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春難找,沒有迎春花的歡笑,沒-有嫩垂柳的婆娑,唯見山崗緩緩脫下銀裝,小溪輕輕撩起玉帳,還有結伴的畫眉在屋檐上清唱。莫非這就是山鄉的春天?我站在山坡上遙望著,尋找著。終于眼前一亮——幾束綠光在朝暉下跳躍,我撒腿追去,近前俯看,卻不見蹤跡。趴在地上用手一刨,尖尖的小綠芽向我投來慧黠的笑意。我頓時暗喜:春天來了!春天終于來了!
我是從文化館被抽調駐村的干部。這是全區最偏遠、艱苦的一個山村。全村72戶人家,341口人。靠天吃飯,人畜共飲一潭雨水。不過初來乍到,一切鮮活。環抱的山給人以幽靜之感,簡陋的村舍給人以返璞歸真之悅,穿著樸素的村民給人以純樸憨厚之感。于是題謬辭掛案前:
朝沐東山之曦露兮,
暮浴西嶺之絕景。
食淡味而無憾兮,
居陋室也徜徉。
人生到處有芳草兮,
侶高山而友低灣。
山村有一所小學,三間土屋,四面院墻。50余名學生,一至五年級同讀一個教室。
當我走進學校,學生們正在地上用小木棍寫作業。他們很珍惜鉛筆、本子,只是偶爾用用,平時整齊地放在校長的辦公桌上,以備上面檢查時用。校長兼老師熱情招呼我,聊了幾句后,要求我為學生們上堂唱歌課,說他們一年到頭沒上過唱歌課。這可給我出了難題,自己會畫點畫,但不善唱歌,也不懂樂理、不會樂器。然而,我卻言不由衷地答應了,因為楊門里的燒火丫頭都會舞刀弄棒,作為文化館的干部豈有不會唱歌之理?
好在鴨子終于站到了架上。一首正在流行的《小草》差強人意地教給了學生。看到校長滿意的笑容,我如釋重負。
從此,我下定決心要學樂理、學樂器、學聲樂。利用下山匯報工作之機,我到新華書店買了樂理、聲樂書籍和二胡教程,并買了一把二胡。山上沒電視,晚上正好有事可做。
我邊學、邊實踐,每周去小學上一節唱歌課。
然而,這二胡實在難掌握,難怪人說:一日的笛子十日的笙,十年的二胡如宰雞。初學二胡,手指不聽使喚,音準老是摸不著。
一天傍晚,我在山坡上被二胡惹惱,真想摔碎它,忽然一支悅耳的歌從身后響起: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根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轉過身,是學生薛旺,背著背簍,拿著收音機,站在我身后。不遠處的牛正啃著青草。山里的學生放學后都得放羊牧牛拾柴。“薛旺你哪來的收音機?”我記得他家是特困戶,從未見他穿過一件新衣服。“是從供銷社里用鴿子換的。”他囁嚅道。我記起來了,他有一對鴿子,雪白的羽毛,紅紅的嘴巴。每天上學時兩手里攥著,一到校門便撒手放飛。“老師,您跟著收音機學吧,每天下午6點后教歌。”他用雙手把收音機遞給我。我頓覺鼻子一酸,“不,還是你聽吧……”本想說我自己去買。但覺有負他一片好意,便改口說:“好,謝謝,我暫時借用。”我拉著他坐在身旁,誰也沒再說話,默默地望著遠山,望著夕陽,望著山坡上綠絨絨的小草。
是呀,多么平凡的小草啊,沒有花的芬芳,沒有樹的挺拔,有的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堅韌和倔強。
我將案前的謬辭換成了《小草》詞曲,晚飯后拿起二胡,一遍又一遍地練。并準時收聽廣播電臺播放的《每周一歌》。邊聽邊學,邊教給學生。
光陰荏苒,不覺已到年底。我的駐村工作也將結束。
在臨走前,我去小學上最后一堂唱歌課。一進教室,學生們背著手整齊地端坐著,沒有一絲聲響。他們知道我要走了,知道這是最后一節唱歌課。我今天教的歌是《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同往常一樣將詞曲抄在黑板上,剛要教唱,班長舉起了手。我問:“啥事?”他回答說:“老師,我們先唱《小草》,開開嗓子吧!”噢,我怎么給忘了,我們每堂課前都要用《小草》開嗓子,然后教新歌。我說:“好吧。”然后起了頭,大家齊聲唱起來: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歌聲格外嘹亮、整齊。我不由心頭一熱,眼里濕潤,趕忙轉過身去。
回到文化館后,我從美術組調到了文藝組。文藝組,最辛苦,一年到頭忙演出。白天忙排練,晚上坐案頭。大清早還要騎上自行車到十幾里外的鄉下叫演員。我們是郊區文化館,工作對象在城市四周,路途遙遠,沒有電話。而農民業余演員們家里事情多,不是今天這個不來,就是明天那個不來。我只好天天早上去請,用我的辛苦換得他們支持。長年如此,但依然興致盎然。我曾私下里問妻子:“我怎么不感到厭煩和累?”妻說:“那是你年輕氣盛,等時間久了,便煩了、累了。”
不覺我在文化館里已干了30年,年紀也近50歲。但妻的話并沒應驗,我依然熱情不減當年。我知道這熱情來自山鄉小學,來自孩子們渴望學唱歌的眼神,如同小草盼春雨般。
小草喲,你把我的心染成了永遠的春天。每當我想起你,二胡的弦上便躥出你嫩嫩的、充滿活力的歡唱: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春風啊,春風啊,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啊,把我照耀。
祖國啊,母親你把我緊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