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網上看到了謝泳先生對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沈崇案”提出質疑的文章,同時也看到李凌、胡邦定、沙葉等三位先生提出的反駁意見。我覺得,對一個過去了許多年的舊案,貿然翻出來談,這不僅使現在還活著的當事人傷心,而且對她的親人子女都有精神上的傷害。從人權或人道的觀點來說,這是不應該的。所以,我想,也許作為老而沒死的、經歷過當時那些事件的一個老新聞記者,可以談一點有關這一事件的某些看法。
首先,我要說明一下,我對謝泳先生長時期發表的許多文章,一向是非常贊賞的,而對李凌等三位先生則幾乎一無所知。可是,這一回,我發現,在對“沈崇案”的了解與認識方面,李凌等三位先生的文章是實事求是的,而謝泳先生所依據的美國解密檔案材料,則是不足為據的。而且,我感到,謝先生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質疑,主要是由于對那一時期中國的實際情況沒有親身感受過,加上這些年來許多政治事件給人感情與觀念上積累的印象與刺激,以致在對這類事件的態度上,便不能不有主觀傾向上的偏移。所以,我想談一點我所知道的情況,并就此引入某些對歷史與現實復雜性的思考。也許這樣的一些話,雖是閑話,卻不會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沈崇案”發生的時候,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由這一事件而引發了一次全國性的學潮,那是事所必至的??梢哉f,中國青年學生的學潮,凡是從下而上發動起來的,從根本上說,都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撥和利用而被制造出來的。(無論是過去蔣介石口中的“匪諜”,或現在某些人常常提到的“美國中情局特務”,都沒有那樣大的神通。)學潮,每一次都是從青年學生內心中沸騰的熱血噴涌出來的??梢哉f,那是青年學生愛國心或社會正義感的表現,也就是純潔的善良人性對污濁與邪惡之難于忍受的表現。如果按康德哲學的說法去推論,那往往就是歷史理性的一種路向選擇的展示?!绻粡倪@個基本觀念去看問題,而只是從什么“檔案”去作判斷,那無論是過去的“敵特檔案”或現在的“解密檔案”,都是不足為據的。因為,“檔案”都是統治者制作出來的,其中有某些事件經過的描述,也許有可資參照之處,但它對事件性質的判斷以及事件起因和責任的歸結,則不可全信的。(現在,網絡上流傳的某某人的“日記”之類,將來也會成為“檔案”,你能相信那“日記”中的話都是真的嗎?)所以,謝泳先生依據半個多世紀后解密的美國檔案,來對一次全國性的學生反美運動作出“質疑”,在材料選擇與信息來源上是不夠慎重的,甚至像是“不聽原告聽被告”的法官,在是非非是的迷人谷中犯了個低級錯誤。
我說“沈崇案”在當時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是說,當時,美軍官兵在中國強奸婦女是到處都在發生的、非常風行的事,并不是一件兩件事就由于學生被利用而就掀起了學潮的。在抗日戰爭中,中國人對美軍原本是非常有好感的,例如,陳納德將軍的第十四航空隊曾經為保衛重慶等地抗御日機的狂轟濫炸,保住了成千上萬中國人的生命免受日本侵略者的野蠻屠戮,從而獲得了中國人民的普遍贊譽與崇敬。那功績是永不磨滅的!不過,后來,美國與中國成了二戰中的同盟國,駐華的美軍日益增多,軍人的素質良莠不齊,問題便漸次產生,而且也越來越嚴重。美軍的軍紀實在糟糕,他們的吉普車在重慶、成都的公路或街道上風馳電掣地飛過,常常在沿路隨意地把中國姑娘摟上車去,不管你愿不愿意,摟上去就成了他們的“吉普女郎”(這是當時報刊上常見的一個名詞)。當時的中國政府為了滿足美軍這方面的需求,是允許甚至大開方便之門,讓某些民間婦女去為美軍提供性服務的(重慶、成都都有許多所謂“走國際路線”的妓女,就是美軍駐留時應運而生的一個“行業”)。在當時,美軍似乎以“中國的拯救者”自居,往往肆意地酗酒作樂。當他們帶上吉普女郎浪笑著飛車的時候,也常常發生壓死壓傷人的事件。有時,在郊區公路上壓死了農家小孩,被他們帶上車,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在公路旁嚎天慟地地哭罵著“美國佬!你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把我娃兒的尸身讓我看一下嘛!……”那哭聲叫人聽了心酸,民間的怨氣由是而積累起來,對當時的社會人群自然也會有影響。那時,中國的警察也不敢去追查這些事。而美軍又特別喜歡去抓大學女生,以致當時成都、重慶的大學都不能不在可能被吉普車沖進的路口,安上一公尺多高的擋路的石柱(這些情況,現在的中國青年甚至中青年學者大都是不知道的)。實際上,就是這些問題的不斷發生,使得美軍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盟友”形象,逐漸變成帶著“邪淫”的可惡與可怕的“洋騷棒”的形象。在中國青年學生中,對美軍的惡感,就是這樣醞釀出來的。所以,“沈崇案”發生以后,一下子爆發了全國學生的反美高潮,那根本原因是學生中的反美情緒已經到了難于壓抑的臨界點,“沈崇案”只不過是在火苗上澆了一瓢油。
說共產黨對學生運動進行了“煽動”,這話并不過分。據我所知,國民黨統治區的學潮,可以說,幾乎每次都有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在進行“煽動”與策劃。唯一一次出乎共產黨意料之外的,只有成都那次為抗議蘇聯從東北拆運重工業機器,青年學生發動示威并搗毀了共產黨的新華書店,那是國民黨的三青團“戰勝”了共產黨地下組織的一個碩果僅存的記錄。但是,由此也可見,青年學生的運動并不完全是盲從的,也并不只是一味反美反蔣而不曾有過反蘇反共的。青年學生的心是純潔的,只有基于國家民族利益與基于社會正義的理由,才可能“煽動”他們。把青年學生看成任人牽鼻的“群氓”,往往是知識分子的文化優越感,障蔽了自己原本正常的政治洞察力。
共產黨的“煽動”是不是具有那樣的魔力,可以叫一個出身于名門的大學女生,為了“煽動”反美學潮而讓自己去引誘美軍強奸呢?——這樣的問題,不但是對共產黨的地下工作欠缺了解,而且,似乎對中國傳統文化在社會上的影響,都欠缺普通人應有的常識。在當時的中國,如果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真的想勸說一個黨員中的大學女生用自己的身體去引誘美軍強奸以達到“煽動”學潮的目的,那恐怕,學潮還沒動,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早已被學生揭發而被國民黨全部殺光了?!F在的青年人,把革命時期拋頭顱、灑熱血的共產黨員,和現在極少數的貪官污吏成群的共產黨員“等量齊觀”,雖然是市場經濟自身的發展演變所導致結果,但也是現在的青年人往往只求“擊鼓罵曹”式的泄憤,而不愿花功夫去分辨事實研究問題的一種幼稚病。
革命時期的共產黨人,并不都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在國民黨統治區從事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大都是知識分子出身,與農村革命根據地那大部分來自土改后翻身農民的共產黨員,文化素質是有很大不同的。在國民黨統治區從事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周圍都是敵人,他的生命除了依靠群眾掩護是沒有其他保障的,除了自己拿錢交黨費,是并不能向上級黨組織索取報酬或津貼的。因此,通常情況下,共產黨員在群眾里面工作,他既不可能用錢去收買人,也沒有辦法去脅迫人,要群眾能接受他的意見,只能從群眾自身的利益與思想水平出發,才可能對他們進行“煽動”;在不能公開自己黨員身份的時候,則只能用自己的人格與精神力量,才能取得群眾的信任。所謂“用自己成員中的大學女生去引誘美軍強奸”,在當時,共產黨的地下組織連這種想法都不會有,甚至這種想法連國民黨的三青團分子也未必會有(因為他們對學生中的情況是比較熟悉的),只有國民黨里面最冷酷的黨軍特務組織(如“軍統”、“中統”特務)里面,才有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思想訓練。因此,可以判斷,謝泳先生所談到的那種說法,大概也是“統”字號特務制造出來的。實際上,這種說法,連當時的特務們也知道,那只是對上面應付差使的說法,在社會上至多只能混淆視聽于一時,是不能持久的??伤麄內f萬沒有想到,在半個世紀后,這種挖空心思想出來的讕言,竟還能在互聯網上得到世界性的擴散,并居然是由一向很重視民主與人權的人,參與了這樣的操作。
把美軍強奸中國婦女,說成是共產黨指使大學女生去“引誘美軍強奸”。這種特務制造的讕言,在當時之所以沒人相信,是因為當時有正常理智的普通百姓都知道,美軍不僅不需要別人“引誘”,而且是無時無刻不在“鉆營”和“冒險”的。就拿與共產黨長期敵對的國民黨的官員來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美軍強奸中國婦女是需要“引誘”的。特別是在“沈崇案”之后的武漢“景明大樓美軍集體強奸案”發生之后,國民黨的官員對美軍的“獸性瘋狂”與“強暴無恥”(這都是當時報刊上報道與評述所用的語詞),也都感到了憤怒。這是因為,那一次集體強奸,是把武漢市的十幾位名媛閨秀一股老兒玷辱了,其中包括國民黨中央委員武漢市長徐××的夫人和小姐在內。事情發生后,徐市長憤而辭職,國內報刊大事渲染地作成轟動性的新聞報道,國民黨的特務面對這樣的事情,就再也沒法去說是誰“引誘美軍強奸”的了?!鋵崳儡娫谌澜缢街?,幾乎無不留下一些強奸案例,這也早已是一種人所共知的國際新聞了。在日本沖繩,在韓國,都曾引發過當地人民群體性的憤怒抗議。而且,美國作家的一部黑色幽默名著《第二十二條軍規》里面,甚至還用反諷筆調寫到了美軍在德國奸污婦女的滑稽場面。對這些國際新聞和文學作品只要有所涉獵,對美軍強奸婦女之不需要“引誘”,就可以有一個大致不差的概念。
“沈崇案”發生時,我正在由重慶坐船去南京的途中。后來,我在南京進入新聞界工作,開始和一些新聞界的進步人士交了朋友。在北京就“沈崇案”進行審判的時候,我曾聽一位朋友(后來是南京地下黨新聞工作領導人之一)慨嘆地向我說:“我很為她難受,一個女孩子,受了侮辱,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庭去講自己被強奸的經過,還要接受驗證性的檢查,你想,這多么難受?……她還沒有嫁人呀!”接著又說,“聽說,她本來是不愿意出庭的,女孩子,這樣的事情總不免于害羞。但是,如果她不出庭,國民黨就會把案子拖下去,后來,組織上通過她的朋友,跟她打通思想,講了一些‘這并不只是為個人,而是要為整個中國的大學女生不再遭受美軍的污辱而進行一次斗爭’的道理,這女孩子有勇氣呀!她決定大膽出庭了。……將來,這女孩子可能會成為一個很堅強的革命者。”我聽這些話的時候,雖然也有些難過,但我覺得這女孩子在被欺凌之后,沒有自殺,還能闖過羞惡之心這一關,尋求通過法庭審理,使那兩個美國兵受到懲處,要用正義戰勝邪惡,這是真正使人佩服的。后來,聽到北京的美國軍事法庭判處了被告五年徒刑的消息時,我雖然覺得判得并不解恨,但總還是有點高興,畢竟是美國兵受到了法律懲處嘛??墒?,到后來年那美國兵被宣布“無罪釋放”的時候,卻使我慪了一肚皮氣,因為,那是當面對我們南京新聞界表現出來的、美國軍人最蠻橫無禮的無賴行徑。那天(記得是1947年的夏天,我記不得日期了),南京各報的記者忽然接到通知(大概是美國新聞處發的),到停泊在長江邊上的一艘美國軍艦上去出席美國人的記者招待會。那個所謂的“記者招待會”,其對中國記者的輕慢無禮是我們從沒有見過的。那天,來的記者有十多個人,但官方大報的名記者都沒有來,民營報紙的記者都很年輕,知名度不高,似乎只有《新民報》的女記者邵瓊是比較著名的。我們登上軍艦以后,雖然那艦上有一張桌子,擺了幾杯白開水,但那位向我們說話的軍官卻根本沒有讓我們坐下來的意思,大家都還站著,那位軍官立即拿出一張紙來念,旁邊人幫他翻譯,主要就是宣布美國海軍陸戰隊下士皮爾遜無罪。我們好幾個人當時就問,“你們這樣做是合法的嗎?”那位軍官說:“美國軍人只能由美國審判!”意思是說“中國的記者無權過問”。我們也氣了,有人悄悄說了句“去他媽的!跟這些聽不懂人話的洋雜種有什么好說的,走!”邵瓊瞪著他們清脆地說了句:“我們抗議!”大家就氣憤地走下了那艘軍艦?!@就是我看到的“沈崇案”的最后一幕。
回到報社后一想,這件事,之所以美國能庇護他們在華軍人的嚴重犯罪行為,主要還是由于中國的國民黨政府要依靠他們來進行內戰,不得不對美軍事事遷就。而前面那場“軍法審判”,則只不過是國民黨政府和美國方面商量演出的一幕“過場戲”,目的只是為了應付一下當時群情激奮的反美浪潮。到事情有些冷了,那判的刑自然就可以不算數了。當時,我也還很年輕,不免有青年人的激憤情緒。那“沈崇案”給我的印象,使我覺得,美國的“法治”可能只在他們國內才是公平的,在國際關系上,美軍的“治外法權”實際上還是為美國的世界霸權服務的。中國人老是自己打內戰,美國人也絕不會把中國人和自己平等看待。中國不能與美國平起平坐,這種情況就是難于改變的。
這事情已過去了六十多年,為什么現在還會有人翻出來談呢?而且,談這事情的人,并不是企圖再一次煽動反美情緒的愛國“憤青”,而是有較高文化素養的、中國知識界走在民主活動前沿的政論作家。——這多少是有點使人詫異的。
我覺得,這事情雖然是一件無足深議的往事,但仔細想想,也可以使我們從而得到一些有益的啟迪。
我想起1947年我在南京做新聞記者的時候,聽一位老朋友告訴我,說周恩來在梅園新村開記者招待會的時候,有一位記者向他當面提出了一個問題,說:“我聽說,有一批進步的知識青年,因為向往解放區的自由天地,冒了很多危險,才跑到了解放區??伤麄兊搅艘院?,就沒有了消息。后來聽說,他們都被當作是國民黨派去的特務,全部被殺掉了。請問周先生,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周恩來當時很誠懇的回答,說:“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我們一定會查明處理,杜絕這種事件的發生?!笨僧敃r會上的一些左派記者,這時卻笑開了,說:“這樣的謠言也有人信?這造謠的伎倆也未免太差勁,造得太荒唐了嘛!是不是?”當時那會上,許多記者都把眼睛盯著那個提問題的人,似乎就是他在幫國民黨造謠?!珊髞?,那位朋友告訴我:那事情是真的!他們那里的“肅特”出了偏差,許多人被亂殺掉了。
我有時候感到,中國的知識分子一旦有了點進步思想,也容易被自己的進步所遮蔽。我那時候,也是個左派記者,只要聽誰說了共產黨的壞話,就覺得這一定是造謠。后來,過了幾十年,我才知道,不但共產黨錯殺知識分子是真的,共產黨錯殺共產黨,有時一殺就殺了多少萬,并不是別人造謠。
天旋地轉,三十河東四十河西。現在似乎到了共產主義烏托邦不被看好,而民主、自由、人權的價值觀則普遍風行的時候。但是,我也想奉勸我們的知識分子朋友,千萬莫走我們那條把某一種思想、觀念當成迷信的道路,尤其不要以為某一個國家所宣傳的東西,真的是羊脂白玉般純潔無瑕的。
我對當前從事于促進中國民主進步的年輕朋友是充滿熱望的,但是,我對有的人一出國就寫《我選擇了做美國人》或是“我要把中國賣給美國,作美國的第五十一州”,老實說,我是很不以為然的。有的人,一開口就說“美國是世界的燈塔!”“美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這種觀念,當然不是毫無道理,每個人都有說話的自由。可這種心態,卻不免使人感到過于輕率。如果美國真的那樣好,為什么他的一次金融危機就把全世界的經濟都拖入了一個困境呢?如果美國真的是最好的國家,為什么奧巴馬要說“美國必須改革”呢?
知識分子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保持理性的清醒、人格的獨立。劉賓雁在美國病危的時候,仍然說“社會主義豈可一扔了之”。有人認為他始終掙不脫體制內的思想框范,我卻認為這未免把大雁的翅膀看得太短了。索爾仁尼琴在國外漂泊了許多年,他也并沒有加入美國籍,而是回歸了他為之受苦受難的俄羅斯。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學會深沉,而不要過于輕躁。就拿有關“沈崇案”的美國檔案、美國法治來說,難道不足以證明美國政府在維護美國的聲譽和美國人的利益時,也會說謊、耍橫、耍無賴嗎?
有人說,美國的民主體制是好的,美國的人權觀念與法治精神也都是好的,中國人應該學習。但是,千萬不可以使自己變成美國的“政治粉絲”、“美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