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的早晨
天剛麻麻亮,我就被一陣陣鳥叫聲吵醒了,空闊、遼遠、靈動。我打開一扇窗戶,朝上看,墨玉一般晴明的天空下,有幾只鳥一動不動,仿佛,那兒,有一道看不見的繩子,它們就蹲在上面叫個不停。
微風習習,風,是從青海湖那邊吹過來的,我確定……此時的我,如得神諭了似的,牽著那股小風,穿過倒淌河小鎮不長的街道,來到了鎮外的草原上。
有個紅衣喇嘛在踽踽獨行。
有個鷹裝武士在糾糾而立。
有一墩馬蓮;有一朵格桑。有一座古城堡,壁上簌簌地落著朽土……是啊,是夜剛剛從這起身離去時抖落的。
走出城堡,天光似乎一下子亮了許多,好像是誰給這座古堡又添了些時間。晨嵐已穿過東面一個山谷,蛇樣向這邊游過來,山頂上出現了羊群和牧羊人高挑的黑影。
走出城堡。不遠處,一座鞍具樣的山脊上,有一頂帳篷。可以看清,帳篷前,有一個女人在蠕動。她顯然早就發現我了,干一會活,就向我走動的這個方向瞭望一陣。
我走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時,她站了起來,兩手粘滿了牛糞,黝黑的臉上掛著笑容,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藏語。哦,這是一頂獸毛帳篷,帳篷前是一排排夜里拴牦牛的鼻系繩。在我到來之前,她正是在用雙手把夜里牦牛拉下的糞往一個平臺上運送,而后又抹平,想是晾干了生火用。
她只能聽懂和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我在她帳篷門前站著的當兒,她一直說著“進……”、“坐……”。
帳篷里的陳設簡陋,正中是一個鐵皮爐子,上面架著個鋁鍋,半鍋奶茶涼了,是隔夜的。兩邊的被子都卷起來,只留著鋪在草地上的氈供人坐。她說她們是游牧到這的,才來不幾天,是從恰卜恰那邊過來的。我說牛呢。她說,牛早被她的男人趕上進了山里面了。我又走出了帳篷,看到四野里都是畜群,向東邊的山坳里涌。我晃了晃手里的數碼像機,說,給你照張像好嗎!她笑了笑——很天真的,而后向帳篷里走去。待一會兒出來時,她已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藏袍,手里拿個銅鏡照著,有點羞澀地笑。……哦,我沒有再問起她的孩子,但我卻一下子想到了已故著名詩人昌耀的詩句:“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和他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同聲唱著一首古歌:……”。
風已停了,是晨光把它縻在了一棵棵草尖上。各個山頭上的帳篷里都升起了炊煙,沒有風吹,像是支起了一架架上天的梯子。我想,她的往山坳里去放牛的丈大也應該回來了,她的帳篷頂上也應該飄起炊煙的經幡了。
我也該往前走了。
我上到另一個山梁上時,幾聲狗叫。是東山頂上一只牛犢子那么大的藏獒在吠。我看到,它甩頭的剎那,像是正好噙住了剛剛升起的太陽那塊大鍋盔。
晨光在大草灘給我鋪開了一張白紙。神啊,我寫下:
一群羊已與一群牦牛攙在了一塊
我不想驚擾什么
也沒有準,試圖,把它們分開
胡楊林地
秋深了。
深秋的一個下午,來到了塔里木河流域的胡楊林地。靜坐片刻時,我突然感覺到秋像一個老者,坐在某棵胡楊樹上,或者,那棵神態怪異的胡楊樹本身就是一位老者,坐看著另一些胡楊樹上時間是怎樣沿著那些斑痕的腳印,一步一步爬上樹梢的。看吶:一棵駱駝蓬搖曳著,像是一位老嫗拿著駱駝刺的針在縫補著被秋風扯破了的寂靜的衣裳,一只奔跳的野兔是一團滾動的線團。而,在一片沼澤地里,一群野豬拱動著,是把一床陰涼的被子卷起來。
不到胡楊林還真不知道胡楊樹生存的秉性。正如一個人的生長履歷。幼年的胡楊是針葉,在濕地,在老胡楊旁,憨態著猶然是依偎者;中年胡楊是柳葉,恰如成熟女性,風中扭動嫵媚腰肢;老年胡楊上掛滿圓形闊葉,儼然是個智者。而那些死了的、倒了的,更是千奇百怪:有半傾著的,想是要扶一把什么繼續站起來;有磕倒在時間的門坎上,翻不起身來者;那個蹲踞著的是誰,把自己的年輪拆卸開來,像是在拆卸著自己身體里的一個個齒輪,用陽光擦洗;瞧瞧那棵,斜倚清風,腰里掛一個酷似酒葫蘆的樹枝,正在看風雨變幻呢。放眼,一大片倒地的死胡楊,竟然像是無數道閃電蟄伏在那兒。
“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一棵老胡楊樹開裂著嘴唇想對我說些什么,我走上前去,把手伸進了它松垮的樹皮里,像是伸進了它穿的一件棉襖里,我摸到了它的肌膚,摸到了它千年前的一次心跳。冷嗎?我幫它掖了掖衣襟的同時,也看到我的影子在一寸寸地縮短,向地里面根一樣地扎進去。
我還看到一只老鷹在頭頂盤旋著,一圈圈的漣漪,把時空放大了,而我,似乎就是激起這漩渦的一枚石子,沉浸于靜謐的底部。
如果不是一陣彈不爾的音樂響起,如果不是同伴叫我一聲……
坐坐吧,在這個叫天鵝的湖畔,我看這湖就是一只巨大的天鵝,陽光的羽毛扇動,四周的灌木搖晃著,好像誰要一出聲,它就要飛起的感覺。它叫了嗎?原來是太陽被一根樹枝掛了一下,整個天空在向一邊傾斜。我認定了胡騰舞的發祥地就是在這,是這只天鵝引領著那些神態各異的胡楊樹在踢踏著。
起風了,黃葉翻飛,像是天空撒下的大片的金鉑,我卻認為是一只只眼睛在尋找著自己的歸宿。
走出胡楊林地,塔里木河伸展手臂指著遠方以遠的遠方。已是夕陽西下了。夕陽,是飄落的最后一片胡楊黃葉嗎?遠處,一個人在用黃銅茶壺煮酒,煮著等待,我的今夜。
長庚星,像是天空的底部上的一個小洞,漏下大片的暮色,將我身后的那片胡楊林地包裹。將我的思緒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