：“哎，小師傅?！?/p>

小木匠十分投入地勞作，壓根兒就沒聽見。

譚小蓉放大嗓門呼喊：“小師傅，你聾嗎?”

小木匠毫無反應，真乃旁若無人。

譚小蓉從未受到如此冷遇，不免有些尷尬。是的，幸虧在家里，倘若在人多的場合下，定然是有失臉面的。她索性賭氣上前拍了一下小木匠：

“人家叫你你沒聽見嗎?”

小木匠猛打了一個愣怔，抬眼望了望譚小蓉，面頰刷地又紅了，繼而歉意地笑笑，嘴唇翕動，啊啊了兩聲，同時右手直擺，示意自己不會說話。

譚小蓉瞠目結舌，我的媽呀，原來他是個啞巴!她的心一下子冷落落的，似乎有點兒悵然若失的感受。唉，老天爺真會捉弄人，這么一個英俊少年，竟然是個聾啞人!她真替小木匠惋惜、悲哀。

小木匠接過本子一看，見譚小蓉將他畫了下來，雖說未能精勾細描，卻是線條簡練，輪廓分明，可見其頗有藝術天賦。他朝譚小蓉直豎大拇指，一手指著心窩，意思是說，我從心里佩服你畫得好。

譚小蓉謙虛地說：

“我畫得不好，你別笑話?！痹拕偝隹冢橹约悍噶藗€錯誤，遂學小木匠連連擺手，表示畫得不好。

小木匠憨厚地笑笑，又低頭忙活。

譚小蓉覺得這個小木匠雖然不會說話，卻是善解人意，挺乖巧的，挺招人喜歡的。她不愿那么枯燥無味地做作業，就站在一邊看小木匠勞作。

小木匠偶爾偷看譚小蓉一眼，當發現譚小蓉也在看他時，心中好亂，趕緊低下頭干活。

譚小蓉守著小木匠坐了一會兒，然后來到前陽臺，端詳樓下的景致。一棵香椿樹剛剛發出紫瑩瑩的嫩芽，在晚照逆光中愈發顯得嬌嬈。譚小蓉凝眸聚神地望著，臉上蕩漾著微笑。她的神態真美。

小木匠見譚小蓉如此動情，頓生好奇心，湊過去向下一看，心里就透亮了，立刻返回身來，用一小塊紫色的櫸木，三刨兩刨，雕刻出一只蜻蜓，又用紫色的木花做出翅膀，用膠一粘，一只紫蜻蜓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接著，他揀一塊沒有用項的櫸木板，用鉛筆寫下一行字：“假如我沒猜錯的話，你準是覺得香椿芽活像一只歇腳的紫蜻蜓。”

譚小容一看，心中好驚詫，我的天爺，難道他鉆進我心里看見了么?他雕刻得太像了，字兒寫得好帥?？磥磉@個小木匠還挺有才氣呢，她也在櫸木板寫道：“你猜的很對，可我不明白，你是憑什么猜出的?”

小木匠寫道：“用眼睛，用悟性。”

譚小蓉頓來興致，就用鉛筆與小木匠“交談”起來。

小木匠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譚，叫譚小蓉?！?/p>

“你這芳名頗有詩情畫意，譚潭同音，蓉即荷花，可化出一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

譚小蓉一愣，遂反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木匠答：“我姓駱，叫駱靜亭?！?/p>

“駱落同意，靜亭可作蜻蜓，你的名字也可化出一句宋詩——早有蜻蜓立上頭’。”

驀地，譚小蓉覺得這說法大為不妥，不由得面頰羞赧，趕快用鉛筆將其劃掉，并佯裝生氣，噘嘴蹙眉，以示嗔怪。

駱靜亭兩腮緋紅，憨笑賠不是，寫道：“純屬巧合，祈望海涵。”

這當兒，門鈴響了。

譚小蓉一驚，喲，準是媽媽買菜回來了，光顧與駱靜亭“交談”，居然忽略防范，便示意小木匠佯作畫尺碼，自己上前開門。

媽媽進屋，壓根兒就沒懷疑。是的。女兒與小啞巴雖說正值豆蔻年華，但是相差懸殊，絲毫用不著提防。

夜幕降臨了。小木匠很懂事，拾掇好工具，將一地木花木碴打掃起來，裝進編織袋，然后告辭而去。

譚小蓉把紫蜻蜓掛在自己的房間里，夜里躺在床上不挪眼地望著。她覺得這一天過得特快，要是再延長一下那該有多好。

此后，譚小蓉只要放學歸來，總會有事沒事地湊到駱靜亭身邊，小木匠呢，自然心領神會，報之以笑，干得愈發賣勁。

數日后，譚小蓉回家拿一件東西，碰巧老木匠來了。不知為什么，老木匠對小木匠很不滿意，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樣子小木匠不服氣，欲跟他爭辯，怎奈茶壺煮餃子——卻倒不出來，唔唔哇哇，急得直比劃，意思是說，我干得挺好，你能挑出什么毛病?

老木匠見說不服徒弟，尤其有外人在場，這有失于他的臉面，那無名火噌地燒到頭頂，朝徒弟比比劃劃，厲聲斥責了幾句。

譚小蓉想勸解一下，但不明真相，無法插嘴。

駱靜亭委屈得不行，兩行熱淚暴滾暴滾。

等老木匠走后，譚小蓉寫字問他：“剛才你師傅為何責備你?”

駱靜亭寫道：“他說我磨洋工。”

“他朝你比劃什么，把你氣得直哭?”

“他說要割我的工錢，這太不公平了，難干的活計全給我，他只給15元，除去伙食就所剩無幾了，等于白忙活了，他倚老賣老，拿我幾倍的工錢，簡直是個‘周扒皮’!”

“你手藝這么好，不會自己干嗎?”

“不行啊，我是個聾啞人，無法攬活兒，倘若我是個正常人的話，早不受這份窩囊氣了，早就跑單幫了。”

譚小蓉心里咯噔一下，是啊，他一個聾啞人確實無法自立門戶，弄不好一輩子要這么忍辱負重逆來順受，這委實不公平!然而不這么干又有什么法子!

譚小蓉是個熱心腸的人，在同學們面前直夸小木匠手藝好，那書柜做得不落俗套，新穎大方，為家庭增色不少。好多同學的家長前去參觀，都說譚小蓉并非言過其實。于是，在譚小蓉的舉薦下，有好幾家決定請小木匠做書柜，前樓馬文莉占了地利的光，先做。

駱靜亭對譚小蓉甚是感激。

譚小蓉原先與馬文莉不怎么親熱，這一來，竟一反常態，瞅空就去造訪，哪怕逗留片刻，與小木匠對視幾眼，心里也覺得踏實。

這事讓馬文莉看出了“竅氣”，私下質問譚小蓉：

“你是不是瞄上了小啞巴?是不是與他進入角色了?”

譚小蓉的臉騰地紅了，推了馬文莉一下：

“你胡說些什么呀，我是同情他憐憫他，覺得他是個難得的人才?！?/p>

馬文莉“噗”地一笑，揶揄地說：“我說你瞄上了他，你還頂嘴，看看，這不是蛐蟮對眼成條龍啦。”

譚小蓉說：“實話告訴你吧，甭看他不會說話，卻有一肚子學問，連宋詩都看過，說起話來，不不，是寫起話來，還咬文嚼字呢?！?/p>

馬文莉固執己見：

“你一貫是愛屋及烏，看中一個人，連他身上的虱子也能說成是雙眼皮的?！?/p>

譚小蓉見馬文莉老不相信，只得孤注一擲，就把那天小木匠如何雕刻紫蜻蜓，如何與她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事如數家珍般說了出來。

這下馬文莉信服了，不過，她也掌握了老同學這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馬文莉老覺得譚小蓉與小啞巴這碼事太離奇了，倘若不是聽譚小蓉親口所講，她至死也不會相信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就悄悄地告訴了媽媽。

這就壞事了，因為告訴了一個人，無疑等于告訴了十個人，尤其告訴了女人，這就等于上了廣播。果然不出幾天，關于譚小蓉和小木匠的桃色新聞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

譚小蓉的爸爸媽媽得知這碼事后，就氣得不行，到小蓉房間一看，床頭上果然掛著那只紫蜻蜓，又從木花木屑中找出幾塊寫有鉛筆字的櫸木板，盡管被小木匠劈碎了，但兩人的“交談”從中可見端倪。夫婦倆始知，那些傳言不是空穴來風，都怪自己對這事麻痹大意，以至于發展到這個地步。當下商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這只“蜻蜓”落在“小荷”頭上。

媽媽對女兒大發其火：“我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撫養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為的是讓你出息，我們到老了也好有個依靠。你念書，可你萬不該這么貶低自己，破罐子破摔，瘋瘋癲癲地去跟一個小啞巴摻和，你讓我們的老臉往哪擱，讓老街舊鄰剜不剜斷脊梁筋了，讓人們笑不笑掉大牙了!”

爸爸也吼道：“蓉兒我警告你，從今往后，再不允許你跟小啞巴來往，否則，別怪我們翻臉無情!”

譚小蓉不亢不卑地說：“我和小木匠正常往來，沒做出任何傷風敗俗的事情，至于那些傳言，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我是一身清白。”

爸爸厲聲斥責：“你還有臉表白?”

譚小蓉不由得面有慍色。頂撞道：“爸，你這么對待我，是不是想逼我與你們演一出《三擊掌》?”

媽媽見女兒毫不示弱，擔心把事情鬧僵，便見風使舵：“她爸，咱先別惹乎她，等高考完了再說，我不信還反了她!”

爸爸和媽媽密謀策劃，決定給小啞巴來個“下馬威”，只要他自知自明，退避三舍，女兒這頭的工作自然而然就好做了。

這一天，媽媽在路上截住小木匠，遞給他一張“最后通牒”。上面是這樣寫的：你個小啞巴心術不正，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勾引在校女生，品質惡劣，影響極壞，實屬蠅營狗茍，令人唾棄，現奉勸你懸崖勒馬，改邪歸正，遠遠離開，否則咎由自取，后悔莫及!

駱靜亭看罷，氣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猛地扯開衣襟，指指蒼穹，意思是說：我是清白的，蒼天可以作證。他深知對方不解其意，急忙從衣兜里掏出鋼筆，在“最后通牒”的背面匆匆寫下幾行字：

你這么做，純粹是訛詐，卑鄙、狹隘，我也奉告你，我和小蓉感情純潔，光明磊落。我體諒你們做家長的心情，準備盡早離開這個小城。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我身殘志不殘，定能臥薪嘗膽，奮發圖強，以后定讓你刮目相看!

駱靜亭說到做到，很快離開了這座縣城。

當譚小蓉得知駱靜亭賭氣離別小城后，氣得肚子鼓鼓的，止不住的熱淚簌簌流淌，怨恨媽媽這事做得太絕，太不近人情。駱靜亭本來就是個殘疾人，這一來，心靈備受創傷，無疑是雪上加霜。唉，千不怨萬不怨，都怨自己涉世未深，感情用事，做事不周，而連累了他，致使他蒙受冤屈，無法在這個小城生存。她陷入了自責的泥潭里。她要想方設法處理好這一出不該發生的悲劇。慢慢地，理智戰勝了感情，她的心緒平靜了，心里透亮了。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誰不指望兒女能出息，能“青出于藍勝于藍”呢?可自己呢，從小嬌生慣養，一意孤行，還未硬翅就這么不聽父母約束，甚至與他們分庭抗禮，這太傷他們的心了。眼下必須先調整情緒，全力以赴完成學業，只有這樣，也只有這樣，才能有所作為，才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還可能有能力幫助駱靜亭干點什么，這才是上上之策。

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在那些日子里，譚小蓉滋生了逆反心理——爸爸媽媽說我這輩子出息不好，這回我非賭氣考出個名堂不可!于是橫下決心，背水一戰。她無論是在學校或是在家里，總是不說不唱，不是捧卷細讀，就是趕寫作業，情如走火入魔，較之以往，判若兩人。

爸爸和媽媽以為女兒氣火攻心，患了什么怪病，不免憂心忡忡，私下到學校一打聽，方知女兒學習成績驟然好轉，昔日的“落雁”已拍翅膀趕上來，大有超越伙伴之趨勢。爸爸媽媽大喜過望，為了不打擾女兒，只是不露聲色罷了。

高考結束了，譚小蓉終于如愿以償，名登紅榜，而馬文莉卻臨場發揮不好，導致名落孫山。

譚小蓉的爸爸媽媽一連好幾天高興得合不攏嘴，直夸女兒為他們爭了氣露了臉。一俊遮百丑，那些飛短流長自然煙消云散了。

譚小蓉呢，則反應淡淡，一副寵辱不驚、進退有余的樣子。是的，經過那場“紫蜻蜓”風波，她委實變得成熟了。

媽媽見女兒那個樣子，不得不掏出壓在心底的隱私：“小蓉啊，實話告訴你吧，當年我上高中時，也發生過與你極其相似的事情，可我能正確地把握住自己，闖過了那道不易逾越的障礙，順利地完成了學業，否則我的命運會重新改寫。我是過來人，心里自然清楚，所以對于你，我不得不這么做，其目的就是迫使你磨礪志氣，脫穎而出，去實現你人生的價值，去施展你的抱負?！?/p>

譚小蓉驚愕不已，有如醍醐灌頂般的大徹大悟，心中那不快的殘冰頓時融化了，變為暖流激蕩心扉，她再也抑制不住奔放的感情，一下子撲在媽媽懷里，啜泣不止。誠然，倘若沒有爸爸媽媽的呵護引導，她是絕對沒有這種結局的。不過，她要好好珍藏那只紫蜻蜓，因為那只紫蜻蜓是她奮發讀書的原動力，它凝聚著她人生的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