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小說二則

羅鍋三爺

羅鍋三爺，姓劉，叫劉三，因為駝背，所以，人們習慣地叫他羅鍋三爺。

他的駝背，并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而是后天被人打的。

鬧鬼子的那年，他正給財主陳殿年扛活。一天，鬼子帶著漢奸來掃蕩了，陳家一家人都跑了，村上的人也都跑了，只有他，戀著那幾頭牲口。沒跑。漢奸們捉住他，用槍托子砸他，用腳踹他，疼得他在地上，打滾，嘴里不住地求饒：“好漢奸，好漢奸，饒了我吧，饒了我吧。”他越說好漢奸。漢奸越打得厲害。直到他嘴里淌血，再也不說一句話了，漢奸們才放了他。他在床上趴了兩個月，好了，可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

他成親的那年，三十歲，陳殿年為了收買他，把他三小子的奶媽給他做了媳婦。陳殿年的三小子，叫陳忻，是陳殿年的小老婆生的。羅鍋三爺和奶媽結婚的時候。陳忻已經十八歲了。從保定上學回來，便參加了八路軍，和他的爹要錢買槍打鬼子，領著窮人割他爹的麥子。

陳殿年在報上登了聲明，和陳忻斷了父子關系，把陳忻的娘也趕出來。解放天津的時候，陳忻犧牲在戰場上。羅鍋三爺把他的遺體埋葬了；是奶媽讓他去的。

土改的時候，陳殿年被掃地出門，羅鍋三爺分了一間房，是陳殿年200多間四合套房的一間西偏房。青磚青瓦，紅漆柱子的抱廈。老兩口一塊住了20年，奶媽死了，羅鍋三爺一個人住。解放后，他在運輸隊里呆過，退了休，有幾百塊錢的工資，平時，就在他的房后擺了一個修車攤。雖賺錢不多，可也滿夠打油買菜的。

一晃又20年過去了。這兒，陳殿年當年的200余間磚瓦房，除了羅鍋三爺的這一間外，其余；都蕩然無存了。

羅鍋三爺的這一間房，地理位置好，左靠著地區有名的醫院，右靠著這個地區的重點中小學，前邊有一條小河，水不多，可清清的，后邊有座小山；一年四季綠油油的。依山傍水，的確是個好去處。有個房地產開發商，看中了這個地方，打算用三室兩廳樓房，換他這一間，可他不同意。又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出20萬塊錢買他這一間，他還是不同意。

這一來，人們議論可就多了，和他要好不錯的都說他傻，有福也不會享，也有的感到不可思議，有些心懷叵測的人，懷疑他屋里埋藏著重要的寶貝，因他跟了財主陳殿年幾十年，陳殿年把個奶媽給了他，陳挨了斗，把金銀財寶埋藏在他這兒也是有的。

一天夜里，小偷撬開他的門，把屋里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掉，又用鐵锨把地板挖開，什么也沒找到，氣得小偷拾起地上尿壺，扔在羅鍋三爺的吃飯鍋里。他躺在床上，只是笑，裝作沒看見。

公元2000年，剛過了一百多天，有人發現，羅鍋三爺有好多天沒擺修車攤了，也沒見他開門，確讓人懷疑。有人叫來居民委員會的人，把門撬開。果然，那羅鍋三爺已經與世長辭了。他此時，穿了一身新衣服，鞋，帽子也是新的，佝僂著身子躺在床上，臉上蓋了一張紙，好像是遺書。只見那張紙上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像剛會寫字的小學生寫的，有的地方寫了白字，有不會寫的字，便畫了個圈，只見上寫著：

正付，我走了。零頭里有存這，劉給陳心見北用。陳心事列市。他的骨回在北墻佛坎力。小屋給正付。

羅鍋三爺生前沒有子女。也沒有遠門近枝，喪事就由街道居委會處理。居委會把他生前單位頭頭請來，還請來區民政局的人，大家湊在一起。第一項任務，就是破譯遺書的內容。大家胡亂猜了一回，也沒有個準確的答案。有人說，找他活著常和他在一起的人，也許能知道遺書的內容。居委會主任說：“去找孫老頭吧。”

這個孫老頭，曾上過兩年私塾，在陳殿年賬房里管過兩年賬。文革時期，成了街道上批斗的重點，挨斗回來連飯也吃不上，羅鍋三爺便偷偷地送去兩個饅頭。因饅頭之情，孫老頭便成了羅鍋三爺的無話不說的朋友。羅鍋三爺在門口擺修車攤，孫老頭常坐在旁邊和他聊天，一坐就是半天，街道上找到他算是找對了。

孫老頭來了，先是掉了幾謫眼淚，然后便拿起了遺書看。

孫老頭說：“這正付，就是政府。這是羅鍋三爺常說的話，這個什么頭?”他自言自語地說：“上頭，下頭，東頭，西頭，不對，哦，想起來了，”，“孫老頭把頭一拍，說：“枕頭，枕頭里面有存折。”

聽了這活，有人找來剪子，把羅鍋三爺頭上枕的那個油漬麻花的枕頭，剪開，從發出霉味的蕎麥皮里掉出一個存折，存折上六位數字，十萬元。

孫老頭說：“遺書上說，這錢留給陳忻建碑用。羅鍋三爺生前就說過，因陳忻是他老伴奶大的，像親生兒子一樣，陳忻是烈士，他早想給他立個碑。骨灰在佛龕里。”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佛龕從桌上搬下來，除了里邊有一張神像外，其他什么也沒有。還是孫老頭有經驗，他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那佛龕的底，說：“在這兒呢。”他用個小刀一剜，一個抽屜被拉出來，里邊有一紅包，上邊有一小本本，有烈士證書字樣，打開來，里邊寫著：陳忻同志在解放天津戰役中英勇犧牲，特追認為烈士。下邊是晉察冀八分區的公章，還有王司令員的手印。

看到這里，孫老頭感慨地說：“陳忻烈士的名字，在文革中都被去掉了，羅鍋三爺把烈士的骨灰接回家，都不敢聲張，才藏在佛龕里。這一下該烈士出頭了。”

有上邊的解釋，遺書中最后一句好理解了。按羅鍋三爺的意思，這小屋要交給政府。

羅鍋三爺的葬禮結束后，經有關單位研究，打算在他那小屋的基礎上，再征幾畝地，建一個祠堂，在祠堂院中，建一烈士碑，完成羅鍋三爺的夙愿。

半年以后，祠堂建成，院中烈士碑高兩米，正面刻著這個市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犧牲的烈士的名字，陳忻是第一個。碑的背面記載了修這祠堂的經過，羅鍋三爺的事跡赫然入目。

童鞋匠

他住在鼓樓街。在這個小城中，鼓樓街童家是大戶，號稱十八宅。到了童大京他爹這一輩，正趕上日偽時期，就有點敗家了。他爹，人稱童大少爺，穿著一件青色的大褂，人精瘦，出門提摟個鳥籠子。他好賭，好嫖，府衙以南的坑沿上都是些像鴿子窩似的小屋，住著一些靠賣肉生活的暗娼，人們稱這兒叫王八坑。每到傍晚，坑沿上的紅燈一亮，你就可以看到一些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站在燈下，向路人招手。童大少爺是這兒的常客。除了嫖，他還好抽個大煙。由于抽大煙，那只瘦臉常呈現一種豬肝色。由于賭，把個十八處宅子，都押在了賭場上，一個挺漂亮的小媳婦，給他留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半傻子的姑娘，跟人家跑了，后來，他就靠撿垃圾生活。他撿，兒子也撿，姑娘也撿，只有兩問小屋的院子里，常堆著破衣爛衫，爛紙、破布之類的。

后來，童大少爺煙癮上來了，但沒錢買煙抽，愣難受死了。死的時候沒錢買棺材。街坊四鄰，便找了一領葦席把個尸首卷巴卷巴弄到了城外亂葬崗上埋了。

這個家里就剩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半傻的姑娘。這兒子就是童大京。他爹死后，他就不撿破爛了，每天背著鞋箱子到街頭上給人家補鞋，掙幾個錢養活他和他那個傻妹妹。

童大京補鞋實在，補雙鞋，就要你幾毛錢。有時，趕上你口袋里沒零錢，他就揮揮手，說了聲，算了，算了，你滿可以把鞋拿走。

童大京人緣不錯，又有點收入，長到二十余歲，也是一個挺精神的小伙子，滿可以說個媳婦，可就是說不上來，原因，就是他那個傻妹妹。如今，那閨女雖然十八九歲了，身子各個方面都發育了，到了該出門子的年齡，但，她生活還不能自理，誰家敢娶她呀，妹妹嫁不出去，哥哥也娶不進來。可歲月不等人哪，慢慢的，童大京都三十余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夏天的傍晚，能看到童大京摻扶著他的傻妹妹在荷花池邊上遛彎。她那傻妹妹有時耍賤，就把個胳膊伸出來摟住她哥哥腰，兩個人像一對情侶似的。

呆在荷花池邊納涼的人，見了，便有人議論，有說好的，也有搖頭嘆氣的，也有人見了他們的親熱勁兒，便有了分外之想：一個小子，一個閨女，住一起，會安生嗎?

他的一個鄰里，一個叫劉四的。告訴大家一個秘密，讓在場的人們有些吃驚。劉四，少爹沒娘，據說，他是他爹娘年輕時，在王八坑拾的一個私生子，后來他爹娘死了，他一個人過。這小子有一串外號劉壞、劉嘎，劉壞水。他游手好閑，沒有正當的職業，有時賣菜，有時賣水果，有時還賣魚什么的。他有一個嗜好，就是好爬女茅房，因這事被派出所里拘留了好些天，他還好窺測人們的隱私。鼓樓街的小伙子們娶媳婦，他準去聽新房，他不僅聽，還要看，搬著梯子看人家新婚洞房里的隱私，然后便出來宣傳。因此，沒少挨人們的揍。有時揍得他鼻孔出血，但，過了那陣，仍我行我素。

這天，天挺熱。劉嘎睡不著，便從家里出來，走到胡同里，見童大京的那兩間房子還點著燈，他來到門前，推了推門，見門閂著，便從墻頭上翻過去，悄悄地來到窗前，從玻璃窗上向里望去，見那傻閨女脫得精光，躺在一個注滿水的大鋁盆里，童大京用毛巾，上上下下地給她擦，擦完了，把她抱出來，送到了西屋里的炕上，給她蓋上一床被單，便自己回到了東屋，睡了。

劉嘎把這個新聞向在荷花池納涼人們述說的時候，人們才佩服這童大京的為人。

一天早晨，童大京的門口停著一輛警車，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兩個警察在門口站崗。不斷地呵斥著往門里擠的人。

有幾個上了年歲的婦女在一旁神秘地議論昨天晚上發生在童大京家里的那件事：

……也就是一點左右……聽見了喊聲，我那個小子和他叔撞開門進去，用手電一照，見，劉壞水躺在外屋的地上，頭上和襠里都流著血…。

童鞋匠呢?

他縮在一個墻角里。地上丟著一把帶血的刀……

那傻丫頭呢?

在西屋的炕上，倚著炕沿嗚嗚地哭，褲子也撕破了，露出雪白的腿……

我那個小子用手機報了警……

有幾個身穿白大褂的警察，身上背著箱子，手里擎著照相機，從門里出來，接著，便封了童鞋匠的門，接著，停在門口的警車開走了，接著，圍在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散了。

童鞋匠家夜里發生的這件血案，成了鼓樓街街談巷議的話題，這其中有許多版本。不過，最具權威性也最可靠的是街道女主任說的，因為她參加了公安人員關于這個案件的調查，同時，他的兒子和她的小叔子夜里也親眼目睹了當時的現場。

女主任說，夜里，劉壞水，鉆進了童鞋匠的家里。想強奸她的傻妹妹，傻妹妹正睡著，覺得身上壓上了一個人，便喊，被他哥哥童鞋匠聽見了，抄起一根棍子，照著正趴在她妹妹身上的人一棍子，這一棍子，把個劉壞水打蒙了，從炕上滾到了地下，接著，童鞋匠便拿來那把割鞋的刀子。把劉壞水襠里那東西割下來了。幸虧鄰居報了警，劉壞水送醫院的時間早，才保住了那條命。童鞋匠也因為傷害罪，被公安部門刑拘了。

街道上的人們出于對童鞋匠的同情。也考慮到他那個傻妹妹沒人管，便聯名給法院，要求對童鞋匠量刑時輕判。

不久，這個案件定案了，劉壞水因強奸罪。被判徒刑五年。童鞋匠因傷害罪，被判徒刑二年，緩期三年執行。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