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的“批黑畫”
上世紀七十年代,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在亂成“一鍋粥”的那一陣子,號稱“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舉得最高最高”的“女皇”江青江“旗手”,搞過一次真可謂貨真價實“史無前例”的“批黑畫”。不少的著名畫家都被江“旗手”“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打成了“黑畫家”。如大畫家齊白石的高徒、著名畫家許麟廬,畫過一幅《荷花鱖魚》(一叢荷花、兩條鱖魚),被批為:這是“宣揚和(荷花)為貴(鱖魚),替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的‘三和一少’張目,蓄意和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要準備打仗’的‘最新最高指示’唱對臺戲”。
許麟廬還畫過一幅《白菜柿子》(一棵白菜、三個柿子),也被批為:這是“標榜自己三世(三個柿子)清白(一棵白菜),而他父親和他自己做過面粉廠經理,這也就是替反動資產階級鳴冤叫屈,進行階級反撲;而且也是意在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親自指揮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北京大批,各地緊跟,一時全國不少的畫家都被打成了“黑畫家”。
一個星期天,我吃過早餐,從住處就近乘直通北京火車站的公共汽車,又去住在北京火車站附近芝麻胡同(如今已經不存在)的許麟廬家。我很喜歡聽他給我講書畫篆刻方面的知識,講一些著名書畫篆刻家的故事。中午在他家吃過午飯后,我向他告辭,以免打擾他午休。他卻提議說:“忙什么,反正星期天也沒有什么事兒。走,咱們到離芝麻胡同不遠的罐兒胡同(如今也已經不存在),看看罐齋的黃永玉去,他可是一位大好人、大能人。他夫人張梅溪(兒童文學作家)咖啡煮得特別好。”
我知道黃永玉也是在這一次“批黑畫”中,受到江“旗手”他們大批特批過的一位,當然很樂得結識這位大好人、大能人,于是就很開心地說:“好呵,知此君久矣,能結識一下此君,那就更好!”
就這樣,我跟著許麟廬從芝麻胡同拐了兩個彎兒,來到罐兒胡同,來到黃永玉的罐齋,結識了又一位“黑畫家”。
黃永玉是因為畫過一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貓頭鷹本來就常是這樣),在“批黑畫”中被批為:這是“惡毒攻擊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新中國,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親自指揮的反對劉少奇、鄧小平黨內資產階級司令部大搞修正主義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暗指對這一切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時候我心里明白:反正是“女皇”江青江“旗手”要批判誰,要整治誰,怎么都能找出“理由”來,而且一呼百應。如江“旗手”一伙要批判齊白石的另一位高徒、著名畫家李苦禪,就說他畫的一池荷花是“殘花敗葉”,畫了八朵這樣的荷花,是有意諷刺江“旗手”苦心打造的八個“樣板戲”。后來我在李苦禪家當面聽他對我說過:“這些人,也不仔細數數,那幅畫上,明明畫有九朵荷花!哪有九個樣板戲?”
再如另一位著名畫家吳冠中,他畫了一束姜花,雪白的姜花,又美又香,吳冠中喜歡,誰都喜歡。可是,卻被江“旗手”一伙批判為:這是意在“攻擊戰無不勝、光焰無際的毛澤東思想僵化……”。
反正不管是批這一個,還是批那一個,全都是江“旗手”一伙自己作惡多端,以致杯弓蛇影,于是便無中生有,胡編亂造,所以我對這些“黑畫家”,何止是一點兒反感也沒有,還多一成了解,多一成尊敬。所以在那一段時間,我竟差不多是一到星期天,就去芝麻胡同許家、罐兒胡同黃家串門子。當然,也因為那時候我也是被批斗的“同類項”,誰也不會嫌棄誰。我真的是切實感到每一次和他們交往,都能向他們學習到一些什么。
大好人,大能人
那時候,罐兒胡同的罐齋黃永玉,真的窄逼得像一只罐子,來客,得坐在他為刻木刻淘到的梨木段子上,倒也“一使兩用”又“藝術”。彼此談得來,心情舒暢,我說起話來,有時候聲音可能大了一些,或是帶了什么“犯禁”或“準犯禁”的內容,他常要指一指薄墻,示意我小心隔墻有耳,真的是房子又小,墻又薄。一次,我想到我買過的一部《中國文學書籍插圖選》,那部畫冊的封面,是他的木刻,內中收有黃永玉的《阿斯瑪》套色木刻。我拍拍屁股底下坐的梨木段子,問黃永玉:“《阿斯瑪》木刻的原版,還在不在?”他拿開嘴里叼著的煙斗,想了一下說:“還在。不知道壓在哪兒,得找找。”
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還沒有被“毛主席的紅衛兵”毀掉!就問他:“能不能給我拓幾幅?我很喜歡那些木刻。”
黃永玉很是慷慨,滿口答應說:“行。得等我弄到好油墨,我先畫一幅畫給你。”
木刻我所欲也,畫也是我所欲也,我忙說:“好極了,就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吧,許麟廬已經給我畫了他的挨批‘黑畫’《荷花鱖魚》和《白菜柿子》。”
黃永玉笑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我給你好好畫一幅畫,一定給你好好畫一幅畫。”
可是過了好些天,他也沒有兌現。而這時候,我由七年不得自由、不準離開北京,到獲得“解放”、平反,獲準重回廣州和家人團聚。因為歸心似箭,行前也沒有再去找他兌現畫的事。還是回到廣州,一切安排就緒,我才給他寫了一封帶點兒刺兒的信去催。
黃永玉收到我的信,立即給我寄來一幅勾了金邊兒的那種《荷花》,附有一封用墨筆寫在高麗紙上也帶點兒酸味兒的信,內容是:
蘇晨閣下:
來信一催,隨即奉上拙作一幅,雖不成氣候,或可稍息余慍,以贖疏懶之罪。
廣東能手林立,冷熱兼備,弟之作野狐禪也,為紀念尚可,交與裝裱或以之示人則大不宜也。
見篤維兄(指當時中國美術家協會廣東分會秘書長的已故著名書畫家黃篤維)請致意。木刻(指我在北京時要的《阿斯瑪》木刻拓本)眼前無好油墨,容后補上。
祝
好
黃永玉
五、十四
這幅《荷花》是一個大的橫幅,畫得很認真,狠下功夫,畫面十分輝煌、漂亮,上款題:“蘇晨兄雅正”,下款落:“黃永玉乙卯于京華。”看著這么好的畫,我怎么能不把它裝裱起來?我沒理黃永玉寄畫附信中的“大不宜也”,還是請當時廣州裱畫頭把手、已故的黃師傅把畫給加倍細心裱起來。在我心目中,頗以能得到“女皇”江青江“旗手”欽定“黑畫家”的贈畫為幸事,真正信得過的好朋友到家來,又怎么能不拿出來給他們瞧瞧。
“批黑畫”批得黃永玉名滿全國。那時候真是誰受到“四人幫”的批判,誰在廣大人民群眾中的名氣就反而更大、更吃香。“四人幫”垮臺后,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收攤兒,經過“批黑畫”見識了黃永玉真才實學的各地有頭有臉兒人物,爭相邀請他過訪畫畫,廣東自然也不例外。
“文革”過后,我堅決要求調回到廣東工作。初到廣東人民出版社工作的時候,黃永玉先生兩次應邀來廣州,住在東方賓館畫畫、住在華僑大廈畫畫,我都有去看過他。很快,他的名聲如日中天,作品的價位,如直升機直線高升。我想我該和他保持一點兒距離了。待他出國,成為世界知名的畫家,我便再也沒有和他聯系過。
忽然收到《永玉三記》
1984年春天,我在花城出版社工作的時候,不知怎么,黃永玉忽然從香港,托三聯書店總經理、總編輯蕭滋給我捎來三部樸素、典雅、別具一格的畫冊。他怎么知道通過蕭滋可以找到我?許是見到過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4年3月出版的《回憶與隨想文叢》剛剛出版發行了我的散文集《小荷集》?他的這三部畫冊也是由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出版。
這三部畫冊最明顯的特色是,畫冊里的每一幅畫,都附有詩句一般并且深具哲理的題句,與所畫內容非常的相得益彰。
這三部畫冊統名《永玉三記》:用一個長方形陽文篆刻印跡標示于封面的右上角。這三部畫冊的書名,都是由黃永玉署名蓋印墨筆自題于封面的左側。
畫冊之一是《罐齋雜記》,內收八十二幅畫,八十二則自稱“動物短句”的題句;
畫冊之二是《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內收六十八幅畫,其中八十六則曾經在《詩刊》上作為詩發表過的哲理性題句;
畫冊之三是《芥末居雜記》,內收一百零七幅畫,一百零七則短短的寓言。
三部畫冊扉頁上的大字題款,同樣都是上款題:“蘇晨同志”,下款落:“黃永玉一九八四年春”;把扉頁的空白占得滿滿,他沒有隨書附信。
我只知道他當時住在香港的一座半山豪宅里,不知其詳。于是也就有了借口,沒有復信致謝。可是,不管怎么,我總得有點兒表示。于是,我就著畫冊里的幾幅畫和題句,寫了幾篇兩千字左右一篇的短文,在報刊上發表,可也沒有寄給黃永玉,只作對沒有復信致謝的自我開脫。
這是多么好的三部畫冊!
《罐齋雜記》
《罐齋雜記》的《代序》說:書中八十二則“動物短句”,是他1964年在河北邢臺參加“四清”的時候、“無聊煩悶”之余寫來“消遣時光”的。當時有人看了,甚至“笑不可抑”。可是十年浩劫一開頭,這位“笑不可抑”者,就趕快把事情抖露,“毛主席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勒令黃永玉交出本子,隨即掀起了對他的狠狠批斗。還是“文革”收攤兒以后,這些原已失散的短句,才由一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朋友重又匯集起來,交回給他。
《代序》的末段說:
這八十多個“動物短句”曾經是我沉重的十字架。扛過它,然后被牢牢地釘在上面,后來居然又被放了下來。
我被放下來,有些人是不會再微笑的。
但是,我是多么希望這些人早一點能用正常人的心地真正的微笑或大笑起來,過人而不是過像我所寫的禽獸蟲豸的生活。不再興風作浪,靠偷血為生。
這八十多個“動物短句”已經散失了,又經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匯集給我……
黃永玉后來想到要把這一批作品交給出版社出版,那是因為他發現:雖然已經幾十年過去,但是這些“動物短句”的生命力似乎并沒有稍減。比如《雁》,畫面是五只高飛的大雁,組成一個“人”字;題句是:
歡歌歷程的莊嚴,我們在天上寫出“人”這個字。
看著這一幅畫、這一則題句,我一時很懷念那些在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寧死不屈、維護了人的尊嚴、“在天上寫出‘人’這個字”的先烈們。
再如《公豬》,畫面上那只肥肥胖胖的“老淫蟲”,還恬不知恥地自傲于:
我天天結婚,無須離婚。
不過,稱種豬之為“老淫蟲”,那是玩笑之言。而對于類似的人,可就是詛咒之言了。
第三十四幅《貓》,畫面上是一只不知羞恥為何物的老貓,這只老貓還頗為自傲于:
用舌頭洗刷自己,自我開始。
《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
《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據黃永玉的自序說,這是一些“乘興而行”的作品,似乎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講究:
原本只一條兩條,過兩天又一條兩條,日子稍長,成了幾十條的數目。有天,鄒狄帆兄來坐,為《詩刊》索詩。詩倒沒有,把這幾十條拿去了,也發表了出來,而且給起了這個怪題目。
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可不是么?請看這第一幅《速度》,畫面是一個臉孔半邊黑、半邊白的人面,題句是:
速度:物質運動的形式。比如,壞人一下子變成好人,快得連閃電也頗感慚愧即是。
反之還不是也一樣兒?想想“文革”時候的“出將入相”,怵目驚心。
如第二幅《桌子》,畫面是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題句是:
桌子:把人們聚在一起消耗青春的工具。拉丁文叫做“磨人的砂輪”。
第三幅《椅子》,畫面是一把普通的椅子,題句是:
椅子:桌子的親密戰友。它起著把人的坐骨突起部分搞平的作用,這將給千年以后的人類史學家鑒定和分期工作帶來極大的方便。就人類史說來,絕對沒有任何時期的人的屁股,能與我們當代人屁股的平面美學價值相媲美。
讀著《桌子》和《椅子》這兩幅畫的題句,誰也會不禁想到:當年那些沒完沒了的種種“運動”,沒完沒了的會,強加于人的“天天讀”和“早請示”、“晚匯報”之類,它們殘酷地無謂消耗了多少人的寶貴的生命。
《芥末居雜記》
《芥末居雜記》的自序全文為:
這個冊子,是閑時之作。湊滿一百,印之成集。雖有所指,均系瞎編,此不用挨板子即可招認。
鐘書先生有云:“狗一類的東西,照什么鏡子?”誠然,可見狗還是愛照鏡子的,不過,容易生氣就是。
辛末暮春湘西黃永玉作于三里河南沙溝罐齋。
《芥末居雜記》的畫和題句有一些是一看就明明白白的。這一類,如圖之四《二罐》,畫面是兩只互相碰碎了的自吹自擂的罐子,題句是:
二罐路遇。
問曰:“爾盛何物?”
曰:“學問。”
反問曰:“爾腹中何物?”
曰:“知識!”
皆疑之。曰:“可一觀乎?”
答曰:“否!”繼之毆,二罐皆碎于道,空無一物。
子曰:“學貴含蓄而毀于隨。”
另一類是要稍動動腦筋才能弄明白的。如圖之三十五《老手》,畫面是一位鼓足干勁吹喇叭的赤膊老頭兒,提句是:
宋徽宗召畫師于內苑,逐一垂詢。一老者七十呈山水幅,帝賜以錦緞三疋。一老者八十呈花卉翎毛卷,帝賜博山爐。一老者九十呈人物冊,帝賜狐襲一領。后二內監摻百五老者至,所呈筆墨如蟹爬沙,且吶語無所不能。帝笑慰曰:“年歲堪嘉,賜喇叭一具,待精神好時吹吹!”
我覺得細心閱讀《芥末居雜記》,對于我們識別那些以不同面貌出現的狗模人樣者的真實嘴臉,會大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