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她一走進宴會廳就有些后悔。她想，要是有個伴兒陪著就好了，哪怕隨便找上一個同學。

這么大的場面，小葉還是頭一次見識。看著熙熙攘攘如同市場的人流，小葉不知所措，她幾乎是被人裹挾著走到簽到處，寫下自己的名字。接著，她就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放眼望去，一個她熟悉的人也沒有。她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站在洪水滔滔的孤島上。許多的人從她身邊走過，他們互相打著招呼，流向自己的目的地，而她孤立無援。周圍亂哄哄的，到處是嘈雜和寒喧，她幾乎聽不清大家在說什么。

來來來，這邊這邊……呀嘿，老X啊，好久不見了……嗨嗨，你這陣子跑哪去了……這個老王八，你咋鉆出來了呢?你是不是有八十了?……哎，領(lǐng)沒領(lǐng)紀念品?……金老送的字往哪兒掛啊?……她聽到的就是這些亂糟糟的話，沒有任何連貫，不知道是什么人發(fā)出，有時是女人的聲音，有時是男人的聲音。她除了對聲音還算敏感。

還好，譚老的兒子看到她了，譚老的的兒子個子很大，站在門口簽到簿那兒發(fā)影集——譚老為這次六十大壽而出的紀念影集——《走過的歲月》。她知道他看見她了，因為他對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服務(wù)員低語了幾句，并用手指了指小葉，那個穿紅色旗袍的服務(wù)員迅速地向她走過來，小葉被帶到了靠里邊的一張桌子上。

小葉看了看，依然是不認識的一些人。小葉拘謹?shù)叵蜃郎系娜它c了點頭。沒有人注意她的禮貌，他們都望著別處指指點點。

今天是譚老的六十大壽，小葉是代表攝影班的同學來的，她是這個班的班長，她當然要代表他們來，她還要代表他們上臺發(fā)言。攝影班的同學一致認為，譚老的六十大壽肯定去的人很多，他們早早就湊齊了分子交給譚老了，他們從開始就沒想去湊熱鬧。他們有他們的想法(這不難怪，搞藝術(shù)的總是愛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們想單獨給譚老師過生日，雖然不是那個日子(意義重要的時候，日子就不怎么重要了)，他們會選擇一個合適的、陽光燦爛的、大家都能參加的日子，到郊外的某一個地方——當然是有風景的地方，帶著每個人的長槍短炮(他們對相機的獨特叫法)，既是慶祝譚老的生日，也是聚會和郊游，同時也是一次攝影實踐。一舉多得，那樣他們會更盡興一些，他們的這個想法得到了譚老的贊同。但他們還是要派代表參加真正的祝壽的，正日子么，不去怎么行?這個代表的責任就義不容辭地落到了小葉的頭上。

小葉既是班長，也是成就比較大的一個學員。自從參加了譚老辦的“譚楚生工作影像學習班”以來，小葉在報紙和畫報上發(fā)了很多作品。小葉是一個司機，在公交公司工作，她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自己同事勞動場景的攝影作品——《我們的早晨》，不但在省市的報紙上發(fā)表，還在新聞攝影大賽中獲得了一等獎，也就是金牌。這不僅為全班贏得了榮譽，也為譚老贏得了榮譽。當然，這里有譚老的力薦(譚老師本身就是其中的評委之一)，主要的還是靠小葉的悟性和努力，要不攝影班辦了那么多屆，培養(yǎng)了那么多學員，咋就人家小葉在省里獲大獎了呢?

小葉當然自己心里最清楚，這主要是譚老指導的結(jié)果。譚老不僅借給她許多的影集，那都是小葉敬仰的攝影界的前輩大師們的影集：達達曼雷、尤金·阿杰、土門拳、白川義員，還有吳印咸、郎靜山、陳復(fù)禮等等，那些尊貴的、厚重的、精美的、整齊的書，平時都莊嚴地坐在譚老的書柜里，輕易是不被拿出來的。他還親自(攝影當然要親自)到她工作的場所去指導她如何從平常中發(fā)現(xiàn)不平常，如何選取角度。比如《我們的早晨》這個角度就是譚老發(fā)現(xiàn)的，不過他只是幫助發(fā)現(xiàn)了那個角度，拍攝自然是小葉自己的事情。

小葉的確有些緊張，這種場面，這種氣勢，放了誰都會略略有些緊張。

先前就座的那三五個人好像互相認識，他們正旁若無人地說話。漸漸的，小葉聽出了眉目，那個油頭粉面的人，他們稱他為“張導”，好像是電視臺要么就是一個什么團(話劇團?)退休了的導演，是這次活動的總策劃和總導演。緊挨著他坐的那個臉上掛著僵硬的笑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她是后來才知道的)。張導此刻正隔著自己的妻子和一個漂亮的女演員說話。那個女演員看著挺面熟，是在什么電視劇里看過么?小葉狐疑地想。她有些搞不清楚，她總是記不準電視劇里的那些人物。不過，她最后還是想起來了，因為他們提到了好幾部都是沒有什么名氣的電視劇，她恍惚記得好像有這個女演員，在電視劇中演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個演員其實很年輕。大概是張導夸了她的年輕，她夸張地對張導辯解著說，“什么呀，我哪有那么年輕，我都五十多了。”她這樣說，好像不是證實，而是一種炫耀。她的確不像那樣的年齡。

不像，不像，真的不像。張導繼續(xù)夸贊說。

張導還對自己的妻子問道，是不是不像?

妻子歪著身子特意瞅了一眼(好像她先前沒怎么看似的)，說：是不怎么像，真的挺年輕。

女演員大概有些不好意思，說：嫂子，你也挺年輕。

嫂子就露出“年輕”的笑，不置可否的樣子。

張導又說了一句什么，好像是開了一句玩笑，小葉沒有聽清，但小葉看見他們一致地笑了起來。

他們一笑，小葉就更加強烈地感覺自己是個外人了，她明顯地被排斥在他們的談話和氛圍之外。小葉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她覺得自己肯定是僵硬的，無論從姿勢還是面容。她不斷地往椅背上靠，縮緊自己，她想竭力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加入不了他們的談話，只好把目光投向四周，這是多么隆重的聚會啊，書畫家們送來的書畫作品布滿了四周，長長短短地垂掛下來。成了來回走動的人們的背景。一旁事先備置了筆墨的幾案上，有人或在揮毫作畫或在奮筆疾書。盡管她一個也不認識，小葉還是竭力想看清那些人，那都是這個城市名聲顯赫的文化人。越想看卻越看不清楚；主要是小葉對他們不熟悉，何況在暖昧的燈光下。他們的面容都模糊不清。

她覺得自己其實是不該來的，誰會聽一個汽車司機的朗誦?在這些演員和藝術(shù)家們面前，自己充其量是一個攝影愛好者。這個感覺讓小葉不舒服，自信正一點點從小葉的身上消失，她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有尿。其實，她知道自己沒有，這不過是緊張的結(jié)果，每次緊張的時候她都會這樣。但她不敢去，她擔心自己一旦走出去就走不回來，就無法找到這張桌子。她需要這張桌子把自己固定下來，要不怎么辦，要不小葉就成了漂浮的小葉了。糟糕的是，越是這樣想就越緊張，越口干舌燥，她不斷地低聲咳著，清理著自己的嗓子。她真擔心自己一會兒上臺會說不出話來，那可就糟了。

桌子上不斷地有人加入進來，他們相互之間好像都很熟悉，隨便亦或是認真地打著招呼。小葉覺得自己很孤立，這種孤立倒是把小葉顯得很突出，她是陌生的。每個人(主要是男人)其實都是愿意認識陌生的、漂亮的女人。小葉看上去還算是漂亮的女人。

張導看來是個核心人物，他自己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因此，就有些責無旁貸，很自然地把大家介紹了一番。輪到小葉，張導好像剛剛看到她，有些歉意地露出和藹的笑，他說，這位……小葉連忙起身。弓著腰說。我是譚老的學生，我跟他學攝影，我是……她說的有些磕磕絆絆，她差點沒說自己是一個司機。在整個過程中，她顯得有些窘迫和慌張，她起身的時候，還差點把桌子前面的桌布帶起來。她有些恨自己，其實她在車隊里是不怎么怕人的，在車隊甚至在公司，她也算是一個人物，領(lǐng)導們見了她也都是要打招呼的。在公司的聯(lián)歡會上，她每次都要上臺表演，照理說，她還是見過世面的。可是在這些人面前，為什么突然一下子不自信了?她有些恨自己的表現(xiàn)。

張導還是很給面子，啊啊，他說，是譚老的學生啊，你貴姓?

小葉說，我姓葉，葉麗儀。

張導立刻說，我知道了，今天有你的節(jié)目。

她發(fā)現(xiàn)全桌的人都瞅了她一下，好像有些意外，好像不怎么相信似的。總之在小葉的感覺，就像有聚光燈突然地閃了一下，照亮了暗中的小葉，一下子把她暴露出來。小葉的臉立刻紅了，她覺得自己冒汗了，不可遏制地冒汗。別人可能看不見，她自己清楚。

好在張導立刻介紹別人去了。

不斷的有人到來。不斷地被介紹，不斷地站起。小葉就需要不斷地說自己姓葉，是譚老的學生。

這就是宴會開始前小時的記憶。

桌子上的人不斷增加，很快就已經(jīng)坐滿了。從他們的相互交談中，小葉知道自己被安排到這桌的原因了：這個桌子上的人，好像都是要上臺的，不是演出就是發(fā)言。他們好像都是張導請來的，大都是些專業(yè)演員，他們談話中說的都是演出上的事情，問得最多的就是，你在哪兒拍片呢?你在哪兒演出呢?都是說又拍了什么什么，忙著什么什么事情，那些事情肯定都是很重大的。而且都是忙得要命的樣子。他們甚至說到了誰誰誰最近在維也納大廳演出，好像這個人今天也來到這里捧場。他們說的都是小葉陌生的事情，他們興高采烈，他們高聲大氣，他們根本就不理睬小葉的存在，小葉縮緊自己正襟危坐，瞅著那些光鮮的談吐優(yōu)雅的人。她看見那個演員開始吸煙，她怎么吸煙呢?小葉看著很不舒服。她一吸煙，小葉就有些輕看她了。她覺得一個有素養(yǎng)的人是不應(yīng)該這樣的。她看見他們一個個都開始吸煙，有人遞給小葉一支，小葉擺了擺手，小葉不會吸煙，小葉覺得自己很快就坐在了煙霧里。

小葉透過人群看到了今天的主角：譚老和譚師母。譚老穿著一襲紅衣，胸前戴著鮮艷的花朵，臉被喜悅籠罩著。也許是燈光的原因，也許是穿了那件紅衣服的原因，使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發(fā)紅，喜氣洋洋的。他沖著每個來人作揖，沖著每個人微笑，他的臉在過度明亮的燈光照射下(好像電視臺在拍錄像)，反而顯得忽明忽暗。

比較起來，今天的譚師母好像更加光彩，她打扮入時，穿著一身華麗的連衣裙，梳著高高的發(fā)髻，看上去很高貴。

小葉回過神來，忽然發(fā)現(xiàn)談話的重點和中心變了，大家都在關(guān)心女演員為什么改了名字。可能又是張導的透露，女演員改名立刻成了本桌的大事情。女演員有些忸怩，她對大家的關(guān)心很感動，她眼波流盼地說，我也是沒辦法附，都是我妹妹的主意。從大家的嘴里，小葉知道女演員的名字原來叫唐曼麗，現(xiàn)在改成了唐一凡，不男不女的名字。唐曼雨或者唐一凡說，我妹妹找人花錢起的，聽著也行。你們不知‘道啊，前一陣子我又是車禍，又是火災(zāi)，又是被盜，包括我的婚姻之所以不幸，都和這名字有關(guān)。

大家都唏噓，說起的好，起的好。都很同情女演員。

這時候，主持人已經(jīng)宣布祝壽活動開始 了。

真的隆重啊，被邀請的兩位主持人都是電視臺的，小葉在電視屏幕上倒是經(jīng)常看見他們，現(xiàn)實中還是頭一回看到。

主持人開始介紹譚老的成就，介紹領(lǐng)導和來賓。

臺上那邊不斷傳出很強的音樂，不斷地推出重要人物出場。先是市領(lǐng)導講話，他高度地評價了譚老對這個城市無可比擬的貢獻。

小葉心想，外人肯定不懂，譚老對于這些當官的當然很重要。因為每次中央領(lǐng)導來視察。拍攝和報道領(lǐng)導人的任務(wù)都是譚老來完成，其他記者不讓拍照。因此，這個城市所有的主要領(lǐng)導都要悄悄告訴他，設(shè)法拍一張自己和中央領(lǐng)導的合影，還要不露痕跡。譚老每次都圓滿完成任務(wù)，讓那些照片成為日后這些領(lǐng)導掛在墻上炫耀自己的資本。他們當然要由衷地夸譚老了。

接著，是譚老供職_韻那個局的局領(lǐng)導講話，再接著是文聯(lián)主席、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講話，再接著……總之是各級領(lǐng)導講話。他們的開頭都是千篇一律的，“各位領(lǐng)導、各位來賓、先生們、女士們”，或者“尊敬的各位領(lǐng)導、各位來賓，尊敬的譚楚生先生”。接下去的話也大同小異，在小葉聽來都是假話套話，她在類似的場合差不多都能聽到過相同的話。

小葉想，我的發(fā)言肯定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我要把我們這些學員對老師真摯的感情表達出來。為了寫好這篇稿子，她請了她的男朋友——一位詩人，寫好后，她反復(fù)背誦。現(xiàn)在，那些詩句就在她的大腦里飛翔：

我們披著五月的陽光而來

不僅僅是為了共同說起

一個響亮而熟悉的名字

我們穿過五月的花海而來

不僅僅是為了帶來所有朋友的

愛戴、祝福和敬意

這些詩句，她其實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但她還是怕到臺上忘記，她還像模像樣地準備了一個紅色的夾子(她看到許多朗誦的人都是要拿著個夾子)，在單位里她是用不著的，在單位里她會自如地站在話筒前，主持節(jié)目或者表演節(jié)目。而在這里，她忽然變得不自信起來。此刻，那首詩歌就夾在那個紅色塑料夾子里，它們靜靜地排列整齊，像等待沖鋒的戰(zhàn)士，嚴肅而沉默。它們在小葉的大腦里，卻是活蹦亂跳的，等待著那一刻噴薄而出。

冗長的發(fā)言一個接著一個，小葉知道自己的發(fā)言在后頭。她并不著急，她只是有些緊張。她不斷地喝水，有時候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總覺得哪兒不妥。對面又加入過來一個女演員，好像是歌唱演員，是不是維也納大廳的那個?小葉想。

后來的那個女演員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小葉覺得她也是很緊張的，不過是表現(xiàn)不同罷了，小葉覺得自己的緊張是深怕引起別人的注意，而女演員恰恰相反，她是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如果不被別人注意，她會陷入比自己還糟糕的緊張之中。

小葉就是這樣不斷地安慰自己。

這時候，她聽見師母在發(fā)言，她沒想到師母的發(fā)言這樣聲情并茂，師母是在朗讀一封信。她從他們認識開始說起，訴說著四十年來的情感：他們怎么偶然相遇，怎樣第一次約會，又怎樣失之交臂，最后又怎樣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是，小葉是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的，他們的感情并不好。

師母的發(fā)言聲通過話筒遠遠地送過來，盡管聲音很大，小葉聽著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她只是聽到了“親愛的……我們的愛倩……可是……”師母的發(fā)言不斷被哭泣打斷，她幾乎說不下去了。

主持人不斷來請示張導，估計時間太長了，主持人再來請示的時候，說了一個名字。小葉覺得是在說她，因為張導似乎不易察覺地看了小葉一眼，他們對視了一下，張導說“算了”。張導揮了揮手，主持人走了。

接著，臺上主持人宣布，演出結(jié)束，開始合影留念。

小葉知道自己的朗誦可能被取消了，她心情忽然很壞，真的很壞。她這才覺得自己必須要上廁所，剛才喝的那些水現(xiàn)在發(fā)揮了作用，在體內(nèi)洶涌。她悄悄地走掉，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其實也沒什么人在注意她。

在廁所里，她把那首她精心寫好的背誦過許多遍的詩歌用手機短信發(fā)給了譚老，她想，反正我們祝福了反正我們表達心思了。

內(nèi)心里還是覺得有些委屈。

本來，她想就此走掉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她還是回了餐廳，回到了現(xiàn)場。也許她是想看看譚老看到那些短信會怎樣?“這時，她看見譚老走到臺上，和主持人耳語了幾句，主持人立刻說：最后一個節(jié)目，我們有請譚老的學生代表、省級攝影大賽金牌得主葉麗儀女士上臺講話。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穿過那些黑暗中的桌子，走到了臺上。

握著麥克風的時候，她哭了。

(原載《天津文學》201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