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什么?”這是英國歷史學家E.H.卡爾的提問,他的代表作以此為書名,洋洋二十萬字,道盡了“最好的歷史學家是最有偏見的歷史學家”的妙處。
按照我們傳統的歷史觀念,“最好的歷史學家是最有偏見的歷史學家”這一判斷可以說是最不上路子或說最搬不上臺面的話。我們習慣了“史”字里的持“中”理念,因此,“剪刀加漿糊”從來不為人所詬病,至少不會樹敵太多。而卡爾就不同了,他卻招致了同行的嘲弄和圍攻。
在某種意義上,承認有偏見要比宣稱自己如何客觀、公正乃至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性要好得多,這是我本人所理解的卡爾的核心概念。當我們行走在歷史的長河,或說以回到歷史現場的語氣來說話時,我們的振振有詞往往可能是漂浮在歷史的表面上。在汗牛充棟的史籍面前,歷史資料讓我們顯得無所適從。對歷史學家來說,究竟是選擇一片葉子還是選擇一枝樹林,抑或一條樹干以及樹根,都是很有偶然性的,這個偶然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自主性。其實這個偶然性里,又充滿著必然性。細說這個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系,即是說,歷史學家一生一世都在為自己的“視野”和“事業”尋找依據,這個依據就是資料和論據。而歷史學家梳理并樹立的論點一開始就帶有自己的主觀性,這個主觀性一開始也就決定其為其自己的觀點極力辯護的立場。進一步說,這個立場盡管可以用自我述說的資料之真實、客觀、公正、可靠作詳細的陳述,但其主觀性的必然性絕對不會因為資料的搜集而得以改變和修正,偶然性的選擇總被其早已經成為“定論”的主干觀點所遙控。可能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會遭到很多歷史學家的反對,因為他們一定會為自己的研究個案解脫,我的觀點就是因為發現了嶄新的歷史資料而改變了說法,其實這是掛一漏萬的“說法”。我們可以為某一個人的生卒年月等細小的“歷史”涂改,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歷史學家的成見比偏見更可怕。我常常想,“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應該改成“成見比偏見離真理更遠”。歷史的歷時性容易為歷史學家所掌握、所認可,但歷史的非歷時性、非客觀性絕不容于歷史學家,同時也不容易為之所認識,因此,卡爾早在1950年就宣布了“客觀的歷史”的死亡,他的定位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在這里可以維持客觀真理的存在,但是哪個歷史學家能夠希望達到這個客觀真理,哪怕是一點點接近和一部分接近都不能。”也許,卡爾的觀點不無夸張之處,但是,我們要明白的是他針對的重點是信仰、感情與事實的不可調和性。
在卡爾看來,所謂歷史,就是現在和過去之間的一場永無休止的互動和對話。他這樣說:“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存在著雙向的交通,現在是由過去鑄造的,然而又不斷地再現過去。假如歷史學家制造歷史,同樣真實的是歷史一直在制造歷史學家……當代的歷史哲學家——在客觀決定主義的危險和主觀相對主義的無底深淵之間這一危險邊緣保持著不穩定的平衡——也意識到思想和行動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意識到歷史中因果關系的本質并不遜色于科學中因果關系的本質,意識到似乎他越想緊緊地把握歷史,則離他所領會的東西就越遠,歷史哲學家忙于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問題。”“制造”或說“炮制”歷史的歷史學家們基于自我的“信仰”而寫作,而不會為歷史資料的羈絆而改變自己,這一點已經為前蘇聯的歷史學家殘酷地證明。的確,在歷史寫作中,是信仰中的情感和道德起了決定作用,而不是史料和史實起了決定性作用,也就是說必然性的選擇是信仰,偶然性被選的是史料;再進一步,史料的選擇也是必然的,它總是被主見的持有者以必然的方式“劫持”。于是,客觀性在卡爾那里就成了子虛烏有的東西。這里,我們還是借用理查德·埃文斯的話支援本論:“關于歷史最棘手的事情似乎為歷史的一個基本因素——即使在最好的歷史中也是如此。實際上,就如人們時常所說,事實并不能‘為自己說話’,或者說,如果它們能‘為自己說話’,那也是歷史學家在決定著哪類事實可以說話——歷史學家不能夠把發言權賦予所有的事實。最有責任感的歷史學家的決定——最清醒地意識到他正在做什么的歷史學家的決定——也是一種觀點的決定,別人或許會把這種觀點稱之為偏見。或許這并不完全是一種玩世不恭的說法:最好的歷史學家是最有偏見的歷史學家——而不是那些沒有絲毫偏見的歷史學家。”卡爾最后還加上了一句到位的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歷史學家。”
卡爾的擊中要害很是要了歷史學家的命,簡直是要將歷史學家的飯碗統統砸掉。要知道,傳統的歷史學家無一例外地要靠自我標榜的正直、公道、客觀、求是立身!如此說來歷史學家多年自命的“任重道遠”成何體統?我們知道,以“士”自居的知識分子從來都是學統、道統、政統集于一身的正人君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正是他們奉為圭臬的指歸。他們是道義的承載者,他們是社會的良知,他們是國家的棟梁,他們是蕓蕓眾生正義之化身,沒有了他們,大廈豈不將傾?作為社會晴雨表,作為衡定一切是非的天平,以“偏見”的攜帶者出現或說立身,豈不是失去了砝碼的天平?己不正,又如何正人?在歷史學家那里,什么都可以“見”,就是見不得“偏”!不過,也許卡爾的對歷史學本質功能的闡釋會讓所有的歷史學家松一口氣:“贊揚歷史學家敘述的精確,就像贊揚建筑師在建筑中適當使用了干燥的木材,合理地運用了混凝土一樣。這是進行工作的必要條件,卻不是本質功能。”當他在“歷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事實”中為歷史學的“本質功能”重新定義時,一句為其租賃的話更能說明問題:“精確是職責,不是美德。”原來,“偏見”既是泛指,也不是貶義,它的可塑性為我們開啟的是另一門歷史研究的地平線。更為關鍵的是,史料的精確性無法衡定,它只能無限尋繹,但卻無法窮盡,就像沒有一個最大或最小的自然數一樣。而由“偏見”生發出來的獨樹一幟的主見和獨標異見的“竊以為”才具有美德的質的規定性。
如同卡爾看到的那樣,如果客觀性缺乏一個衡而定之、普世認同的中正之介,那么其在不可通約的情形下就必須出乎其外。言下之意,“功夫在詩外”。如果我們對客觀性有著好感的話,那么我們就要在客觀性以外尋求理解。在卡爾那里,我們所說的這位歷史學家比哪位歷史學家要客觀的評判根據“并不意味著他把所收集的事實弄得很正確,而是說他選擇了恰當的事實,或者換句話說,他運用了意義的恰當標準”。這里,作者對“正確”與否顯然不在其論述范圍。倒是“恰當的事實”很是切中肯綮,所謂“恰當的事實”,無非是說為了信仰的需要而采納的資料。而“意義的恰當標準”則把問題說得更為通透,歷史學從來不就單單是“過去”,既不是死亡的廢墟和瓦礫,也不是線裝書或發黃的手稿。它當代性、未來性和批判性令其充滿活力。這就要求歷史學家要有開闊的視野,前瞻的目光以及敏銳的洞察力。唯其如此,歷史學家才會擺脫古里古怪的面相,脫去古董收藏家的外套,掙脫僵化死板的身份:“一些歷史學家所寫的歷史比其他歷史學家所寫的要持久一些,包含更多終極特色和客觀性,這就是那些我可以稱之為對過去和未來都有長遠眼光的歷史學家。研究過去的歷史學家,只有當他朝向理解未來這一目標前進時,他才能接近客觀性。”“客觀性”成了超客觀的形而上終極關懷,這是我們很多歷史學家所沒有想到的。鑒于筆者是一位思想史研究者,我感到卡爾的“歷史學是什么”的追問更合乎我性情和感覺。或許,也正因于此,卡爾獲得了排擠不掉的一席之地。
肩上是風,這是一個形象的說法。時代在前進,歷史也在進步,歷史學家沒有理由為過去而過去,因為我們需要更多生存下去的理由。在社會生活日趨繁復的當下,歷史學家更有責任和義務承擔起肩上的重任。
([英]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