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重農神話與美國農業政策

摘 要: 美國建國初期，以杰弗遜為代表的農業民主主義者主張以農立國，美國這一農業理想有著深厚的歐洲淵源，深受18世紀浪漫田園傳統的影響。19世紀早期美國北方工業化的大規模發展使這一農業理想受到嚴峻挑戰，但它卻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在美國文化中逐漸演變成為一種“重農神話”，或曰“農業基要主義”，其核心理念之一認為美國農民是公民美德的源泉所在，是美利堅共和國最為理想的公民，農民的聲音就是民主與美德的聲音;其二，農業是美國社會的基礎，而且是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其三，農業應該以一個家庭為單位，小型農場家庭是最理想的核心家庭，保護家庭農場是美國政府的重要職責。這些理念充分體現在了美國政府自羅斯福“新政”以來一貫對農業的各種形式的支持與補貼、對小型家庭農場的保護等傳統，以及美國農業政策的浪漫化色彩之中。同時，重農神話產生的一些錯誤觀念也使得美國農業政策呈現諸多弊端，政策范例的改革也因重農神話的存在而更加困難。因此，美國重農神話，作為政策制定背后的強大文化動因，對我們理解美國農業政策的歷史和預測其將來的發展趨勢至關重要。

關鍵詞:美國重農神話;美國農業政策;美國農業理想

中圖分類號:F3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5-0127-08

“自由放任主義”是美國政府所信奉的最重要的政治與經濟信條，但美國很早就插手干預了農業經濟事務，而且至今仍然如此。應該承認，影響與制約任何一個國家的農業政策的因素都是多重的，美國農業政策也是如此。然而，美國人的價值觀與民族信仰，尤其是起源于建國初期重農主義理想的重農神話，對美國農業政策的影響相當深遠，對我們從文化的角度更好地理解美國農業政策至關重要。分析美國這一重農神話的形成、在農業政策中的反映以及該神話與農業政策改革之間的關系，即是本文探討的主要內容。

一、美國重農神話的形成

早在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以前，美國就已經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中。在早期歐洲殖民史中，特別是在英國工業革命與圈地運動的影響之下，美洲大陸被歐洲人描繪成為可能實現其幾個世紀以來的田園理想的地球上惟一的一片樂土、花園和伊甸園。[1]31-36 隨著美洲殖民地的擴張，歐洲移民數量不斷增多，濫觴于歐洲田園作家詩作中的田園理想漸漸由早期殖民者移植到美國這片未曾受到工業文明污染的“新大陸”上。“新大陸”豐富的土地資源，以及不斷到來的迫切期望擁有土地的移民，都為歐洲田園理想在美國的實現提供了必要的條件。獨立之初的農業美國最為接近那個時代人們的“農業烏托邦幻想”。[2]105 用馬科士的話說，此時，“‘新大陸’荒野里獨立、勤勞的自耕農替代了歐洲草原上過著自給自足的快樂生活的牧羊人，一種全新的田園理想模式得以在美國誕生”。[3] 103-114 農業是早期美國社會的支柱，十分之九的美國人都以種地為生。美國的獨立革命就是由農民完成的，農民是這個新國家的象征。美國的國民性格，開國元勛們的民主政治觀念和治國方略，都是建立在農業美國的現實基礎之上。[4]14-22立國之初，在確定美國的發展目標和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時，存在著著名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與托馬斯·杰弗遜之爭。漢密爾頓主張發展工商業，而杰弗遜主張繼續以農業治國，發展自耕農式的小規模農業經濟。[5]26-27杰弗遜的思想受到了維吉爾、赫雷斯以及詹姆斯·湯姆森等歐洲田園作家的深遠影響。在《弗吉尼亞紀事》，以及致約翰·杰伊、麥迪遜及法國學者J·B賽伊等人的信件中，杰弗遜充分表達了他的以小土地所有制為基礎的農業共和國理想。在杰弗遜看來，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心地善良，性格剛健，不僅在道德上具有優越性，而且在政治上與民主、自由血肉相連，是民主政治可靠的保障，是“國家最寶貴的一部分”，也是最具獨立精神、最關心維持法律和秩序的公民;一個絕大多數公民都擁有自己的小塊土地的自耕農的共和國將是一個真正的人人平等，沒有階級差別，沒有商業社會的狡詐與剝削，不受市場的專制，處處洋溢著自由與平等之氣氛的民主共和國。[6] 

重農主義理想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美國人所共有的理想。早在杰弗遜之前，本杰明·富蘭克林就堅決倡導美國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以農業為主，限制發展制造業與貿易，因為他認為農業為主的社會是人類福祉與進步的先決條件，“農業是國家財富的真正來源，是一個國家獲取財富的唯一誠實的方式。農民將種子播種在土壤里，收獲時得到的是真正的財富的增加。這是農民的雙手在上帝的恩寵之下不斷創造的奇跡，是上帝給予農民純樸的生活和勤勞的美德的嘉獎”。因此，“農業是最有用，最獨立，因此是最為高尚的”，而“制造業則僅僅只是將農業產品進行加工，改變了產品的形式，卻并未創造出新的財富”。這一理想如果能夠實現，擁有土地的美國人就可以在美洲大陸宜人的氣候條件下，在肥沃的土壤上，靠自己的勤勞與節儉，過上簡樸、和諧而快樂的生活。他曾寫道:“看看我們居住在各州的農民吧，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為自己耕種，他們生產的產品足以養活家人，雖然談不上富有，但他們是幸福的”。富蘭克林積極為美國引進優良的植物與種子，傳播與農業有關的書籍，甚至還提出了農作物保險的概念，以減小農民受到暴風雨、害蟲及枯萎病等侵害所造成的損失。[2]101-117法裔移民克里夫庫爾也是美國早期重農主義理想的代言人。1793年，在著名的《美國農夫信札》中，克里夫庫爾用一種完全口語化的、充滿朝氣的農夫的語言和無比自豪的口吻寫道:“除了少數一些小鎮的居民，我們都是在土地上的耕作者”。[7]146就連堅決主張發展工商業的哈密爾頓也在其《制造業報告》中作出了明智的讓步:“作為一個國家生活必需品的最主要和最可靠的來源，耕種土地比其它任何一種行業都要重要”。[8]26-28

從1815年到1860年，隨著工業化，尤其是美國北方工業化的發展，獨立而快樂的自耕農慢慢從美國消失，美國重農主義理想受到了工業化發展的嚴峻挑戰。在這一時期，國內外對農產品的需求市場迅速擴大，美國國內鐵路、運河等的修建更是將西部農民與這些新開拓的市場聯系起來。東西部農民競爭激烈，在富饒的平原地帶，機械化耕作技術迅速發展，農業生產的工具得到改進，作為傳統農業象征的犁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市場需求的主導下，農民們仍然辛勤地勞作，但他們不再自己生產所需的農產品，而是開始種植經濟作物，昔日的自耕農被轉變成為小企業家。至內戰前，美國農業已經完成了從自給自足農業向商業化農業的轉換，農業呈現商品化和現代化趨勢，農民越來越依賴于國內外市場，也越來越追求經濟效益。重農主義理想中遠離“腐敗的”貿易的自耕農也在進行著貿易，與理想中自耕農的形象相去甚遠。內戰后，美國農民與其他美國人一樣，對于商業利潤、致富機遇以及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的激情更是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把握機會，發展事業，自我成才成為美國青年，包括大多數農村青年的理想。過去大多數美國農民之所以能夠滿足于安于現狀的自耕農生活，是因為他們的性格屬于大衛·里斯曼所說的“傳統導向型”，而當農業價值觀讓位于商業價值觀以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他們的性格轉向為“內在導向型”，迫切希望擺脫傳統(即自耕農自給自足生活的傳統)的約束，用物質上的成功證明自己勤勞的美德終于得到了上帝的承認與獎賞。[8]38-40

對于19世紀初美國農民的這種變化，法國學者托克維爾也作了精彩的描述。在《美國的民主》中，托克維爾寫道:“幾乎所有美國農民都將農業與貿易相結合;大多數農民將農業本身視為一種貿易。美國農民從來都不在他們占有的土地上永久地定居下來。特別是在大西部地區，農民們耕田的目的并不是在土地上種莊稼，而是為了賣掉它;他們在土地上修建農舍，內心里打的算盤也是在更多移民到來后土地緊張時賣個好價錢。……因此，美國人將其商業特質也引入到了農業領域;農民的貿易熱情并不亞于其它行業的美國人”。[9]57在《瓦爾登湖》中，梭羅也寫道:“對于這樣的農夫我是不尊敬的:他的農場里的一切都是有價格的，只要能獲得利益，他將農場的景觀，將他的上帝都送往市場上交易;……他不懂得欣賞自己所種的果樹上果實的美，對他而言，這些果實只有變成了手中的美元才算得上是成熟了”。梭羅認為文明的過度發展使美國文化失去了活力，主張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的人應該回歸自然，吸取自然的養分，從而豐富人類的精神生活，作一個“半個文明人+半個原始人”而形成的“完整的人”。[10]與愛默生將農夫視為聯系人類與自然的“中間世界”一樣，梭羅倡導美國人做一個在位于城市與荒野之間的小農場上耕地的農夫，既不受文明的奴役，又可逃脫荒野帶給人類的孤獨與恐懼;二人堪稱美國“浪漫的重農主義者”。[11]182-83

遺憾的是，美國并沒有成為杰弗遜希望的由獨立而幸福的自耕農組成的“農業理想國”，美國農民也沒有成為梭羅所推崇的有思想內涵與文化修養的在荒野與城市之間耕種的“詩人般的農夫”。但是，美國重農主義理想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幾個世紀的歐洲田園理想傳統，以及美國人所特有的懷舊情緒，使得獨立而快樂的自耕農形象深深地扎根于美國人的心目中，也使美國人幾個世紀以來將鄉村生活理想化，田園詩化，將擁有自己的土地并且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的自力更生、獨立快樂的農夫奉為美國民主的脊梁和道德的楷模，并將農夫所擁有的小型家庭農場奉為美國人美好生活的象征。[12]353，[13]5由于與現實的距離越來越遠，這一重農主義理想在美國文化中漸漸演變成為一種神話，即重農神話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里查德·霍夫施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1955年首先將這一神話命名為“重農神話”(agrarian myth);60年代以后，農業經濟學家頓·帕爾柏格(Don Paarlberg) 、路德·特滕(Luther Tweeten)、威廉·P·布朗(William P. Brown)、威納德·考克瑞(Willard W.Cochrane)等將其稱為“農業基要主義(agricultural fundamentalism)”、“農業信條(agricultural creed)”或“重農神話(agrarian myth)”，筆者在此取“重農神話(agrarian myth)”這一用法。分別見Hofstadter， Richard. The Age of Reform:From Bryan to F.D.R..New York: Vintage Books.1955，23-59;Paarlberg，Don.American Farm Policy.New York:John Wiley Sons，Inc.1964，3;Tweeten，Luther，Farm Policy Analysis.Boulder:Westview Press，Inc.1989，73-81;Brown，William P.The Failure of National Rural Policy:Institutions and Interests.Washington 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50;Cochrane，Willard W.C. Ford Runge.Reforming Farm Policy:Toward a National Agenda.Ames:Iowa State University，1992，19-37.。

重農神話在19世紀早期已經成為美國政治信仰與民族意識的一部分，蘊含著如下一些重要理念:其一，神話認為美國農民是受到上帝的召喚，來到這片上帝創造的土地上耕種的;他們與仁慈的大自然最為接近，不但勤勞，身體健康，且忠實于美國傳統價值觀，為人誠實正直，最具獨立精神，道德高尚，是公民美德的源泉所在，是美利堅共和國最為理想的公民，也是民主共和國的脊梁，因此美國農民是最為優秀的和最值得信賴的，農民的聲音就是民主與美德的聲音;其二，神話認為農民所從事的職業—農業，具有高度生產性，是國家財富的最重要來源，是美國社會的基礎，也是美國富強的首要條件這一理念與法國重農學派的思想有類似之處，但法國重農學派強調大規模農業對于國家經濟發展的重要性，而美國則強調小型農場與農業對于國家的民主政治之貢獻。。不僅如此，農業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在所有行業中，農業最能讓人保持心情愉悅。任何一個美國人，如果愿意，應該享有從事農業的自由，且耕地應由耕種土地的農民所有。最后，神話認為農業應該以一個家庭為單位，小型農場家庭是最理想的核心家庭，具有很多道德上的優越性，是美國家庭的典范，也是美國優良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保護家庭農場是美國政府的重要職責。

二、重農神話在農業政策中的反映

一個民族文化中重要的思想觀念具有不可低估的力量，常常左右政府決策的過程和方向。[14]50作為美國大眾信條的重農神話在美國文化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是美國歷史上許多政治決策與發展策略的思想基礎，也是指導美國農業政策制定的第一原理。[15]28-31究其原因，首先是在美國民主選舉制度下，任何政治家都會迎合信奉重農神話的美國民眾而贊揚農民、支持農業以取得選票，而農民更是不會拒絕神話[16]221;更為重要的，是在重農神話理念的支持下，美國農民始終認為政府有責任加大力度幫助農民實現自助，從而反過來讓所有公民最大限度地受益于農業的發展。以此為思想基礎，美國農場主從19世紀末開始形成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農業組織，如“格蘭其”，“綠背黨”、“全國農場主聯合會”、“全國農場主組織”、“全國農場組織協會”以及“美國農場局聯合組織”等;所有這些組織都代表美國農民的利益，致力于為農場和牧場主提供形形色色的農業科技咨詢、教育與推廣服務，提出各種有利于農場和牧場主的議案，并且運用各種游說策略對國會政策制定者施加影響與壓力，形成對美國農業政策的制定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農業權力集團(Agricultural Establishment)”。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農業權力集團進行各種活動的目標是農業的現代化與發展，提高農業生產效率;到了20世紀30年代以后，當生產過剩成為美國農業危機的根本原因時，農業權力集團更是審時度勢，適時地調整了行動的目標與策略，將為全世界的窮人提供糧食作為目標，敦促政府為美國糧食的出口打開國外市場，為農產品打開銷路。此后，農業權力集團又為自己確立了新的目標，那就是向全美國人民提供安全、健康和有營養的食品。總之，在不同的時期，重農神話都得到了適時的更新，農業權力集團借此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一貫主張“自由放任經濟政策”的美國政府干預和支持農業，以保證農民的收入。[14]63-73，129

具體而言，重農神話充分反映在美國政府對農業的補貼及對家庭農場的保護等傳統，以及農業政策的浪漫化色彩之中。首先是農業補貼傳統。美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施萊辛格論及美國政府與農業的關系時曾說:“美國農業受到了政府長期以來特殊的關注，政府為農業提供了大量的技術支持，研發補貼與教育投資;政府為農業在能源供應，基礎設施，價格穩定，擴大內需與出口，健全并完善信貸體系方面作出了大量努力，這是美國經濟的其它部門所無法比擬的”。[17]1美國政府對農業的補貼傳統始自1933年羅斯福“新政”時期制定的《農業調整法》。該法案得以制定的一個重要基礎，是以重農神話作為思想武器的19世紀末民粹運動以及20世紀初的進步主義運動。19世紀末，在農業危機的威脅之下，美國農民之所以能夠掀起第一次大規模農民運動——民粹運動，理直氣壯地尋求政府的干預與支持，正是因為重農神話影響了他們的思想意識，為他們提供了思想武器。[8]28-291933年《農業調整法》首次以立法的形式規定聯邦政府為提高農產品價格限定種植面積，并以政府補貼作為補償，且為農產品提供價格支持，充分體現了重農神話的影響。雖然在1936年被最高法院宣布違憲，但該法案最重要的特征仍然保存下來，成為隨后半個多世紀里美國農業政策的核心內容。二戰以后，美國農業發展良好，農民收入穩定，在1948年《農業法》制定期間，決策者為是否讓“新政”傳統繼續還是讓市場決定農民的生存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其結果，仍然是“新政”傳統占了上風，1948年《農業法》和1949年新增的相關條款規定聯邦政府繼續為避免農產品過剩等為農民提供高額的各式各樣的補貼。隨后的半個多世紀里，每隔五年倘若國會未能通過新的農業法，政府農業政策就繼續沿用1948年的法案。[18] 41-42根據經濟與市場的變化，美國政府在此期間還增加了差額補貼、儲藏補貼、災害補貼和土地休耕補貼(將控制生產、穩定農民收入和保護資源相結合)，并且建立了各種農作物保險和規模龐大的農業信貸體系。[19]28-591996年《農業法》雖然規定逐漸取消美國實行了60多年的農業補貼政策，但由于其后兩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和國際市場的變化，2002年美國新農業法案不但推翻了這一關于停止補貼和將農業與農場主推向市場的既定方向，其核心內容更是在1996年《農業法》的基礎上增加了對農業的投入和補貼，目標和重點仍然是增加和穩定農民收入。[20]56-58很顯然，在美國，農業仍然是60年代馬科士所說的“受到政府補貼政策偏愛的部門”。 [3]6

其次，重農神話也體現在美國農業政策對家庭農場的保護傳統之中。建立、推崇和保護家庭農場是美國農業政策史中最具一貫性的指導思想。如前所述，美國人認為家庭農場是與歐洲封建地主貴族及貧窮的佃農社會決裂的必然結果，與公司式的大農場和種植園農場相比，小型家庭農場具有無比的道德優越性。在這一重農神話理念支持之下，美國農業土地立法一直以建立家庭農場為目標。1862年以前的土地立法，包括1785年《土地法令》、1841年《先買權法》以及1854年《分等減價出售土地法》等，規定以拍賣的形式公開出售公有土地，價格從最初每英畝2美元逐漸下降到1854年的0.125美元，出售的最小地塊從640英畝逐步減少到40英畝，支付的條件也逐漸放寬，但由于當時真正的拓荒者都很窮，很少能買得起大片公有土地。1862年《宅地法》則實行了重大變革，規定向所有提出申請后連續5年在所申請的土地上耕種的美國公民幾乎免費贈送(繳納10美元手續費)160英畝土地。[21]129-133該法案在美國土地立法上的確具有里程碑意義，其目標是在美國建立以杰弗遜所極力主張的小土地所有制為基礎的家庭農場制度，充分體現了重農神話對農業土地立法的影響。[22]6-7

美國家庭農場制度在20世紀初確立下來，家庭農場數目從1862年的204.4萬個增加到1910年的636.6萬個，到1934年達到最高點677.6萬個。[21]134-35此后，推崇與保護家庭農場成為了美國政府的社會目標和制定農業政策的指導方針。在1944年紀念杰弗遜的活動上，美國農業部長特別強調家庭農場之于美國民主與美國社會的重要意義，稱杰弗遜為美國“家庭農場制度之父”。[13]18在80年代早期的金融危機下，美國政府的農產品補貼計劃為保存家庭農場起到了顯著的效果;1996年《農業法》所強調的直接支付更為保護小型家庭農場提供了史無前例的機會。[23]17-18同一時期美國各種社會調查表明了這些政策背后重農神話所起到的巨大作用。1986年，超過五分之四的美國人認為家庭農場是美國優良傳統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應該受到政府的保護;90年代，美國人大多數認為農場家庭比城鎮家庭更多地體現出獨立、誠實等優秀品質，認為農場家庭成員之間關系更為親密，上教堂頻率更高，更遵紀守法;[24]76據統計，在2001-2002年美國國會議事錄所記載的國會演講與法案中，“家庭農場”這一短語出現的頻率高達202次。議員們使用該短語的目的之一是為本人的道德水準進行辯護，如“我的童年是在家庭農場度過的”;二是用來證明一系列從能源政策到稅收改革的法案的合理性，最為常見的說法就是“以保護我們的家庭農場”。另外，許多美國人認為農業并不僅僅是美國經濟的部門之一，更是一種人們所喜愛的生活方式。因此，推崇和保護小型家庭農場，也是推崇和保護一種人們向往的生活方式，繼續為美國家庭提供道德典范。[17]1-14在經濟不斷全球化的影響之下，美國中小型家庭農場越來越不能適應市場的需要，農場數量不斷減少，(自1933年到2000年，農場由650多萬降到200萬，下降的比例為69%，)但是，保護家庭農場卻一直是美國農業政策的目標。[23]1

最后，重農神話也反映在美國農業政策的浪漫化色彩之中。前文提到的1862年《宅地法》就是最為顯著的例證。在1862年通過該法案之前，美國國會曾針對其內容展開了長久而激烈的辯論，史稱“美國歷史上最感情化的一次漫長辯論”[25]; 然而法案最終并沒有起到政策制定者預期的效果，真正的拓荒者得到的免費的可耕種的土地面積很少，因此，亨利·史密斯稱其為美國“政治上的農業烏托邦”。[26]163-173究其原因，一是該法案同時授權政府把公有土地撥給各州用于發展教育、運輸、河流改良，撥給鐵路公司以支持鐵路建設，并且還規定了一個“變通條款”，即允許提出申請而不愿等待5年者以一定的價格購買土地，從而給了土地投機者可乘之機;二是該法案建立在重農神話所支持的理念之上，認為道德高尚的美國農民將緩慢且穩定地在西部的荒地上定居下來，且他們至少會在所申請的土地上勤懇地勞作5年。事實證明，這種假設完全不符合19世紀中期美國農民流動性極強、商業性極強的特征;政策制定者完全忽視了在美國已經開始的工業革命和即將到來的信息革命，也忽視了西部大平原干旱多風暴、蝗蟲和沙塵暴等惡劣的自然條件。[8]54-55。

三、重農神話與農業政策的改革

自20世紀下半期以來，美國諸多農業經濟學家與農業政策研究者進一步分析了重農神話與現實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其一，農業對于美國社會與經濟的確相當重要，但是其興衰已經不再能夠決定美國經濟的興衰，比如20年代和80年代美國農業蕭條并未妨礙經濟整體上的繁榮，而1974-1975年，美國全國經濟蕭條而農業卻相對繁榮，因為農業在美國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的比例目前只有2%左右;其二，美國農民的犯罪率與離婚率等的確要比其他美國人群低，但在種族寬容、性別平等與關心弱勢群體等方面卻表現得不如其他美國人;其三，由于今天美國農民所作的任何決定都與銀行和政府密切相關，農民收入的相當一部分還來自政府的補貼，具有獨特個人主義精神的獨立的農民幾乎消失殆盡;其四，美國農民的生活方式已經與其他美國人沒有很大的區別，因為農場主或是其家人很多也擁有另一份工作，農場家庭不再是人們所想象的全家人在農場上共同耕作的核心家庭。[24]79-81

神話是人們的思想建構中文化觀念與情感相融合以后產生的意象，與現實相距甚遠，往往帶有很濃的感情色彩，使人們沉迷于幻想，看不清現實。重農神話的理念必然使美國人產生一些錯誤觀念，使農業政策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許多弊端。例如，許多美國人錯誤地認為只有在土地上耕種的的農民才是美國社會的基石，從而將美國農村等同于從事農業的農業人口的農村。事實上，美國農村非農業人口一直占有相當的比例。早期美國農民沒有務農的經驗，加上當時災害預防措施不到位，美國農民失敗率很高，因此，盡管當時從事農業需要的成本相對較小，人們進入該行業不久以后即放棄的比例卻相當高。在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之前，隨著農業商業化、機械化與工業化速度的加快，農業的成本大大提高，以至于使希望從事該行業的人們望而卻步，同時，缺少足夠的資金擴大農場規模與購買農業機械工具的農場大量破產。這種趨勢一直持續到20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全職從事農業的美國人口實際上只有1%。上世紀40年代開始從事農業的農場中，也只有不到1/3的農場存活下來[14]1-11。對于這樣一大批由于各種原因不得不放棄農業的農村人口的就業問題，美國政府長期以來沒有予以關注。即使有一些呼聲，也被淹沒在勢力強大的農業權力集團為農民利益，而且只為真正從事農業的農民的利益進行呼吁的聲音之中。總之，由于農業政策制定者完全忽視美國農村非農業人口比例不斷擴大的現實，將農業政策等同于農村政策，非農業農村人口的利益日漸邊緣化，最終導致農村政策的失敗。[14]86-104

此外，許多人也錯誤地認為各種補貼政策與支持政策能夠有效地保護農民利益和小型農場，保護土壤與環境。但實際上政府補貼大多必須以停耕一部分土地作為交換條件，大農場主可通過停耕大批土地而獲得高額補貼，而小農場主的土地本來就不多，即使按一定比例休耕其土地，在分配時也得不到多少補貼，絕大多數的政府直接補貼都落入了大農場主的腰包。最終決定美國農場的規模與數量的，是技術的發展與市場的變化;政府計劃只能在短期內對保護家庭農場起到一定的作用，而從長遠來看，其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同時，農產品支持計劃也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肥料及殺蟲劑的過量使用，各種其它類型的支持政策也鼓勵了以環境質量為代價的過量生產。[17]2而且，支持政策的一個悖論，是其結果與初衷互相違背，因為政府的各種干涉，實際上使農民喪失自力與獨立等精神， 損害其力圖保存的美國農民的美德。[23]17-18

美國農業政策亟需改革。但重農神話已經成為了美國社會理論的“第一原則”，或曰“農業基要主義”，在美國社會里產生了一種政策范例，左右著公眾的行為與選擇，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使人們偏向于那些有利于從事農業的農場主利益的提案，而忽略或者無視其它的提案，使人們“在信仰和第一原則的指導下作出決定，不管這些原則是否正確”。[14]50而且，神話的強大力量給政策范例的改革造成很大障礙。里根總統的預算部長大衛·斯達克曼就曾因反對政府給遭遇困境的農民提供援助而引起了公眾的廣泛非議，也受到總統的嚴厲譴責。[24]81 在今天看來，重農神話對政策范例的改革造成障礙并非完全由于農民的政治影響力過于強大，因為占人口極少數的美國農民已不再可能掌控其他大多數人決策的權力，而更多地是由于美國廣大公眾信奉重農神話、看不清現實。因此，美國農業政策改革的希望，在于提供更多的信息渠道，讓公眾更多更準確地了解美國農村與農業，在基于現實的前提下制定出更為實際的農業政策。[23]4

結論

1958年，麥克斯·勒爾雷在《美國文明》中寫道:“‘反政府主義’被認為是普遍存在于美國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思想，但現在保障美國農民的收入已經成為了美國政府福利制度的任務之一，農民們雖然有時也反對政府的某些做法，但如果也給他們扣上‘反政府主義’的帽子，則恐怕是一種時代錯誤了”。[27]147-148勒爾雷的話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仍然不無道理。美國農業政策受到了重農神話的深遠影響，美國農業仍然是獲得政府高額補貼的唯一的部門。美國各界要求取消各種補貼政策的呼聲很高，然而，美國農業面臨的問題之一，是如何吸引受過良好教育的農村以及城市年輕人從事農業，以保護土地資源與環境，重振農村的文化生活。要解決這一問題，在高額土地價格與農業的高風險性面前，唯一的辦法仍然是政府以保護環境，保護土地資源作為條件，加大農業補貼的力度，因此，美國農業補貼政策似乎仍將繼續下去。[28]74

然而，美國重農神話對美國社會文化發展起到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正如屈林的辯證文化理論所闡釋的，美國文化里永遠存在著這樣一些互相矛盾的力量，物質的與精神的，經濟的與文化的，無法調和，但它們仍然互相作用著，這正是美國文化的活力與魅力所在。[3]341-342但是，重農神話理念支持下的美國農業政策的根本目的，是盡力使農場的收入保持穩定，限制中、小型家庭農場破產的速度。[14]54可見美國經濟發展與文化發展的目標顯然是背道而馳的。作為美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重農神話很顯然在抵制公司式大農場的發展與經濟的過度發展等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進入21世紀，重農神話在美國文化中仍將占有一席之地，也仍將與美國經濟的發展處于互相抗衡之狀態。

參考文獻:

[1]CRASNOW，ELLMAN ，PHILIP HAFFENDEN.New founde land[M]//EDS.BRADBURY，MAlCOM， HOWARD.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studies .New York:Longman Inc，1989.

[2] CAMPBELL，JAMES.Franklin agrarius[M]//Eds.THOMPSON，PAUL B ，THOMAS C.HILDE.The Agrarian Roots of Pragmatism.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0.

[3] MARX，LEO.The Machine in the garden:Technology and the pastoral Ideal in America [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

[4] SCHLESINGER，SR.Arthur M.What then is the American，this new man?[M]// Ed.ENGUNE KUZIRIAN GUILFORD，Taking Sides:Clashing Views on Controversial Issues in American History.The Dushkin Publishing Group，1987.

[5] 王恩銘.當代美國社會與文化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6] 劉祚昌.杰弗遜的農業理想國 [J].美國研究， 1989，3:120-140.

[7] PARRINGTON，VERNON L.，Main currents in American thought: the colonial mind [M].New York:Harcourt Brace World，Inc.1954，1.

[8] HOFSTADTER，RICHARD. The age of reform:From bryan to F.D.R [M].New York: Vintage Books，1955.

[9] TOCQUEVILLE，ALEXIS DE.Democracy in America Vol. II [M]影印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10] 王恩銘.半個文明人+半個原始人=一個完整的人 [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4，(6).

[11] THOMPSON，PAUL B.Agricultural ethics:research，teaching，and public policy [M].Ames:Iow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

[12] DELGER，CARL N.，Out of our past: The forces that shaped modern America [M].New York: Harper Colophon Books，1984.

[13] GRISWOLD，WITNEY A.Farming and democracy [M].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48.

[14] BROWNE，WILLIAM PAUL.The failure of national rural policy:Institutions and Interest [M].Washington 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01.

[15] KNUTSON，RONALD D.ET AL.ED.Agricultural and food policy [M].New Jersey:Pearson Education，Inc，2004.

[16] BREWSTER，JOHN M.The Relevance of the Jeffersonian Dream Today[M]//Eds，THOMPSON，PAUL B.，THOMAS C.HILDE.The Agrarian Roots of Pragmatism 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0.

[17] HILL，PETER J. What’s so special about the farm?[M]//Eds.ROGER E.MEINERS ，BRUCE YANGLE.Agricultural Policy and the Environment .New York: Rowman Littelfield Publishers，INC，2003.

[18] COCHRANE WILLARD W. C.Ford runge，reforming farm policy:toward a national agenda [M].Ames:Iow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2.

[19] 秦富等.國外農業支持政策[M].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03.

[20] ORDEN，DAVID.The content of farm policy in the 21st century[M].LUTHER TWEETEN ，STANEY R.ThompsonAgricultural Policy for the 21st Century.Ames:Iowa State Press，2002.

[21] 徐更生.美國農業政策[M].北京:經濟管理出版社，2007.

[22] PAARLBERG，DON.American farm policy [M].New York: John Wiley Sons，Inc.，1964.

[23] TWEETEN，LUTHER.Farm commodity programs:essential safety net or corporate welfare?[M].LUTHER TWEETEN STANEY R. Agricultural Policy for the 21st Century .Thompson.Ames:Iowa State Press，2002.

[24] Farm policy analysis [M].Boulder:Westview Press，1989.

[25] 孔慶山.“宅地農場議案”在國會的辯論及其通過 [J].史學月刊，2003(2): 80-88.

[26] SMITH，HENRY NASH.Virgin land:The American west as symbol and myth [M].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0.

[27] LERNER，MAX，America as a civilization:life and though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day [M].Great Britain: Jonathan Cape，1958.

[28] MONTMARQUET，JAMES A.American agrarianism:the living tradition[M]//Eds.PAUL B.THOMPAON ，THOMAS C.，HILDE.The Agrarian Roots of Pragmatism .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0.

American Agrarian Myth and 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y

YAO Guigui1，2

(1.School of English，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Jianghan University，Wuhan 430056，China)

Abstract:Jefferson，one of the Founding Fathers of America，envisioned a purely agrarian future for the country.This agrarian ideal had its origins in ancient Greek and was strongly influenced by the 18th century romantic pastoralism.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the agrarian ideal was challenged by the development of industrialism in the north，but due to its remarkable vigor，it gradually evolved into an agrarian myth (also called agricultural fundamentalism).The core elements of this myth include:First，American farmers are the source of virtue，the ideal citizens of America，whose voice represents the voice of democracy;Second，farming is not only the fundamental base of American society，but also an ideal way of life; And finally，familybased farming is the best way of farming，and small farming family is the ideal nuclear family，therefore，to protect family farm should be one of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the American government.These core elements，very naturally，were fully embodied in 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ies，specifically in the tradition of family farm preservation，and of various kinds of agricultural subsidies.Meanwhile，due to some wrong conceptions brought forth by the agrarian myth，some problems and paradigms inevitably occur in 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y.The pervasiveness of the agrarian myth has also prevented these policy paradigms from being easily altered or reformed.As a strong cultural motivation behi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ies，the agrarian myth，therefore，is crucial not only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y，but also for our prediction of its future.

Key words:American agrarian myth;American agricultural policy;American agrari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