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家陽臺上養了盆蘭花。
春蘭的男人是單位職工。以前春蘭也是插秧割稻拾棉花的娘家妹子,抱著嫁個吃皇糧拿工資男人的想法,憑著秀麗的臉蛋和婀娜的身子。她如愿找了個在渠道上看水閘的國家人。盡管這男人是北方侉子,葫蘆般胖墩墩的,婚后見老公如葫蘆般老實敦厚,春蘭很是滿意,因為她愿意與老實疙瘩在一起。她與葫蘆男人養了個白白胖胖的小葫蘆。小葫蘆念書木得銃都打不入,可乖巧聽話,叫寫字他決不會看書。高中畢業,小葫蘆成了大葫蘆,考大學無緣,整天貓在家里。這時,春蘭家已搬進單位集資興建的樓房。住處寬敞明亮了,可面對吃要吃一桶走路要聳的大葫蘆,春蘭直擔憂兒子今后拿什么討吃的,常愁得皺著眉頭落著臉。她是家屬,單靠老葫蘆那千把塊錢糊三張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天上掉餡餅,好事讓春蘭撞上了。老葫蘆單位搞體制改革,老職工可以提前內退讓子女頂替。新政策一落實,老葫蘆當即退下來。讓大葫蘆頂職去了一家水電站。大葫蘆有班上了,四十沉底五十不到的春蘭這才笑盈盈地抬頭走路了。不久,她又感到用線繩當褲腰帶的老葫蘆呆在家是件很難堪的事,因為他石磙般不愛說話,一說話就吵嘴,最讓春蘭討厭的是他身上汗味三尺遠都沖人。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叨叨下,老葫蘆托人在一所民辦高中找了份看大門的差事,吃住在學校,一月回來一趟,是陪春蘭更是送錢。
獨自在家,春蘭終日抱個電視看也沒多大意思,見縣電視臺播請鐘點工的廣告。就動了心思,便邀院子里另外一位老家屬胖姐去給人家做家務,掙養老保險的錢。她做飯手藝不賴,人也勤快愛干凈,很快被劉伯家聘用了,干的活兒是做中、晚飯,順帶洗洗衣服,打掃一下衛生,月工資700元。
一家三口都拿銀子了,老葫蘆拿的還是雙份,春蘭家存折上的數字看著漲,日子過得越過越來共產主義了。于是,春蘭就養了這盆蘭花。
那是個初春的上午,她去菜市場買菜,途中遇見位賣蘭草花的妹子。這妹子長得要身段有身段要眼神有眼神,妹子身上那股清香吸引了春蘭,瞧籃子里有許多蘭花草,就問是打哪兒弄來的?那妹子說是在云霧繚繞的山巔挖的。聳鼻子一嗅,春蘭果然聞到山巔土石的氣味,就掏出兩個一元錢的硬幣買了株。沖著花草上那只嫩盈盈黃生生的花簪兒,她認定這就是春蘭。有了花當然要花盆,她又花二十多塊錢買個紫紅色周圍鐫刻著花紋的花盆,特意跑到城郊外人家的菜園里,偷著挖了袋肥土拎回來倒在盆里,將蘭草花栽好放在陽臺上養著。春蘭家住在院子西邊第二棟樓的五層,陽臺護墻的平臺是用白瓷磚貼的,一尺來寬,之所以留這么寬,是她裝修時提出來的。因為寬點曬鞋方便,花盆放在上面當然穩穩當當。
養了蘭花,清早爬起來,春蘭第一件事是去衛生間。緊接著就是看蘭花。她不會養花,可她會種菜,在她看來養花與種菜沒啥區別,有時往花盆里澆點水,有時用根筷子松松土,有時還會將碎菜葉子蓋在土上,要是哪根葉子不好看。就用剪子小心翼翼地修剪好。好在這蘭花是從山間來的,不嬌貴,經她一擺弄,長得發旺。看時,春蘭喜歡左瞧瞧右顧顧,偶爾還嫣然一笑,仿佛那花草是有靈性的人。
漸漸,她發現隔壁戴眼鏡的唐哥,清晨也在陽臺上窸窸窣窣地敲打著筆記本電腦。
唐哥與老葫蘆在一個單位工作,不同的是唐哥在局機關坐辦公室,不像老葫蘆在距縣城八十多里的破房子里守水閘。院子里的人都喊他唐哥,她也跟著這么喊,至于唐哥到底叫什么。她至今都不曉得。兩家一家在墻這邊一家在墻那邊,春蘭家的門在這邊樓梯口,唐哥家的門在那邊樓梯口,相距也就十幾步遠,可好像是東半球與西半球,搬進新居多年,唐哥沒去過她家,她更沒去過唐哥家。唐哥的兒子在上大學。老婆在縣政府一個科室里當副主任。她早就聽說唐哥會寫文章,發表的小說一下子掙了千把塊錢。她很少看書,因為她小學都沒念完,許多字認識她,她卻不認識字,所以她也弄不清唐哥寫的小說是啥玩意,不過在她看來會寫書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她不愛看書可她愛看電視,最愛看韓國的電視連續劇,看里面的人,看里面的事,有時看到雞叫也不困乏。
一開始聽唐哥敲鍵盤。春蘭還感到有點吵人,聽久了,她逐漸喜歡上了那聲音,覺得像小溪流水。像夜雨沙沙。也像毛茸茸的小雞在啄食,很是悅耳動聽,讓她敬佩的是唐哥真有毅力,天天清早如此,刮風下雨也不停歇。
蘭花的花瓣開了,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嗅著那濃郁的芬芳。春蘭欣欣然別說有多高興了,不但清早聞,做完鐘點工回來也去吸幾口。這天清晨,她正在吸香氣。忽聽見唐哥在隔壁贊嘆道:蘭花真香!話不是直接對她說的,可春蘭感到是在夸她。花是她養的,花香當然是她香。將花盆移移,她想讓花距唐哥近點,使唐哥好沉浸在香氣中。人人都喜歡花香,唐哥肯定也不例外。
關好門,春蘭出去了,時間到了,她要去劉伯家做飯忙家務。騎著自行車,來到菜市場,她掏出那二十元錢來。這是劉媽給她的買菜錢,劉伯有高血壓喜歡吃芹菜,她就買了芹菜、豆腐干;劉媽愛喝西紅柿雞蛋湯,她又買了幾只西紅柿。還買了條扇尾巴鼓腮殼的活魚。
劉伯退休前是干部,劉媽是小學老師,老兩口有早起遛街的習慣,早點也在街上吃。所以早晨的事不用春蘭操心。來到劉伯家,問候了他倆,春蘭就給劉媽梳頭。劉媽右手有點僵硬。梳頭不方便。替劉媽將頭梳光溜了,她就開始收拾房間,她要讓兩位老人生活在舒舒服服的環境中。洗衣機在嗡嗡地洗衣服,她系著圍裙去了廚房,切菜做飯,忙個不停。以前做飯炒菜,她認為好吃就行,看了韓劇《大長今》,有句話讓她記住了。做飯的人要想著吃飯的人,因為飯菜是做給人吃的,不是看的,此后,她就時時想著兩位老人的身體健康,越發用心來做飯炒菜了。兩位老人吃飯時。她就站在一旁、r鬟般盛飯倒湯。劉伯常客氣地要她一塊兒吃,她總是笑咪咪地細聲說不用不用。兩位老人吃飽喝足。將碗筷洗好,她就一五一十地向劉媽報買菜的賬,剩余的零錢一分不少地交給老人,吃罷晚飯。再向劉媽要二十元,留作第二天好用。有時劉媽說零錢就放在你那兒不用給我了,可春蘭說這樣賬目清楚,怕弄岔了搞出誤會來。劉伯與劉媽常對鄰居夸春蘭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好鐘點工。
從劉媽家回來,春蘭喜歡在街上遛一圈再回來做飯自己吃,有天她沒在街上轉,而是直接回來了。在院子里卻遇見了下班回家的唐哥。她瞇縫著眼對唐哥笑笑,讓她欣喜的是唐哥也對她笑笑。在院子里,像她這樣的大齡家屬,鬼都不看一眼,更沒誰對她笑。吃了中飯,她愛躺一會兒,那天中午她也睡了,可唐哥的笑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使她翻來覆去沒睡著。原來她也常遇見唐哥,可沒這感受。打那以后,從劉媽家回來,她不去街上轉悠了,直接往家里趕,有時碰見唐哥有時也碰不見,但只要碰見她就高興,就算沒遇見,到家后,她也會來到陽臺上,邊看蘭花邊望那水泥路,唐哥下班回來必須要打那兒經過,要是仍沒望見,她也不失望,第二天清早對著蘭花,聽見唐哥在敲鍵盤,她心里就坦然,就輕松,仿佛那聲音是敲打在她心上,與她在述說著什么。
她不許老葫蘆碰她的蘭花。有次老葫蘆給花澆了點水,結果被她說了一頓。她也不許大葫蘆碰,蘭花盛開的時候,有天兒子回來,將花盆端到客廳讓一群朋友欣賞,被她撞見了。她烏著臉將兒子咕咕嚕嚕數落了一通。在她心目中這蘭花只屬于她和唐哥,其他人沒資格享受那醉人的清香。
花期過去了。
望著枯敗了的花瓣和花莖,想到隔壁的唐哥要等到來年才能聞到花香,春蘭心里空落落的。有天在陽臺上,望著滿天朝霞,春蘭想要是能花開不敗那該多好。
劉媽在北京工作的女兒回來探親了。春蘭來到劉媽家。一下子就聞到劉媽女兒身上的香味是蘭花的清香,就問香水是打哪兒買的?劉媽女兒說北京一家化妝品專賣店里有,很貴。春蘭立馬問有多貴?伸出指頭晃晃,劉媽女兒說要800多塊一瓶。這價錢著實讓春蘭嚇一跳,可皺著眉頭想想,家里攢的錢足夠大葫蘆結婚用了,無非是白干一個月的活,沒啥舍不得的,就托劉媽女兒給買瓶。
拿到香水,春蘭用剪子將廢舊的塑料片剪成蘭花的花瓣,又用細吸管做了個花莖,很費了番腦筋,將假花莖和假花做好,再用香水一噴,插在蘭草那綠油油的葉子中,一瞧,哇塞,與真的一樣,一嗅,真香。
翌日清晨,在花前,春蘭有意咳了聲。不一會兒,那邊的唐哥停住敲打,問道,你家春蘭怎么又開花了?春蘭笑著逗他說,我家這春蘭是神花,一年四季都開花。唐哥伸頭想看看。她就將花盆端起來讓他看。唐哥推推眼鏡說:你的手真靈巧。唐哥這么聰明的人當然不會被糊弄住,可她仍很得意,因為天天沉浸在蘭花芬芳中的夢想實現了。 ,盛夏了,唐哥光著膀子在那邊敲擊鍵盤。往假花瓣上噴了香水,她就穿著小汗衫在這邊聳耳靜聽。蘭草的葉子長長的,綠茵茵的,很茂盛,更可愛。她陶醉花香,她相信唐哥也陶醉在其中。
有天夜里唐哥與老婆吵架了,你一句我一句,很響亮,唐哥老婆還摔了東西。春蘭在墻這邊聽得一清二楚,原因是當晚唐哥洗澡后太陽能的熱水閥沒關,唐哥老婆夜里打牌回來見沒熱水了,氣得與他吵。她想去勸,身子起了好幾次,還是忍了,東半球人家何必過問西半球人家的事?再說他兩家關系又不是特別好。清早,她給那假花瓣上多噴了點香水,想用濃郁的香氣來安慰唐哥。可透過唐哥那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聲響,她感到了唐哥的心平氣和,欽佩他有肚量,要是老葫蘆與她吵了架,起碼得倔好幾天才能緩過神來。
這天在菜市場買菜時,胖姐悄悄對春蘭說有家照相館在舉辦補拍夫妻照的營銷活動,打七折。下午,她與胖姐一起去看了,感覺不錯。傍晚老葫蘆正好回來了,見春蘭要去補拍結婚照,二話沒說跟她去了。照前,小姐給春蘭化妝,弄得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她還沒有化過濃妝呢。穿上婚紗照了合影,趁著喜慶勁兒,春蘭又照了張單獨的。幾天后的傍晚,拿到照片。使她驚訝的是照片中的自己猶如畫中人一般,就喜悅地站在操場的籃球架子旁攔著人讓人看。許多人看了眼,就離開了。胖姐說別臭美了,拉她去散步,可她仍不走。唐哥過來了,她忙將照片給他看。看后,唐哥笑著說:你照得很漂亮。唐哥是院子里惟一寫書的人,他說漂亮,肯定漂亮。回到家,春蘭將夫妻倆的合影掛在客廳里,卻將那張單獨的掛在臥室中。不久,她又從畫報上剪下張韓劇中的影星劇照貼在旁邊,因為那韓國影星與唐哥長得差不多。
昔日在農村生活,春蘭吃過苦受過罪,臉上黑黝黝的,皺紋也多,日子好了,人不知不覺豐滿了,臉上也光滑了。養了蘭花,梳妝臺上這瓶子那盒子也多了,在臺邊停留的時間也長了。有天,胖姐問她身上怎么總有股蘭香,她說她家養了盆蘭花,天天清早聞香,讓香熏的,就邀胖姐來看。胖姐指著假花問她這餿主意是怎么想到的?春蘭想將秘密說出來,話到了嘴邊。還是咬住了,擔憂說出來胖姐會笑她喜歡上了唐哥。難為情。至于是不是喜歡上了,她也說不清,她這輩子沒喜歡過男人,不曉得喜歡上了是啥樣子。她和老葫蘆當年是經別人介紹的,見了一面,她就答應了,兩個月后就嫁給了他,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結婚時婚禮也辦得簡單。只辦了幾桌酒席,洞房之夜,她一點幸福感也沒有,有的只是揪心的疼痛。隨后老葫蘆就天天夜里睡她,她也讓他睡,身為老婆就得由老公睡。后來她回娘家住了,因為那年她弟弟去當兵了,家里要人干農活,再后來日子就過得苦不堪言。那時整天干農活頭都忙暈了,哪有心事去想,再說有了丈夫,想也白搭。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有閑心了。透過這些日子,她感到心里想著唐哥,還真有點韓劇中那愛意朦朧的味道,讓人感到新鮮,有趣。
過年了,唐哥老婆帶著孩子回了市里娘家,留下唐哥守老營。大年初一,唐哥也不休息,一大早照樣對著皚皚白雪在陽臺上忙碌。初三中午,老葫蘆與大葫蘆在親戚家喝酒,春蘭拜年回來了,在院子的水泥道上碰見唐哥,瞧他手里提個紅方便袋,就問去拜年啊?唐哥笑著答:不是拜年,是丟垃圾。春蘭邊笑邊朝那鼓鼓囊囊的袋中瞟了眼,見里面裝的盡是用過了的方便面紙碗,就說大過年的,就吃這個?唐哥說,懶得燒,湊合著對付。回到家,想到唐哥泡方便面吃,春蘭動了憐惜之心,做了個糖醋魚用飯盒裝好,大著膽子跨過兩個半球的界線,按了唐哥家的門鈴。見春蘭送糖醋魚來了,唐哥很高興也很意外,忙抱拳致謝,掏出十塊錢給她。春蘭壓根兒沒想到要錢,抵著情面,不收又怕唐哥多心,就收了,細言細語地問明天還要送嗎?唐哥笑著說:不用了,明天我老婆回來了。笑笑,春蘭準備離開,因為她覺得與唐哥在一起也沒啥話好說的。唐哥卻喊她等等。春蘭忙望著他,唐哥對她說:我要謝謝你的花香,也沒啥好東西送給你,給你拜個年,祝你新年愉快。春蘭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慌忙說:沒啥沒啥,你也新年愉快。說罷,轉身跑了。跑回家嘭地關上門,她感到心跳得厲害,眼閉了好一會才睜開,都幾十歲的老家屬了,還大姑娘般害羞,這是怎么啦?來到臥室,她對著那韓國影星的劇照喃喃道:唐哥,魚里我多放了點糖,你不會覺得太甜吧?
天蒙蒙亮,起床后,春蘭過來往花上噴香水時,卻沒聽見那熟悉的敲擊聲。接下來一連幾天都不見唐哥的蹤影,春蘭犯了嘀咕,唐哥到哪兒去了?給劉媽家做飯時,她竟往菜里多放了次鹽,惹得劉媽愣著神問她怎么啦?這天下午,碰見唐哥老婆,春蘭有意說她家老葫蘆找唐哥有點事,問唐哥呢?唐哥老婆說他到省城一家出版社去了。春蘭疑惑地問出版社是什么地方?唐哥老婆說出版社是出書的單位。春蘭脫口而出:唐哥要出書了?唐哥老婆回答:鬼曉得能不能出來。
東方一片魚肚白,幾位晨練的老人在操場上慢悠悠地打著太極拳。吸了幾口甘涼的晨氣,看著蘭花,春蘭想,又是一天了,唐哥怎么還沒回來?莫非……
不曉得過了多少日子。黎明,春蘭來到蘭花旁,那熟悉的聲音又響了,屏息一聽,唐哥在隔壁,就迅速拿來香水往假花瓣上噴。唐哥不在,她也懶得用香水,香水那么貴。光她一個人聞也沒意思。這時,她眼前一亮,發現花草根部長出了尖尖的新簪。
(責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