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洗禮著故鄉,燈籠是開在云中的花朵,鄉親們被篝火映紅的臉成了明月浮云之下怒放的花瓣。一串串激情的鞭炮宣泄著發酵了一個正月的激情。
這是正月十五的夜晚。在我大西北的故鄉,鄉親們集聚在月亮的光輝下,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感恩土地,感恩這母性的神。在鄉村的阡陌間,五谷豐登是一種期盼,風調雨順是一種泥土般樸素的心聲。勞動像一粒粒光澤耀眼的鹽,使泥土之上、田野之間溪水般流淌的日子多了一種味道。這些大地的臣民,他們生命的詞典里從不缺鈣。他們骨骼粗壯,勁頭十足,擂響喜慶的牛皮大鼓,這男性的嗓門,發出了村莊里最有力量的吶喊。
一個個咸咸淡淡的日子在今夜飛揚成一串串激隋的音符,一個個心間的祈盼在村莊上空掛成一盞盞紅燈籠。鄉親們的愿望很簡單,也很真實,簡單如一把沒有雜質的泥土,真實如結在掌心的一個繭花。
書本把我從土地拉向城市,十多年沒有撫摸過莊稼,我試圖進入鄉親們的心間,了卻他們樸素的愿望,然后把他們的心事長成一粒粒飽滿的麥子,以黃金般的品質回報他們對勞動的敬重和對土地的虔誠。我又想成為一盞大紅的燈籠,讓每一個日子都能在燈籠的映照下洋溢幸福的氣息。今夜的村莊沉浸在充滿母親乳香的炊煙下,就連恬靜地棲息在白楊樹上留守家園的候鳥,也忘記了鳴唱。
我坐在篝火旁邊的木凳上,一些長輩拉著我喝酒。他們說正月是土地神一年當中賜予鄉親們的一次假日,盡管很短暫,卻如手中的高粱酒一樣醇厚。我烤著火,注視著圍成一個圈唱著民歌在舞蹈的鄉親,他們微笑著招呼我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我不會跳舞,只會在鍵盤上用手指舞蹈,鍵盤就是我的舞臺,故鄉就是我文字的發源地。我拱手道謝,他們的善意如同眼前的篝火,讓今夜的我無比溫暖。
一個長者說:“沒事的,你去跳跳吧,只要跟上鼓點就行。過完這個年,我們就要回到泥土地,撅起屁股干活。”
這就是他們對生活最真實的注解,也是被我們文縐縐稱謂的人生觀。他們的勞動是一種厚重但不晦澀的哲學,他們的舞蹈是一種簡單而又豐富的美學。他們不欺騙土地,也不虧待自己。他們清楚土地是最公正的裁判,一滴落在土地上的汗水勝似十句舞臺上光芒四射的致辭。
有句民諺說:“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這是鄉村的風雨澆灌出來的哲言,這哲言如同一把厚實的鐵鍬,鄉親們握著它,在土地上書寫著命運的橫豎撇捺,發掘著生活的酸甜苦辣。他們在土里刨食,幸福的日子就像躲藏在地表深處的一個個甜紅薯,引誘著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作不輟,一路汗水,一路甘苦。
酒喝了一盅又一盅,鄉親們熱烈地提議讓陪我回家探親的妻子也進去跳舞。妻子有點羞澀,鄉親們熱情地說:“沒事的,跟著我們跳兩圈就會了。”還沒等妻子從凳子上起身,許多雙手早已伸向她。
和我喝酒的鄉親們一邊頻頻給我敬酒,一邊一句又一句地夸我,說我有出息,說村子里在外地工作的人中間我混得最好。他們眼里的混也就是一種真誠踏實的勞動。我不敢說自己混得怎么樣,我只是同他們種莊稼一樣,認真地在生活的田間種我熱愛的文字。我們拉著家常,篝火慢慢弱了下去。夜深了,我要趕回縣城的家,明天還要坐飛機出差。村里負責社火表演的長者提議全體跳舞的鄉親為我送行,鄉親們不分大人小孩,圍著我,在長者有序的引導下高呼,為我的遠行祝福。長者說:“明年再回來啊,回來時一定到我家坐坐,家里有只雞一直沒有舍得殺,等養肥了明年一定請你們吃上一頓。”
我有點不安,也有點難過。不安的是明年我能有機會回到生我養我的土地嗎?難過的是我愧對他們的盛情,我兩手空空回到故鄉,他們卻給了我如此至高的禮遇。一種有如針扎的感覺瞬間襲遍全身,心一下子變得柔軟疼痛起來。故鄉的這個篝火之夜,像一個夾了一層又一層糖的點心,讓我這個不輕易落淚的游子眼睛濕潤。被鄉親們熱情拉過去跳舞的妻子也閃著淚花,她已經先我而感動。
我想,只有對故鄉敬若神明的人,每一根神經里今后都會記憶下泥土的芬芳,無論他走得有多遠,有多久,故鄉的篝火都會照亮他堅實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