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馬致遠在創作《漢宮秋》時,對古今詩人的詠史詩有所襲用、借用、化用,從而受到詠史詩創作技巧、創作思路的影響?!稘h宮秋》將詩歌與戲劇兩種文體打通,使之互融,而《漢宮秋》至可視為以戲劇之框架寫就的長篇詠史詩。
關鍵詞:馬致遠;漢宮秋;歷史劇;詠史詩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5-0135-05
詠史詩是以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為主要吟詠對象的一種詩歌創作,歷史劇也是以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一種戲劇創作,二者在題材內容上有著相似性。詠史詩的創作,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往往借用古人古事,以詩歌的形式抒發詩人的主觀情感。而歷史劇的創作,也不僅僅是歷史場景之重現,每每借用古人古事,以戲劇的形式抒發劇作家的現實情懷,二者在抒情言志上有著共通性。所以,當歷史劇作家在收集創作素材時,勢必會將詠史作品納入搜索的視野之內。事實上,在元人劇作中,對古人的詠史詩或直接襲用成句,或間接化用句意,已是一種普遍現象, 而更多的是對詠史詩的思想主旨、史學觀念與思維模式的借鑒或承襲。這其中,尤以馬致遠的《漢宮秋》最為突出。
昭君題材為古代各式文體、各種體裁所爭相利用,產生了眾多的文學作品,其中《漢宮秋》堪稱典范。從文學的詩性審視,《漢宮秋》具有很強的抒情性,借搬演歷史人事以感慨當世,體現出濃郁的詩意,被稱為“詩劇”[1]甚至“劇詩”。[2]而作為一部歷史劇,《漢宮秋》與詩歌中的一大體類--詠史詩有著更深的因緣。這二者,一為史劇,重在敘寫故事,卻又具濃厚的抒情性;一為詠史,重在抒發情志,卻又有真實的故事性。正是二者的有機融通,使得《漢宮秋》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文人的詩”。[2]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漢宮秋》可視為被包裹在歷史劇外殼中的長篇詠史詩。
一
作為寫作材料,馬致遠在《漢宮秋》中大量運用詠史詩的篇章或詞句,可分為三種類型。
一是襲用,即在詞曲或道白中直接引述成句。
(旦云)……自古道“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第三折,120頁)
“紅顏”云云,是宋人歐陽修《明妃曲》中的兩句。
(詩云)正是: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第三折,121頁)“今日”云云,出自唐人李白的《王昭君》;“忍著”云云,出自宋人陳師道的《妾薄命》。
二是借用,即在詞曲或道白中略加改動,或刪節縮寫,撮取其意,推陳出新。
[天下樂] 迎頭兒稱妾身,滿口兒呼陛下,必不是尋常百姓家。(第一折,110-111頁)
按“尋常百姓家”,是節取唐人劉禹錫《烏衣巷》中的重要詩句,翻為新詞。
[賀新郎] 您須見舞春風嫩柳宮腰瘦,怎下的教他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第二折,116頁)
按“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二句,是由金人王元朗《明妃》中的“環佩魂歸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河秋”二句改寫而來。另外,唐人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有句云:“環佩空歸夜月魂”,意境也與此相近。
[殿前歡] 則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第三折,121頁)
借取元人元淮《昭君出塞》詩句:“西風吹散舊時香”,鑄造新語。
三是化用,即不直接引用或間接借用詩句或句意,而是將原詩的意思融化在詞曲或道白之中,了無痕跡。
(駕云)您眾文武商量,有策獻來,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羧绱耍靡押笠膊挥梦奈洌粦{佳人平定天下便了。(第二折,117頁)
可從多首詠昭君詩中找到相似的意旨,如唐人胡曾《漢宮》:“何事將軍封萬戶,卻令紅粉為和戎”;汪遵《昭君》:“猛將謀臣徒自貴,蛾眉一笑塞塵清”;宋人葉茵《昭君怨》:“將軍歌舞升平日,卻調琵琶寄怨聲”等等。
如前所述,歷史劇與詠史詩淵源頗深,二者在題材內容、主旨意趣等方面都有著某種類似性。昭君和親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長久不衰的創作母題,因具備較高的美學價值與文化內蘊而被一再演繹。同時,由于時代背景的關系,在各式創作子題中,又有不同的主題解讀與主旨建構,或抒寫昭君之幽怨,或慨嘆個人之不遇,或抨擊奸佞小人,或譴責無能文武,或表達對“狂胡”、“逆胡”的怨憤……在朝代更迭、民族矛盾激化的歷史背景下,昭君和親題材更為關心國事民瘼的文學家們所熱衷,被寄予了較強的個人情感和時代色彩。而《漢宮秋》的題旨正在于感慨興亡、悼古傷今,對歷代吟詠昭君的詩歌及其表現出的思想情感加以改造、利用,也就在情理之中。
在創作思維方面,馬致遠著意汲取詠史詩乃至古典詩歌的營養,或為推動情節,或為渲染氛圍,或為營造意境,使劇作呈現出主觀抒情的詩的特質。
通過對詠史詩的借用,為情節的發展張本。如上文所述之“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句。“黑河”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境內,流經青冢,而“黑江”即今中、俄邊境上的黑龍江。馬致遠將“黑河”改為“黑江”,是出于劇情發展的需要,為后文昭君“祭酒沉黑江”的情節張本:(旦問云)這里甚地面了?(番使云)這是黑龍江,番漢交界去處。南邊屬漢家,北邊屬我番國。(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辭了漢家,長行去罷。(做奠酒科,云)漢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做跳江科)(第三折,123頁)
在此處,對詠史詩的借用既契合了作者的創作需要,也增強了劇作的悲劇意味。
采取襲用、借用、化用等方式,達到渲染氛圍、烘托題旨的目的。如歐陽修《明妃曲》中的“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李白《王昭君》中的“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陳師道《妾薄命》中的“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等,都屬恰如其分的襲用,頗有畫龍點睛之效,從而增添了文本的凄婉色彩,渲染出悲劇氣氛。而第三折[駐馬聽]中“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涼”句,化用自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之句,改清新意境為凄颯意境,渲染了離別之苦。另如“露冷透凌波襪”、“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分別借用李白《玉階怨》中“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蘇軾《海棠》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詩意,渲染了氛圍。如此種種,都增添了劇作的詩意。
借鑒其營造意境的手法,使全劇表現出主觀抒情的詩的特質。如第三折寫元帝于灞橋傷別昭君,意境悲涼凄迷而又氣勢綿密。如上文所述之對元人元淮《昭君出塞》中詩句的化用,使詠史詩與文本完美地融為一體,表現了一對繾綣情濃的愛人的生離死別,昭君留下漢宮衣裳的凄婉哀絕。[七弟兄]以下三曲,先寫別離場景的悲涼;[梅花酒]“鑾輿返咸陽”以下,以首尾相接,回環相生的疊句,抒發別后凄涼的想象;至[收江南]曲,忽又下一轉語:“不思量除是鐵心腸”,充分顯示出這種因國家衰弱而帶來的民族災難,決不只是元帝個人的悲哀,意境更加深廣,給劇作賦予了深廣的社會內容。其中[梅花酒]與[收江南]二曲更把情與景、實感與幻覺有機結合,把元帝生離死別的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實現了情、景、事的完美交融。第四折更是筆酣墨濃,呈現出濃郁的詩意,堪稱經典。此折十三支曲子,從元帝掛圖解悶,夢會昭君,到聽孤雁悲鳴而哀傷欲絕,深沉含蓄,動人心魄,可謂曲曲含深情,句句奪人心,成功地打通了詩歌與戲曲的界限,“完成敘事之劇轉為抒情之詩的創化”。[3]對詠史詩的有機運用及其創作思維的借鑒,不但含蘊了馬致遠對人生和歷史的深切感受,也使《漢宮秋》成為一首以敘事為載體的抒情長詩。
二
對詠史詩尤其是“論體”詠史詩的創作原則,馬致遠也有所借鑒。
詠史詩大致有“正體”與“變體”或“傳體”與“論體”之分。班固《詠史》一詩,描寫了西漢緹縈救父的故事,將這一歷史事件由先前的散文記載改為韻文記述,重在敘事,形變而神不變,古人稱之為“正體”或“傳體”。[4,5]后來左思的《詠史八首》則在遵循基本史實的前提下,將個人遭遇及情感融入所吟詠的歷史故事當中,重在抒懷,形變而神亦變,古人稱之為“變體”或“論體”。[4,5]自此,詠史詩人大都走著后一條路子。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愿單純地只做歷史故事的傳聲筒,而是力圖展現主體意識??v觀元代歷史劇的創作,同樣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主體意識,甚或改造史事,顛倒主題,就是借鑒了“論體”式詠史詩的創作原則。這其中,《漢宮秋》可視為典型代表。為了體現其主體意識里的精神訴求,馬致遠對歷史敘事進行了種種改造乃至顛覆,有關昭君的素材和史料成為他感慨興亡、悼古傷今的框架與載體。昭君和親之事,《漢書·元帝紀》及《匈奴傳》均有記載。漢元帝時,漢朝出兵幫助匈奴的呼韓邪單于除掉了與他爭位的郅支,呼韓邪“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將宮女王昭君賜其為妻。昭君至匈奴,被封為寧胡閼氏,生一子。呼韓邪死后,她遵胡俗嫁予呼韓邪與大閼氏所生之子,生二女。《后漢書·南匈奴傳》則增加了王昭君主動請行的情節和緣由。野史《西京雜記》的記述更為豐富、曲折,敘說昭君因不肯向畫工毛延壽行賄而被其在畫像上做了手腳,以致多年不為元帝所知。當元帝送她和親時,才發現她有驚人的美貌與嫻雅的舉止,雖頗為打動,但不好失信于外國,仍遣嫁之。后追究此事,將畫工處死。這些記載共同構成了昭君和親的歷史敘事。
而自東漢起,描寫昭君出塞的作品層出不窮,構成了內涵豐富的文學敘事。
漢魏南北朝至唐代,描寫昭君的作品在情感旨趣方面呈現出兩種傾向:或發泄幽怨、哀嘆不遇如西晉石崇《王明君辭》、南朝陳叔寶《明君辭》、唐人杜甫《詠懷古跡》其三、白居易《昭君怨》等?;蚺泻陀H政策、指責朝廷無能。 就內容而言如唐人東方虬《王昭君》、戎昱《和番(亦作詠史)》、汪遵《昭君》、胡曾《漢宮》等。,大致是在原有敘事話語的基礎上進行詠嘆;就情感而論,以凄婉之韻昭示怨艾之情,則為基調。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三個作品。一為東漢蔡邕(一說晉人孔衍)的《琴操》,寫昭君因不愿遵胡俗而吞藥自殺,悲劇意味更為濃郁;一為南北朝詩人王褒的《明君詞》,對元帝與昭君關系的建構已突破歷史敘事的局囿:“闌殿辭新寵,椒房余故情”,表明元帝已納昭君為妃;一為唐代敦煌遺書中的《王昭君變文》,將昭君和親視為朝廷屈辱求和的表現,結局也改為昭君因想念家鄉、思歸漢室而郁郁以終。這些作品都已對歷史敘事進行了個性化解讀,雖無明確證據表明《漢宮秋》與它們的親緣關系,但從其情節設置來看,馬致遠應該對其有所參考。
兩宋的相關作品對昭君和親事進行了更加立體化的解讀與觀照,帶有明顯的傾向性。如更加關注其積極意義,甚至贊昭君勛比衛霍劉子翚《明妃出塞圖》:“西京自有麒麟閣,畫向功臣衛霍間”。功壓貔貅許棐《明妃》:“漢家眉斧息邊塵,功壓貔貅百萬人”。,開解之詞亦不罕見。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曾鞏《明妃曲》等。。而歐陽修的議論:“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敵”,更向歷史的縱深開掘,體現出較強的理性思辨色彩和歷史反思意味。
金元時期的相關作品在承襲前代題旨的基礎上更多地展開了歷史的思索,譏刺漢朝文武如金人楊奐《酬昭君怨》、王元朗《青冢》、元人耶律楚材《過青冢次賈博霄韻二首》其一等。,甚至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漢元帝元淮《昭君出塞》其二:“一天怨在琵琶上,試倩征鴻問漢皇?!?,普遍帶有怨而怒的特點,折射出濃郁的時代色彩。
這些文學敘事的主題、意趣既一脈相承,又在不同歷史環境中體現出各自特色,馬致遠均將其納入創作素材的范疇之內。但他并不滿足于踵襲前人,為了契合自己的創作目的,對歷史敘事進行了大量改造乃至顛覆,或增飾細節,或填補空白,實現了對原型敘事話語的重構。
首先是對歷史背景的顛覆。按照歷史本事,原為漢強胡弱,呼韓邪自請做漢室女婿,以“不忘恩德,鄉慕禮義,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6]但到了唐代,通俗文學作品所描寫的昭君出塞已是朝廷屈辱求和的表現:“嫖姚有(猶)懼於獫狁,衛霍[尚]怯於強胡。不嫁昭君,紫塞難為運策定”[7],《漢宮秋》將其進一步強化,完全改變了力量的對比,漢朝國勢衰頹,文恬武嬉;匈奴強兵壓境,強索王昭君為閼氏,并聲稱如果不從,就以“百萬雄兵,刻日南侵,以決勝負”。
其次是對主要人物關系的重構。史書中的王昭君只是一名普通宮女,因多年不被元帝所識而自請和親。正史及野史中均沒有留下二人產生愛情的線索。以現存資料看,最早增飾元帝收納昭君細節的是王褒的《明君詞》。而《漢宮秋》中的昭君則是備受寵愛、身份尊榮的妃子,馬致遠以豐富的想象力,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二人繾綣纏綿的生死戀。
再次是對主要人物形象的重塑。歷史上的漢元帝以上國皇帝的威儀,慷慨地將“待詔掖庭”的宮女王昭君賜予單于為妻,以期達到籠絡匈奴、兩國罷兵的目的。而《漢宮秋》中的漢元帝平庸無能,在匈奴的脅迫下,忍氣吞聲,將愛妃拱手送人。對元帝的懦弱不爭、不能識人,馬致遠是頗有微詞的。而對于昭君形象的塑造更能體現出馬致遠的審美追求。歷史敘事中的昭君因久不見幸而自請和親,終老匈奴。文學敘事中的昭君形象則多不脫悲怨色彩,如《琴操》中的昭君因不愿遵從胡俗飲藥自殺,《王昭君變文》中的昭君因思歸而郁郁以終。而《漢宮秋》中的昭君形象則在馬致遠的著意雕琢下更加光彩照人,性格突出。她深明大義,為了保全國家社稷,毅然拋舍個人幸福,出塞和親。但又不愿屈辱偷生,到了胡漢交界處,便投江而死,唱響了一曲“祭酒沉黑江”的慷慨悲歌。至此,昭君形象已跳出了糾纏于個人進退榮辱的窠臼,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崇高美,具有歷史凝重與現實悲慨的雙重美學特征。
對劇中人物五鹿充宗、石顯、毛延壽等,馬致遠也在歷史敘事的基礎上進行了合理性改造。這些敘事性重構雖非馬致遠首創,但在《漢宮秋》中體現得更為突出,“其原因就均來自于作者所生活的元代社會現實,其所產生的思想審美價值,亦全在于它對宋亡元興這個歷史轉換階段所進行的深沉痛切的思考和批判諷喻力量?!盵8]這些重構使作品達到了“詠懷”與“諷今”的雙重目的,體現出馬致遠主體意識里的精神訴求。
馬致遠對歷史敘事進行的種種改造,其目的在于感慨興亡,即“詠懷”,“作者雖然寫到君臣、民族的矛盾,但著重抒寫的,卻是家國衰敗之痛,是在亂世中失去美好生活而生發的那種困惑、悲涼的人生感受。”[9]所謂“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10],大凡親歷江山易代、國破家亡的文人,多以詠史詩、歷史劇及演義小說等歷史題材的文學形式來寄寓興亡之感、家國之悲,這是古代文學創作中的普遍現象。《漢宮秋》于舞臺上搬演史事,笑啼歌哭,寄寓的正是對所逝家國的哀思悼念,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是也。
《漢宮秋》的另外一個目的在于“諷今”。在金元、宋元易代之際,馬致遠選擇漢室受到凌辱這一歷史題材,不能說他不曾寄寓了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在其生活的元代初年,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極為嚴重,士人群體更遭受了極不公平的待遇,生存環境惡劣,社會地位低下,喪失了思想與言論的自由,連苦苦追尋的科舉之路亦被堵塞,因而文化心態受到極大沖擊。體現在文學創作中,他們常借歷史人事悲慨家國興亡,寄寓故國之思、現實情懷,《漢宮秋》正是這種文化心態下的產物。馬致遠雖對新朝有所妥協,但故國之思始終不掩,劇中對“逆胡”、“狂胡”的激憤悲怨,對漢室君闇臣嬉的譏刺譴責,正是對家國興亡、外族侵陵所產生的激憤哀思的現實反映與情緒表達。如對漢朝的文臣武將予以抨擊譴責,從元代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看,矛頭卻是指向金政權的衰亡和南宋王朝的毀滅。在馬致遠筆下,以毛延壽、五鹿充宗為首的文武百官都是一批“干請了皇家俸”,卻不能“安社稷,定戈矛”的廢物。他們平時“山呼萬歲,舞蹈揚塵”,居高官,享厚祿,國難當頭,則互相推搪,“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傊奶裎滏?,招致了朝政的腐敗,國力的衰敗。馬致遠借元帝之口,反復申斥:興廢從來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口。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干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那壁廂鎖樹的怕彎著手,這壁廂攀欄的怕攧破了頭。(第二折[牧羊關],116頁)
休、休,少不的滿朝中都做了毛延壽!我呵,空掌著文武三千隊,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鴻溝。陡恁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第二折[斗蛤蟆],117頁)
他還指責說:“若如此,久以后也不用文武,只憑佳人平定天下便了”,如此等等。這與上文所引胡曾《漢宮》、汪遵《昭君》、葉茵《昭君怨》等詠史詩在主題構思上相一致,只是將詩句化為曲辭。而馬致遠更將紅顏弱質與廟堂重任相提并論,構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與王元朗《青冢》、楊奐《酬昭君怨》等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昭君以身殉難,文武百官“只憑佳人平定天下”,更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此,詠史詩與歷史劇的本質趨于一致,加強了劇作本身的表現力量。而對漢朝官吏的譴責,正是對金和南宋亡國之臣內不能治國、外不能安邦的無情批判。劇中對漢元帝懦弱不爭、不能識人的微詞,也隱隱透露出馬致遠對金宋最高統治者的不滿。金和南宋的衰亡、覆滅,與百官的文恬武嬉、君王的耽于安樂密不可分,因而,當元蒙鐵騎壓境時,很快便分崩離析了。
這種“詠懷”與“諷今”的終極指向,與“論體”詠史詩“以史詠懷”、“借古諷今”的創作特點保持了一致,史料成為馬致遠主體精神訴求的載體,既將歷史感慨與現實體驗熔于一爐,也使全劇的主體構思、審美意趣突破了以往相關歷史敘事、文學敘事的范疇,實現了創新與超越。小結
詠史詩是古典詩歌園地中的一朵奇葩,曾取得非凡成就,別具特色。它雖以歷史人事為描寫對象,但并非簡單地述古敘事,而重在表識見,言志向,詠胸懷,抒感情,一般都有所寄寓,在自成體式的同時保持了古典詩歌側重抒情的特質。同樣聚焦于歷史人事的歷史劇,出于戲曲文體的需要,在創作上則以敘事為重。詩與劇,抒情與敘事,本可為一體。而大凡佳作,也多能打通文體之間的阻隔,實現互動與融通。《漢宮秋》成功做到了這一點。作為搬演歷史故事的歷史劇,《漢宮秋》雖有所依傍,但能著力借鑒詠史詩及其他文體的創作經驗,最終自鑄偉辭。其對詠史詩的運用不僅僅體現在襲用、借用、化用等方面,更體現在對其創作思維與創作原則的借鑒。創作思維方面,馬致遠汲取詠史詩乃至古典詩歌的營養,或為推動情節,或為渲染氛圍,或為營造意境,使劇作充滿主觀抒情的詩的特質。此外,馬致遠對“論體”式詠史詩的創作原則也多有借鑒。為了契合自己的創作目的,他對歷史敘事進行了種種改造乃至顛覆,實現了敘事性重構。重構的指向在于體現其主體潛意識里的精神訴求,而史料也由之成為其感慨興亡、悼古傷今的框架與載體。與“論體”式詠史詩的創作特點保持一致的同時,更以戲曲文體之浩蕩鋪展了詠史詩歌之情懷,實現了詩與劇在文體上的打通與互融。至此,《漢宮秋》可稱絕世之曲,也可視為一首以劇的框架寫就的長篇詠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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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 Zhiyuan’s Drama of Han Gong Qiu and Yongshi Poems
PAN Xiaol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Abstract:In creating the drama of Han Gong Qiu,Ma Zhiyuan,a famous drama writer in the Yuan Dynasty,used three types of reference,namely inheriting,borrowing and melting,to the Yongshi poems which were wrriten by poets of earlier and his times.In a sense,the creative skills and creative thinking of Yongshi poets had a certain impact on Ma Zhiyuan’s creation of this drama. In Han Gong Qiu,he realized the integration of poetry and drama.Han Gong Qiu has been considered a long poem which was wrapped by drama’s framework.
Key words:Ma Zhiyuan;Han Gong Qiu;historical drama;Yongshi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