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溶溶,水銀輕瀉,電視里又在精彩回放老片子《阿詩瑪》,聽到那悠揚含傷的熟悉旋律,看到阿詩瑪那張清純秀美的臉龐,我無法挪動自己的身子,無法不回想起那一段屬于自己的青春,回想那屬于我們這一代的歲月,無法不懷念因美麗而獲難的楊麗坤。
影片《阿詩瑪》根據撒尼族民間敘事長詩而改編,1964年由海燕電影制片廠投拍彩色故事片(當時彩色片尚屬高檔貨)。因受左傾思潮的影響,拍成后都上了《大眾電影》的封面,卻最終未能公映,只聽閨樓有響,不見麗人下樓,飛語傳聞一時騰起。既然雪藏深閨,必有可聽秘聞。那時本人才十一、二歲,就聽說這是一部解放后最美麗的彩色片,片中的阿詩瑪也是迄今為止最美麗的女演員。據說,該片導演發誓要選出當今中國最秀麗的美人,云云。
等到我看到這部影片時,已是“文革”結束以后了。我還惦著那則“最美麗”的傳說,等待著預想中的驚艷。果不然,楊麗坤的美麗如期而至,這位少年時代星云中的偶像,映襯著撒尼族的亮麗服裝,深深撼動了我。也許以今天的審美眼光,楊麗坤的美麗會遭遇“商榷”,腰身欠楊柳啦,身材很一般啦,但楊麗坤是屬于我們這一代的佳人,那時只講“盤子”(臉蛋),不講“條子”(身材)。網上“記憶中的大眾情人”一欄,李秀明、張瑜、秦怡、謝芳等人的“夢幻指數”為三星級,周潤發、達式常、唐國強等為四星級,楊麗坤則與王心剛、林青霞達到最高的五星級。一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老演員回憶道:“楊麗坤的美是壓倒一切的,她的出現曾令很多演員覺得黯然失色?!泵利惪偸侨菀滓鹑藗兊闹戮?。
后來,從報刊上得知楊麗坤因出演《阿詩瑪》、《五朵金花》而遭迫害,被當作“黑苗子”遭到批斗,美麗但鮮嫩的楊麗坤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精神失常,曾終日流浪昆明街頭,別人給兩塊錢就唱一段《阿詩瑪》。在無意識亂走的情況下,大規模尋找的人們最終在邊疆小城——鎮沅——才找到她。經過治療,她曾一度慢慢復原??缮鲜兰o七十年代楊麗坤被上面定為黑線人物,再次關押,抓住她的片言只語無限上綱,給她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日夜不停地審訊,掛牌批斗、下跪、毒打,有時還惡作劇地將楊麗坤從這頭轟打到那頭,再從那頭推打到這頭。由于楊麗坤不停地申辯,“群專隊”嫌她太吵,竟將她關入云南歌舞團舞臺下的一間黑牢房,終日不見一絲陽光,還沒有床,只給兩把凳子,夜深之時就聽到楊麗坤凄厲的呼叫。本已平復的精神病再次復發,無可挽救地徹底摧毀了她,最后,美麗全無,甚至無法辨認。
如今的年輕人已無法理解當年封殺《阿詩瑪》的理由——宣揚愛情,脫離階級斗爭。1965年,江青在全軍創作會議上一口氣點名批判了五十余部五十年代以后出品的影片?!栋⒃姮敗放c《柳堡的故事》、《五朵金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屬于專搞談情說愛,低級趣味,“主人公除了愛情,什么也不干。宣揚了少數民族落后的東西,宣揚愛情可以征服世界,完全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貨色?!@些影片與革命的時代精神距離有多遠啊!”在五十六個國家放映的《五朵金花》則成了“攻擊三面紅旗”、“丑化少數民族的毒草”。“文革”中,《阿詩瑪》在一定范圍內放映,但只是作為供批判的毒草。甚至,還在拍攝《阿詩瑪》過程中,就已開始指責楊麗坤“資產階級小姐作風”、“資產階級戀愛觀”,她一邊演著阿詩瑪,一邊接受工作組的批評幫助。拍完《阿詩瑪》最后一個鏡頭,就接到通知立即返回云南原單位,從此陷入一連串的批斗之中。最為悲慘的是楊麗坤沒有在她心智健全的情況下,觀看過自己的代表作,沒有真正欣賞過一回自己的美麗。
十七歲拍《五朵金花》一舉成名,二十二歲拍《阿詩瑪》紅透影壇,原本追都追不上的月中嫦娥,竟落到需要有人介紹對象的地步,其夫是一位分配到湖南水口山鉛鋅廠當工人的上海外語學院畢業生。介紹人在見面前給他“打預防針”:阿詩瑪是真的,但你的想象必須降溫!他的敘述是:“第一次見到楊麗坤時,已不是想象中的楊麗坤了,所有人們描繪她的美好詞匯已沒一個能與眼前的她對得上號。她臉色灰黃,目光呆滯,因為藥物反應的緣故,人胖得基本上已無形體可言。”辣手摧花,兇刀毀容,最煞風景的焚琴煮鶴,引動我的無限唏噓。由美麗引起的致敬,變成了對美麗的哀傷。就絕大多數來說,演員演紅一部片子,總是得益多多,但楊麗坤卻完全倒過來了,竟為她的人生帶來悲劇!加之她的美麗,更為這一“價值倒置”拉出巨大落差。
1978年,才為她落實政策。當時上海有兩百余位需要落實政策的省軍級干部,主要難點就在于安排住房,當時上海的住房是那樣緊張,可謂全國之最。但楊麗坤的批件只用了二十天便走完全部程序。落實政策的內容包括:她本人從云南歌舞團調到上影廠,丈夫調隨入滬,孩子戶口隨遷,安排住房。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明白:這可是一項真正的“大工程”,如此快搞定,誠可謂社會在向美麗致敬!
當然,楊麗坤的悲劇也就是我們這一代知青的時代悲劇。在左傾教育之下,我們只知提高警惕,隨時準備投入戰斗;我們不知欣賞生命珍惜青春,只知進行曲,不聞圓舞曲,更沒聽過小夜曲,只知去恨不知去愛,只知奉獻不知擁有。在《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旋律中,真以為青春永遠吃不光用不完哩!那時,對我們這些年輕人,只要求聽話,不要求創造;只要求服從,不要求獨立。一句“你有個性”的評語,就意味著你將失去任何發展的機會。在左傾教育下,個人沒有幸福,愛情更是沾碰不得的“資產階級情調”,似乎無產階級永遠不需要個人幸福,似乎只有生活在不幸之中才是最值得追求的人生。朱自清雖然得到領袖的贊揚,但他珍惜當下的“剎那主義”,仍然被批得臭要死。
回首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真叫一點機會都沒有呵。小學時,我因外公的緣故學過圍棋,老師還是浙江省體委著名的張教頭(馬曉春教練、“文革前”省冠軍),有一定的“培養前途”。張老師說如果不是“文革”,他一定將我留在省體委圍棋集訓隊。后來,我依靠幼時學棋的“童子功”,得過黑龍江大學圍棋冠軍?!拔母铩敝?,我參加過文宣隊,演遍杭州所有的劇場,如果不是家庭出身不佳,部隊或地方上的文工團也會向我招手。
青年沒有機會,社會就沒有活力。一個鄙視知識的時代,自然無法理解知識的作用與能量,同時也就無法承載知識。高雅的生活須以知識為底座,離開了知識,還能走近高級的現代化么?優美的生活需要缺乏優美的心情去欣賞,齷齪的靈魂無法裝載優美的生活,更不用說去創造優美的生活了。
2000年7月21日,楊麗坤去世,年僅五十八歲。聞訊心頭一震,憂傷的《阿詩瑪》旋律猶如一艘空空小船蕩漾在悲哀的心河上。自然,楊麗坤還不是最慘的,她至少還熬過“文革”,活了下來。像《阿詩瑪》編劇、著名詩人、云南大學校長李廣田則于1968年跳進荷花池,質本潔來還潔去,以死示清白。
懷念楊麗坤,當然也是懷念我們自己的青春。懷念楊麗坤,就不可能不想到“文革”,就不能不想到如何從根子上杜絕“文革”重演的可能。畢竟,我們已經上演過這一幕慘劇,我們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文革”不會重演。別忘了,史界有這么一句必須記取的名言——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懷念楊麗坤,不僅僅只是悲傷,我更為今天的青年人高興,為他們不用再吃我們這一代的苦而高興,看到他們的青春能夠有這么多的發展機會,而且這樣的機會正越來越多,社會公平度從整體上在逐漸上升,他們能夠擁有許多我們當年無法想象的青春夢幻……畢竟,青年有向往,社會有希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