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語用含糊的成因及實現(xiàn)方式

摘 要: 語用含糊廣泛存在于我們的日常交際之中，它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僅不會影響語言的理解，而且有著積極的意義。從三個角度論述了語用含糊。首先，討論了語用含糊的概念;其次，試就漢語文化下語用含糊的語用功能進行探討，認為漢語交際中使用語用含糊的主要原因是面子問題、職業(yè)需要和禁忌;再次，從語言交際中的隨意言談和元語用的角度，分析語用含糊的實現(xiàn)方式，認為語用含糊主要通過利用語言的模糊性和依賴語境兩種方式實現(xiàn)。

關(guān)鍵詞:語用含糊;模糊;語用功能;元語用

中圖分類號:H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5-0140-05

一、概念

“語用含糊”是說話人為達到某種交際效果而采用的一種語言策略。這種語言策略可通過多種手段實現(xiàn)。皮爾斯給“含糊”下了這樣一個定義:當人們不能對一個命題的所指給出確定的回答時，這個命題則為含糊。皮爾斯的定義與模糊的定義很相近。[1]102但凱迫森認為“含糊”比“模糊”的范圍要大。

伍鐵平先生在模糊語言學綜論中指出:“模糊性實則指對象類屬邊界不確定的特性。”他還談到:“但是有些人往往將概括、歧義、雙關(guān)、含混都歸屬于科學意義上的模糊現(xiàn)象，那是不對的?！盵2]語言系統(tǒng)在語音、語義、詞匯、語法、篇章等層次都存在著模糊性，它是語言內(nèi)部固有的，客觀存在于語言當中的，和語言使用者是否采用語言策略無關(guān)。而含糊是同語用結(jié)合在一起的，是話語表述者有意為之的一種語言運作手段和結(jié)果。含糊有意利用了語言各個層面上的模糊性來達到自己的交際目的，模糊是造成含糊的一種手段。

吳亞欣這樣論述語用含糊的概念:“語用含糊就是在言語交際當中，為了達到某種特殊的交際目的，說話人把原本可以清楚表達的意思故意使用不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的一種特殊的語言使用現(xiàn)象”。[3]

二、漢語文化下語用含糊成因

利奇在《語用學原則》(Principies of pragmatics)中提到了合作原則、得體原則、禮貌原則等語用原則，語用含糊的成因在很大

程度上是和它們有直接關(guān)系的。而這些原則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和一個民族的社會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等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我們中國文化源遠流長，非常注重語言使用的得體和優(yōu)美，在春秋之際一度出現(xiàn)“不學詩，無以言”這樣高度重視語言使用的時代?？偟膩碚f，在我們漢語文化中，語用含糊的使用主要出于以下原因:

(一)面子問題

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萊斯(H.P.Grice)指出為了保證會話的順利進行，談話雙方之間必須共同遵守一些基本原則，他將這些原則概括為“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簡稱CP)，格萊斯認為，在言語交際中人們是相互合作的，交際雙方都希望互相理解、配合。 格萊斯的合作原則中包含四項大的準則:量準則、質(zhì)準則、關(guān)系準則和方式準則，其下又分別存在一些次準則。[4]82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在交際中自覺的遵守著該準則。然而，一些時候人們在言語交際中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不給出確定的信息，使用含糊的語用策略。這可以用戈夫曼(E.Goffman)的“行為面子論”來解釋。美國社會學家戈夫曼早在50年代就從社會學角度提出了“行為面子理論”(the theory of face)。他認為面子與蒙羞和尷尬等感情有關(guān)，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聽到“有面子”、“留面子”等，是言語雙方為了保證交際有效順利的進行對禮貌原則的遵循。Brown Levinson在此基礎(chǔ)上系統(tǒng)地闡述了面子理論，并于1987年對這一理論做進一步完善，提出了臉侵襲行為(FTAs) 。[4]134 “面子”是人類共同的感情需要，是人們在相互交際中極其看重的一種交際結(jié)果，交際雙方可以在交際中失去、保全或加強面子。因此，很多時候人們違反會話合作原則，故意采用含糊的表述方式，正是為了保住自己或者別人的面子。

中國文化中面子問題歷來是很重要的，體現(xiàn)在語言中，就是談話雙方運用一定的語言技巧，避免出現(xiàn)使對方尷尬的局面，或者故意使用含糊的策略，不告訴對方準確的信息，保全自己的面子。因此，言語交際中交際雙方會采取一些措施照顧說話人和聽話者的面子。在涉及人的相貌、身材、家庭、生理缺陷時，說話人為了避免威脅對方的面子，常會故意不給出自己所掌握到的最大信息，而使用含糊策略，達到模糊的、留有想像余地的表述效果，以保全自己的面子，也為自己以后作出合理的辯解留有余地。如下例:

1.某女，好網(wǎng)上聊天。因文筆極好，引眾男網(wǎng)友傾慕。某日一男斗膽發(fā)問:“小姐年方幾何?”答曰:“二十有余”。再問:“身高如何?”答:“不足一米七零”。問:“容貌可好?”答:“某公司曾力邀為其產(chǎn)品做廣告，三次皆被吾婉拒?！蹦衬兴彀莘煞裣嘁姟Ｄ撑廊淮饝?yīng)。

待相見，某男發(fā)現(xiàn)某女極丑，且老而矮胖，大呼上當，要某女給其一說法。某女曰:“吾年近三十，但說二十有余，何錯之有?吾身高一米五一，當然不足一米七零。某豬飼料公司邀吾做廣告，一句臺詞曰:‘吾誤認此飼料為麥片，誤食一次竟出此效果’。此種廣告老太太亦會拒絕。”某男遂暈而倒地。

——“見光死”《廣州日報》2001/12/4B8

2.(B的兒子殘疾。)

A:你怎么不帶兒子來?

B:他不大方便。

由以上例子不難發(fā)現(xiàn)，在交際中，談話者故意隱藏了自己所掌握的精準信息，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量準則和質(zhì)準則，使用了模糊不清的表述，掩蓋真實的信息，利用語用含糊保全了自己或別人的面子。

(二)職業(yè)需要

中國古代從事算命、測字、占卜等職業(yè)的人大多都懂得利語用含糊，他們多數(shù)是通過語用含糊擴大話語的解釋范圍，一方面可以讓說話者根據(jù)自己的交際需要進行不同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能讓聽話人根據(jù)自己的不同境遇產(chǎn)生聯(lián)想，最終其實是無法把握說話者的真實意義。下面兩個例子就是對此的一個很好的詮釋:

1.三個讀書人赴京趕考，請一個算命先生算卦，看此次結(jié)果如何。結(jié)果算命先生沒說話，只伸出一只手指。三人不解其意，想繼續(xù)討教，算命先生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三人悻悻走后，算命先生的徒弟問“天機如何”?他說:“如果將來考中一個，一只手指就表示考中一個;如果考中兩個，一只手指就表示有一個考不中;如果考中三個，一只手指就表示一齊考中;如果一個也沒考中，一只手指就表示一齊落榜了?！豹?/p>

2. (A是相面人，B是算卦先生)

A:你能不能說一下我父母的情況，我先看你算得準不準。

B:父在母先亡，是嗎?

B就是在句法結(jié)構(gòu)層面使用了語用含糊這一交際策略，因為這句話至少可作6種理解:

(i)父(現(xiàn)仍)在，母(已)先亡。

(ii)(母現(xiàn)仍在，但)父(現(xiàn)已)在母(之前而)先亡。

(iii)(父母已亡，當時是)父在母(之前而)先亡。

(iv)(父母已亡，當時是)父(仍)在，母已先亡。

(v)(父母都健在，將來)父在母(之前而)先亡。

(vi)(父母都健在，將來)父(仍)在，母會先亡。

——(徐盛桓，1996)[3]

3.五一期間大優(yōu)惠“買一送一”

這是現(xiàn)在商家為了吸引顧客的一種常用的方法，從字面的的意思來看，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花一份錢買兩份東西的聯(lián)想，可是實際上可能是你買一個價格很高的東西，然后得到一個價值兩元錢的肥皂，而商家正式故意使用了語用含糊，招攬顧客。

(三)禁忌

在我們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語言的使用有很多禁忌，體現(xiàn)最為明顯的是關(guān)于死亡和性的話題。就死亡而言，我們不像西方那樣直接的說一個人“死了”，我們有很多說法代替“死”這個詞語。由于道教和佛教在中國影響深遠，古代中國人喜歡用“升天”、“仙逝”、“歸西”、“駕鶴西游”和“下黃泉”等宗教里的詞語表示死亡之意。即使在現(xiàn)代，人們除了醫(yī)學、法律上客觀的就人的生理狀態(tài)進行表述時使用“死亡”，其他情況下一般使用“去了”、“走了”、“沒了”這樣的詞語進表述，有時候造成一定的含糊。如下例:

1.(母親病重，家人只告訴兒子母親得了小病，很思念他，要他回來看看。遲歸的兒子趕來病房，病床上空無一物，只有一名護士在整理)

兒子:請問，xx床的病人呢?

護士:走了。

兒子:走了?去哪兒了?

護士:今天早上手術(shù)失敗、搶救無效死亡。

2.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了。你也該一應(yīng)的后事給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地叫人預(yù)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得慢慢地辦著呢?！豹?/p>

——《紅樓夢》

以上兩例不難看出，由于護士使用的“走了”這個詞語既可以表述離開，也可以在醫(yī)院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死亡的意義，為了照顧病人親屬的情緒，護士盡量委婉地使用“走了”這一詞語，造成語用含糊的效果。但是，事情發(fā)生的太突然了，兒子沒有想到這么快，這和他得到的消息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很自然對“走了”這一詞語產(chǎn)生了處所位置發(fā)生變化這一理解。例2的“那件東西”指棺材，但是，因為避諱的原因，尤氏在表述時故意沒有采用直接的表述，而是使用“那件東西”來指代。

性也是中國文化中禁忌的話題，無論古人還是今人，在公共場合都很忌諱談到這個話題，甚至相關(guān)的字眼。但性作為人類存在的一個客觀事實，在很多時候是不可避免的會出現(xiàn)在語言的使用中的。這種情況下，人們就不可避免的使用了語用含糊。

3.僅僅一個星期以后，當我們第二次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丑聞(人們的說法)就東窗事發(fā)了。

——池莉《所以》

4.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啟衣，膚膩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幾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詰其姓氏。曰:“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

——《聊齋志異·荷花三娘子》

例3中因為避諱直接談到性這個話題，作者用了“在一起”，而例4中則分別用“桑中之游”、“春風一度”來描述。都是為了避免直接使用于“性”有關(guān)的詞語。

三、語用含糊得以實現(xiàn)的方式

會話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將交際分三類:原意或刻意言談(literal talk)、隨意言談(loose talk)和寓意言談(metaphorical talk) 。Sperber和Wilson )的關(guān)聯(lián)理論認為，言談中存在著刻意、隨意和寓意之分，我們不應(yīng)視其為言談的類別，而應(yīng)當看作是會話的隨意言談的隨意程度。何自然先生用一個圖表表示言語交際中隨意言談與語用含糊的關(guān)系，隨意言談又可分為寓意言談和非寓意言談。寓意言談包括比喻、弱陳、反諷、夸張等。[5]非寓意意言談包括約略、模糊、籠統(tǒng)、兩可、含混等。

根據(jù)Verschueren提出的語言順應(yīng)理論(linguistic adaptation theory)，語言具有變異性(variability)、商討性(negotiability)和順應(yīng)性(adaptability)，人們使用語言的過程，其實是進行語言選擇和順應(yīng)的過程。[6]69 我們不難判斷，人們在交際活動中語言的選擇和使用都不是無意識的，人們總是根據(jù)自己的交際目的和語境等多方面的因素來進行語言選擇，以求達到最佳交際效果。在這個考慮了多方因素之后選擇使用語言的過程中，元語用意識起著調(diào)節(jié)和支配的作用。含糊作為一種語用策略，是說話人在特定的交際意圖驅(qū)使下所做出的語言選擇，具有高度的靈活性，這些語言的選擇和使用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大腦中的元語用意識。這種調(diào)控和支配痕跡在語言的各個層面都會留下痕跡。[7]因此，這些含糊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說話者在交際時的元語用意識。

(一)利用了語言各個層次上的模糊性

模糊是非人工語言的本質(zhì)特征，語用含糊作為一種根據(jù)交際環(huán)境、對象、意圖等因素高度靈活的選擇語言的策略，為實現(xiàn)其表述結(jié)果上的含糊性，很多時候故意利用了語言各個層次上固有的模糊性，包括語音、詞匯和語法等各個方面。以下各舉例說明:

1.語音層面

考試結(jié)束之后，關(guān)系較好的幾個同學在一起討論

A:xx你真TMD BT，居然三科都拿了A

B:你才是BT呢

對話中，為了表示對同學的欽佩和羨慕，A使用了一種看似憤怒的激憤語言，但本意是出于贊美和敬佩，也由于社會使用語言的文明要求，B沒有直接使用“ta ma de”和“bian tian”這幾個字的拼音，而是發(fā)出了幾個不明確、含糊的聲母。 

2.利用漢字形體

(A 和B是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朋友)

A:昨天讓讓我等你回來一起打球，你怎么沒來?

B:我昨天臨時有事請。

A:那你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真是個馬戶。

B:(笑)你才是個馬戶呢。

A這里嘻罵B時，沒有將驢字直接說出來，而是利用漢字形體上的特點，拆分成“馬”和“戶”，沒有直接采用“驢”這一直接的詞語，故意采用了“馬”“戶”這種間接含糊的表述方法。

3.利用詞語表達的約略、模糊、籠統(tǒng)、兩可、含混等，如:

單位領(lǐng)導找一名正在鬧離婚的下屬談話:

A:我對你的期望很大，你要嚴格要求自己呀。

B:多謝您，我一定認真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A:業(yè)務(wù)要好，但生活上也要嚴格要求自己。

4.寓意言談，利用比喻、弱陳、反諷和夸張等手段造成含糊。如下例:

早晨起床，孩子坐在床上頭發(fā)蓬亂、大聲哭鬧著要媽媽抱。

①A:媽媽抱!

B:咦，誰家的小狗啊，怎么這么臟?

②A:你女兒這次考得怎么樣?

B:考得還不錯

例1用了比喻的手法。例2用了弱陳的手法，分別造成了語用上的含糊。

5.使用模糊限制語

①家長:今天的作業(yè)都做完了嗎?

孩子:基本做完了。

②A:地方都找遍了嗎?

B:幾乎都找遍了。

這里正是“基本”、“幾乎”等變動型模糊限制語實現(xiàn)含糊的，這里不再一一舉例。

(二)依賴于語境

① A:你們那個了沒有?

B:你亂說什么啊?

② A:我要的那東西你帶來沒有?

B:那東西最近很難搞到。

兩個對話通過使用指示語造成含糊，而指示語的一大特點就是表意依附于特定的語境，所指內(nèi)容隨語境變化而變化，如果脫離特定的語境，是無法實現(xiàn)交際功能的。[8]對話中A和B占有共同的語境信息，對于他們來說，交際是沒有障礙的，但這個信息對于其它人而言是含糊的。通過強力依賴于語境的指示語，談話雙方流暢的進行溝通，同時讓缺少語境信息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法獲得他們的交際信息。

結(jié)語

綜上所述，語用含糊是交際中必不可少的一種語用策略。我們漢文化交際中，因為禁忌、職業(yè)需要、面子問題等原因，大量的采用語用含糊這一策略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交際目的。而語用含糊這一目的的順利實施，是通過利用語言各個層次上的模糊性、結(jié)合語境等實現(xiàn)。語用含糊的使用對言語交際有著積極的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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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吳亞欣.語用含糊的元語用分析[J].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2(1):65-72.

[4] 何自然，冉永平.語用學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

[5] 何自然.再論語用含糊[J].外國語，2000(1):7-13.

[6] Jef Verschueren. 語用學詮釋[M].錢冠連，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

[7] 侯國金.語用含糊的標記等級和元語用意識[J].外國語，2005(1):41-47.

[8] 俞東明.語法歧義和語用模糊對比研究[J].外國語，1997(6):29-35.

The Implementation Way and Pragmatic Function of Pragmatic Vagueness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WANG Meiling1，2

(1.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710062;

2.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Xi’an Jiaotong University，Xi’an，710049，China)

Abstract:Pragmatic vagueness exists widely in the daily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language.In most cases，pragmatic vagueness doesn’t affect the language understanding，but has a positive significance to the understanding.Three aspects of pragmatic vagueness are analyzed in this paper.Firstly，the concepts of the pragmatic vagueness are discussed.Secondly，the pragmatic functions of the pragmatic vagueness in the Chinese culture are investigated.Furthermore，we present that there are mainly three reasons why people use this strategy in communication，including face consideration，professional consideration and taboo consideration.In addition，implementation ways of pragmatic vagueness from the aspects of loose talk and metapragmatics are also analyzed.We consider that the implementation of pragmatic vagueness is mainly in two ways，which are utilizing the vagueness of all levels and depending on the context.

Key words:pragmatic vagueness;ambiguity;pragmatic function;metapragma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