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聲燈影里的村莊

一

四川有一個地方叫臥龍，那里生長著大片的竹林，是中國著名的大熊貓自然保護區(qū)，而我的家鄉(xiāng)叫龍臥，是青藏高原極其普通的一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小山村，這里長滿了耐旱的柳樹、沙棘什么的。這里的人們勤勞善良，淳樸友善。這里沒有南方的炎熱，有著冬暖夏涼的宜人氣候；這里缺少眾多誘人的蔬果，卻有著養(yǎng)人的土豆和白菜；這里也沒有可愛的大熊貓，卻有著機靈耐寒的麻雀和孤傲的蒼鷹。傳說在很久以前的唐朝，平西大將軍薛仁貴率領幾十萬大軍來到這里，看到大片的原始森林綿延幾十里，命令眾將士砍伐樹木構筑防御工事。當征邊大軍砍完所有的樹木之際，一條巨龍騰空而起，駕云西去，嚇得砍伐者丟下了手中的斧子，村子由此得名龍臥。

遠遠望去，龍臥村四面環(huán)山，有一形似龍首的小石山矗立在村子以東，整個龍身綿延十幾里，那些山上的云杉、柳樹和莊稼成了龍鱗，龍的尾巴延伸到了城關鎮(zhèn)貝寺兒村。傳說給村莊賦予了太多的神話色彩，但村里人對此深信不疑。伴著無盡的遐想，村里人日出而作，日暮而歸，故事代代相傳，人們繁衍生息。

準確地說，從我記事起到二十歲一直生活在村莊里，那時候的我富于幻想，認真中夾雜著俏皮，悠閑地穿行于阡陌，寄情山水之間，迷戀一些現(xiàn)在看來微乎其微的事兒，比如學著畫畫，比如用稚嫩的筆端勾勒一兩個夢境，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抄寫古籍善本等。鄉(xiāng)村生活是粗糙的，孩子們對于好多未知事物懷有不可期盼的遐想。在簡單的農(nóng)村生活磨練中一天天長大，那時候的幸福，就是無憂無慮地玩耍，獲取過節(jié)時的新衣服和好吃的東西。我甚至忘不了七八歲的時候，和我的小伙伴到村子唯一的小賣店里探頭探腦地張望，貨架上的針頭線腦、火柴盒、煙酒對于我們來說是再好奇不過的物件。那種糖果的香味夾雜著濃重的油煙味引誘著我們，那里常常聚集著大人和孩子們，以至于誰家買了什么東西，吃了什么好吃的都不是什么秘密。我的家庭呈現(xiàn)了欣欣向榮的景象，母親下地勞動，父親到不遠的地方教書，大哥已經(jīng)成了一名教師，二哥、小妹和我在天真爛漫中忙碌地讀書，大家的分工明確細致。最讓人高興的是家里的母牛又生產(chǎn)了，可愛的花牛犢是我最好的玩伴，牛奶是我們的奢侈品，一部分要交到老張那里去換錢，用來貼補零用。家里成群的母雞叫喚起來，兄妹們搶著去撿回一個個雞蛋，然后比劃誰撿的雞蛋大，歡笑聲擠滿了農(nóng)家小院。

二

我離開山村，住到縣城已經(jīng)快十六年了。上大學的時候，望著車窗外的朔山，漫不經(jīng)心地觀望著并不時髦的人們，我沒有想到在此久住，胸懷遠志的我想到更遠的地方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看來，那只是青春的理想主義。然而，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也是不錯的選擇。由于工作忙碌，鄉(xiāng)村的影子逐漸模糊起來，慢慢地成為記憶的游樂場，時不時地回去看看，祭祖或者看看為了考取功名自己邁出的山道，這一切是心中的期盼。曾經(jīng)的玩伴都已經(jīng)成家，有的甚至生下了三個孩子，大一點的子女外出打工了，玩伴們拖著顯老的脊背開始操辦兒女的婚事了。十幾年的時光啊，帶來的是縣城的繁華，是擁擠的車流，是廣場上人們不羈的個性。街上的男人們大腹便便起來，女人們穿起了短裙。更多的人們丟下了鋤頭，卷起了鋪蓋。隨著時代的更替，人們找到了致富的門路，走得越來越遠。

一個難得的閑暇日子，離開了嘈雜喧囂的機關，拋卻了蛛網(wǎng)般繁縟的雜務，我來到了魂夢縈繞的村莊，隨即擁有了一份溫馨的感念。站在城青公路邊放眼望去，村莊由一幅平面圖變成了立體的畫卷，那些兒時的土屋子不見了，一幢幢別致的二層小樓或者裝潢考究的二流水磚瓦房出現(xiàn)了。如今屋子里鋪上了地板磚，大部分房屋都進行了裝修，村民們充分利用了光和電。村里人養(yǎng)起了各種盆花，如仙人掌、君子蘭、冬青……夏季來臨，院子里競相綻放的牡丹、碧桃、丁香花姹紫嫣紅，把一個個農(nóng)家院裝扮得五彩繽紛，花香四溢。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于村莊的理解逐漸豐盈起來，這源于我對出生地的敬仰和膜拜。緣于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我開始在一些目光所及的地方尋找村莊的影子。據(jù)縣志記載，清朝乾隆年間，我的村莊是藏傳佛教古剎祁家寺管轄地，隆務活佛曾在此居住，修建有拉浪一處。兒時，母親到生產(chǎn)隊勞動，我們這些小孩子跟了去玩耍，在村東一塊地勢稍高叫做廟臺的地方取土，那里經(jīng)常挖出一些青磚、瓦片和字跡斑駁的銅錢。村里人對此說法不一，莫衷一是。漸漸長大的我留心查證，終于了解到了一些有關村子的歷史。祁家寺修建于清初，后來規(guī)模逐漸擴大，僧眾達到幾百人，附近的牧場、田地都被官府賞賜給寺院。村子背靠的土山形似彌勒佛，鄉(xiāng)人又叫“羅漢曬肚皮”，因此被活佛選為居住地。幾百年的風風雨雨，磨礪了村莊的性格。寺院的鐘聲隨風飄散而去，村名“龍臥”皆因“隆務”諧音而來，歷久不衰。如今，依靠黨的民族宗教政策指引，在距此以西幾里的地方新建有祁家寺，接受信眾的拜謁。傍晚，夕照流金之時，掩映在原始森林和綠色山野之中的寺院，煥發(fā)出了活力，流淌了幾千年的沙岱河見證了歲月的滄桑。

我初中就讀的青山中學也在這里，安靜而祥和。記得無數(shù)個無憂無慮的日子，小伙伴們嬉戲在茂密幽深的叢林里，采摘雨后長出的各種蘑菇，在七八月里揪草莓、酸瓢兒，品嘗秋天的味道。那時的沙岱河河水豐盈，嘩嘩地翻滾著，奔向湟水河，回到黃河母親的懷抱。課余時間，我們帶著自制的魚鉤到河里釣魚，沒過多久，就有手腕大小的明魚(黃河鯉)釣上來，在灌木叢里活蹦亂跳，引起伙伴們一陣歡叫。隨后，我們把十幾條魚收拾干凈，包到淋濕的牛皮紙里面，放到食堂的爐火里，幾分鐘過后，噴香可口的烤魚做成了。在物質(zhì)匱乏的七十年代，那樣一頓自力更生的烤魚無疑是孩子們補充營養(yǎng)的最佳來源。因為饞嘴的緣故，耽誤功課的事兒經(jīng)常發(fā)生。我對班主任楊老師的巴掌仍然記憶猶新，他好幾次沒收了我的漁具，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作檢討。想起小時候的頑皮我暗自竊笑，也對楊老師的嚴謹治學敬佩不已。每年在祁家寺舉行的六月十四“花兒會”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四面八方的人們放下手中的活兒，聚攏到一起，有土族、漢族、藏族、回族群眾，青年男女在密林深處對歌談情，他們歌唱心中的花兒，抒發(fā)情感大膽潑辣，甚至帶著赤裸裸的情愛表達，觀者如潮，迎合聲此起彼伏。近年來，這里建起了土族風情園，人們品嘗著當?shù)氐男〕裕缢崮?、釀皮、背口袋，觀賞土族安昭那頓節(jié)原生態(tài)歌舞表演，祁家寺悠久的宗教歷史文化源遠流長，吸引著海內(nèi)外的游客紛至沓來。

三

提起龍臥村，不得不說遠近聞名的馬鈴薯新品種“青薯168”在這里培育成功的事兒。上世紀八十年代，青海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來到村里，經(jīng)過大量的調(diào)研，選中了土質(zhì)優(yōu)良、氣候條件極佳的龍臥作為繁育基地。我的父親作為鄉(xiāng)農(nóng)科員有幸參加了該品種的培育，他們辛勤的汗水換來了豐碩的回報，馬鈴薯和紅薯雜交的新品種培育成功了，畝產(chǎn)達到了六千斤以上，這種馬鈴薯色澤紅潤、肉質(zhì)甘甜、耐于儲藏。為此，省農(nóng)科院投資開挖了一座儲量千噸的保鮮窖，專門用來儲藏薯種，以供應推廣之用。新薯種推廣到了甘肅、寧夏，遠銷到了香港乃至全國各地。金秋時節(jié)，村子里停滿了大大小小的運輸車輛，人背車送，熱鬧非凡。龍臥一舉成名，還上了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

時至今日，村莊每年被農(nóng)業(yè)部門確定為種植基地，幾千畝的馬鈴薯基地蔚為壯觀，六七月份，粉紅的花朵遍地綻放，彩蝶翩翩，觀者無不拍手叫絕，拍照留影，流連忘返。

四

記憶中，村莊最熱鬧的時候大致在春節(jié)期間。初七過后，皮影戲就開始上演了，俗話說得好：采臺的影子落臺的戲。二伯父和幾個管事的老漢早早請來了頗有名氣的燈影班子，在村委大院張羅著，鑼鼓合著二胡、三弦回響在村子上空，莊稼人最愜意的時光來臨了。吃飽了喝足了，聽聽那皮影名段《轅門斬子》，為北宋楊家的悲壯故事潸然淚下，為忠臣的精忠報國熱血沸騰，為奸佞小人的陰險恨得咬牙切齒。有幾次，在場面上幾個小青年蠢蠢欲動制造凌亂的時候，負責管場子的二伯父一度中斷了影子匠的唱腔，大聲呵斥著誰家的二小子，而專門打場子的拴狗拿著棍子晃來晃去。演出這本戲的藝人包世英已經(jīng)作古，而鄉(xiāng)里人耳熟能詳?shù)臈罴夜适隆⒎馍癜瘛⑺疂G英雄卻永遠地留在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在外出打工的日子了，在莊稼人遇到煩心事的時候，吼一首“花兒”，唱幾句皮影都將抹去他們內(nèi)心的傷痛，正如許多臺戲的大結局一樣。生活總會一天天好起來，貧窮會遠離村莊，富足將悄悄來臨，村里人的日子會越過越紅火。

大通古八景之一的“龍洼嘶月”就在龍臥村，我曾沿著沙岱河往西走，在村莊西段的河邊，有一泉眼，深不可測，微微透著亮光，常年有泉水流出。當此夏秋之交，在皓月當空的時候，不甘寂寞的青蛙集合到水池中，呱呱地高聲叫喚，也許，它們是為了追逐愛情和幸福吧!遠遠聽去，如一個合唱隊在表演，蛙聲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好不熱鬧。而那時候，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們自在充實，沒有太多的思慮，沒有絞盡腦汁的盤算，簡單的生活使得他們輕而易舉得到了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