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毋庸置疑,《菊次郎的夏天》不但是北野武最好的力作,也是世界電影史上難得的經典。可惜的是,就像沉迷愛情的人們很難精準表達愛情的美妙一樣,很多觀眾也說不清他們究竟被這部電影的什么“蠱惑”了,以致當電影結束時,眼中噙著傷感的淚花,臉上卻綻放欣慰的笑容。這種怪誕表情,正是經典電影應該收獲情境的一種,它比掌聲更具說服力。
“菊次郎,他媽的,快滾吧。”影片最后,北野武大叔樂呵著說出這話,相信很多人會大吃一驚。為什么?大家都以為菊次郎是那個小男孩,哪想到竟是北野武大叔扮演的武田先生?以幽默著稱的北野武,在這里似乎給觀眾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其實,這不是玩笑,而是整個故事的主旨所系,就像韓國電影《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情》有A面、B面一樣,北野武這個故事也有。當觀眾已為A面《正男的夏天》感動得淚笑失常時,北野武突然拋出故事的B面:《武田的夏天》,并且告訴大家,B面才是他最想表達的。《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情》說了A面再說B面,顯得拖沓,而神奇的北野武把B面就藏在A面之中,簡潔而含蓄。
那么,他的B面究竟說了什么?
現在,先讓我們對武田——也就是菊次郎,來一個形象定位,這很重要。
很多人對菊次郎的定位是不準確的,稱他為不擇手段的老流氓、不論是非的老惡棍、睚眥必報的小市儈、見人就橫的混世魔王,等等。其實,他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愣子:智力稍低于一般人,行動稍拙于一般人,懵里懵懂的,老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菊次郎第一次出鏡被很多觀眾忽略了,其實那是B故事的開始,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菊次郎的妻子擺出職業母親的面孔,把三個吸煙男生訓得茫然無措。身邊的菊次郎則勾著頭,一副白癡模樣。當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突然抬頭,笑著伸出兩根手指,吊兒啷當地晃了晃,天真的笑容和滑稽的舉動,跟他的年紀一點都不相符,二愣子的形象,一下便躍然屏上。讓我想起了《阿甘正傳》中的阿甘。與菊次郎智力相當的阿甘卻表現得那么善良、真誠、友愛、仁義,而菊次郎卻被觀眾誤認為是老流氓、老惡棍、小市儈、混世魔王,這是為什么?
最根本的原因,弱智阿甘是在母親溫暖的羽翼下長大的,而弱智菊次郎的母親卻跟人私奔了。沒有母親的愛護和規導,從小飽受社會蹂躪的菊次郎根本無法對紛繁復雜的世事進行道德判斷和價值整合,社會塞給他什么,他就給社會反映什么。從某種意義上講,弱智菊次郎就像一面膚淺的鏡子,他所呈現的一切丑陋,其實都是社會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換句話說,他身上的丑陋就是這個社會的丑陋!現在的他,表現得有多混賬有多差勁,其實就是當初他一點點長大時,有多少流氓、惡棍、市儈、混世魔王曾對他有多混賬有多惡劣!
菊次郎雖然把市儈流氓的那一套不加消化地全般照抄下來了,但依然改變不了他二愣子的本質,莫說他那副拉虎皮作大旗的恐怖紋身在后背,就算紋到臉上來,恐怕也無濟于事。不按牌理出牌,對于一個真正的流氓來說,是行得通的,因為真正的流氓知道什么時候可以不按牌理出牌,但對于一個二愣子卻行不通。因為二愣子凡事都不按牌理出牌,不懂得選擇時機,相信現實生活中的二愣子菊次郎時不時就會被痛扁一頓。
有人說菊次郎被他妻子管得死死的,也太懦弱了,太沒有男人的尊嚴了,可實際上菊次郎碰上他妻子是他莫大的福分。妻子的母親嫁了三次,自然也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可生命就是這么奇怪,有著不幸童年的女孩,長大后,有些會比一般女人表現出更強烈更蓬勃的母性來。而童年不幸的男孩,很多卻長得沒頭沒腦、冒冒失失的,像永遠也不會成熟的大孩子。上帝讓他倆結合,簡直是對他倆不幸童年的一種愧疚性補償。在妻子的庇護下,菊次郎一定避免了生活中很多麻煩,并重新獲得了一種近似母愛的情感。而從小失去母愛的女人,在給予他人母愛的時候,也一點點抹平了內心深處來自孤寂童年的那份遺憾。
這也是《菊次郎的夏天》成立的前提,要不然,哪個女人會莫名其妙打發自己的老公,帶著一個不相干的小男孩花幾天時間閑逛呢?
二
女人對正男的奶奶說菊次郎喜歡小孩,那是女人看清了菊次郎大孩子的本質。讓一個大孩子帶著一個小孩子,旅途當然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快樂。這一點,也許在出發之前,女人就預計了。
在塵世中滾打摸爬了多年的菊次郎卻并沒有看清自己的本質。他答應帶正男旅行,并不是喜歡正男,而是因為可以獲得五萬日元,還有幾天無天管、無地收的日子。
是隨后的游泳、坐船、釣魚等活動,才讓二愣子與小男孩逐漸走近。再然后是熱戀中男女那些快樂得要發瘋的游戲,才把菊次郎真正帶回童年。我們知道,成年男女很容易被熱戀帶回到生命最初的那種快樂中去,惟其如此,女人才會樂不可支地把三個橘子拋得眼花繚亂,男人才會炫技似地把機器娃娃表現得惟妙惟肖。
很多人著迷于北野武的小道具:背包上斜插的太陽花,頭頂上高撐的洋芋葉,叮當作響的天使之鈴,還有原野上綠意浩沛的植物,以及迷離的夏風,喧嘩的海浪。不少人也許忽略了菊次郎帶小正男見媽媽那幕,那一幕其實非常精彩,簡潔而雋永。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二愣子是如何帶著男孩找媽媽的?
擂門,直截了當。“哎呀,跟相片一樣漂亮啊!正男,我們總算找到你媽媽了!”“我可告訴你,帶你兒子來,我可是吃了不少苦頭,也花了不少錢,說什么你們也得補償一下吧?哦,這是你丈夫?一看就是個有錢的!”……
菊次郎卻在一直徘徊在陌生的家門口,不忍上前。為什么啊?因為那一刻他已經徹底從一個偽流氓、二愣子,變成一個手足無措的大男孩。面對正男媽媽的新家,他一定想起了很多前塵往事。在過去不堪回首的歲月,他有沒有找過自己跟人私奔的媽媽呢?是否曾見過極不愿見到的一幕?是否曾被一個新家庭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地排除在外?正因為這樣,簡單的舉動,對心有余悸的大男孩來說,才會變得這么難。
果不其然,歷史再次重演。正男的媽媽已經有了一個完美和諧的新家,正男成了多余人,大男孩只能帶著小男孩黯然離去。小男孩嗚咽著,淚在臉上;大男孩一臉麻木,淚在心中。等海風一吹,心有不甘的大男孩又想返回質問那女子,但他還是放棄了。我們有理由相信,放棄的原因,仍來自于他童年的生活經驗。最后,他只在路邊搶了一個天使之鈴,作為撫慰小男孩受傷心靈的無奈道具。“媽媽留給你的,只要把天使之鈴搖一搖,媽媽就會出現”。靠這個風鈴當然無法見到媽媽,但這個道具日后必將成為小男孩孤獨成長的最好養分。
三
有沒人注意那只停在草葉上的蜻蜓?
它不僅是鄉村美麗輕靈事物的代表,在這部影片中,它還具有重要的象征意蘊,象征我們斑斕多姿的童年。
如果按世俗的邏輯,這次旅行注定得黯然而歸。但在復眼蜻蜓的眼中,一輛歸途中的車子,也可以有千萬種回歸的方式。換句話說,鑲嵌我們殘缺心靈的,不僅僅只有母愛一種,還可以有其他很多東西,因此當好人先生建設為了這個不幸的小男孩來一次露營時,菊次郎大叔欣然接受了。
這時再聽久石讓大師清脆輕靈的琴聲,讓人不由就想起童年時經常哼的那一首歌: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里,來到草地上……
一個浪子,一個二愣子,兩個二流子,這時就像春天的花兒一樣,以撫慰小男孩受傷心靈的名義,集體朝著快樂的童年進發,起先他們玩得還有些拘謹,但越玩就越放肆,越玩越燦爛,越玩越找不著北,以致最后都要取代小男孩游戲主角的位置,自己來喊“一二三,木頭人!”與其說露營活動是四個成年男人在完善一個小男孩不完整的童年,不如說,是小男孩給了四個成年男人重返各自青澀童年的機會。
游戲的中途,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就是菊次郎決定去探望大都町養老院的母親,是怒放的童心讓菊次郎想起了母親,并且突然發覺,原諒她或許并不是一件難事?可到了養老院,菊次郎才發現簡單的相見,居然這么難。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蒼老的母親不再是正男那個芬芳迷人的媽媽,自己也不再是天真無邪的小正男。隔著風煙重重的歲月,母子倆就像隔著一道寬廣的水域,根本無法面對面坐下來促膝談心。
他只能繞到屋外,透過朦朧的玻璃,安靜地看一眼神情有些落寞、樣子有些癡呆的母親。很顯然,是明凈的玻璃給這次探望鍍了一層保護色。要不然尷尬的母親何以面對被自己遺棄多年并業已蒼老的兒子?而滿腹委屈的兒子又對老態龍鐘的母親說些什么呢?
隔音、隔風,既朦朧又清晰,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既似堅不可破、又像一觸即碎的玻璃,正是重重歲月里諸多事物和情感的總和。溫情的探望就這樣變得傷感起來,外表平靜的菊次郎內心再次情緒洶涌,前塵往事又翻江倒海朝他撲來,讓他幾乎都不想跟重磅先生重返露營之地;讓他返回后還長時間依著摩托車,一聲不吭地讓思緒天馬行空任意飄飛。
母親是原諒了,但半生的傷口并沒有在這次探望中痊愈,它需要時間。
正男的四個夢境也是不容忽視的精彩部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這部影片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夢是什么?夢是心靈的裁剪手。紛繁復雜的世相正是憑借夢來鍛造我們的個性,裁剪我們的心靈,不斷重疊的夢境最后正是我們每個人心靈最本質的底色。我們的人生是以悲劇或以喜劇收場,就得看一生中究竟擁有多少個冷色調的夢境,又擁有多少個暖色調的夢境。
從這個角度上講,小正男這一趟旅行,算是“斬獲”多多。從夢見幾個美麗的妓女不斷拿話來逗他開始,小正男后來又做了三個夢:一是夢到無助的自己和冷艷的媽媽正被變態的光頭佬不停騷擾,再是夢到兩個鬼神像梟鳥般喋喋怪叫從高樹上撲下來,最后夢到他和四個男人更魔幻更文藝地將游戲重演一遍。
夢的寓意是繁復的。盡管繁復,我們還是可以發覺,這次旅途小正男被扯他內褲的變態佬驚嚇過,被菊次郎后背紋身灼傷過,被冷漠的母親委屈過,被深夜的黑暗恐懼過。同時也被木頭人這個游戲溫暖過、詩意過。甚至,我們還可以看出,他被似有覺醒的性意識輕輕地撫摸過,并帶著那么點邪氣。
我們無法判斷,這趟旅行會對小正男的人性產生什么影響,但很顯然,這種影響會跟隨他一輩子。也許多年后,正男突然做出來的某件事,追根溯源,會跟這趟旅行某個細節有關。
我們好希望,小正男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事情都是美好溫馨的。可事實上,這怎么可能?二愣子菊次郎對世情的了解,連一知半解的程度都達不到。他又怎么知道帶著小正男避開世界上那些“邪門歪道”,讓他“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呢?何況,他本身就是一個做起事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人之初,也許每個人都像花兒一般純美,但經歷了俗世的風欺雨凌,我們一個個都變成了歪瓜裂棗,總以這樣那樣刺痛他人神經的個性,突兀地杵在世界的某個地方。
現在,我們總算明白,為什么看《菊次郎的夏天》,我們會飽噙熱淚地笑了。
我們欣慰地笑,是因為小男孩不但把菊次郎帶進了童年,還把我們所有人都帶進來了。老實說,誰的童年沒有遺憾?大多數人雖然不像正男那樣無父無母,但我們的父親并不是先知先覺的天父,我們的母親也不是大慈大悲的圣母。他們也是從自己殘缺的童年中懵懂長大的,他們就像浪子詩人、二愣子菊次郎以及二流子重磅先生和光頭先生一樣,受過這樣那樣的暗傷,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他們扭曲的人性和平凡的智力,也弄不懂究竟如何撫養我們,才是最佳境界,才可以讓我們獲得一個恣意爛漫的童年,才可以保持我們心靈永遠的純凈!才可以煉造我們美好的性格,收獲我們甘甜的命運!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以及孤單地球上的所有生靈,都是無父無母的孩子。現在,就讓我們隨著夏天的正男,重返各自遙遠的童年吧,雖然童年的遺憾已很難彌補,但至少在看《菊次郎的夏天》這一會兒,我們已經觸摸到了童年最熟悉的味道。
在北野武溫情鹽水的清洗下,我們身上深深淺淺業已麻木的傷痕,突然間恢復了往日清晰的疼痛。這時,感傷的淚水自會泫然而下。
其實我們流淚,還有原因。四個男人和小正男的游戲,到最后已成了劇里劇外所有人的游戲,但由于女人的缺失,我們的游戲顯得那么粗糲、笨拙、滑稽和不倫不類,歡樂就像夜空的煙花,說消失就消失了。我們看似樂不可支,但正男那個優雅、清瘦、天使般美麗的媽媽無時不在我們心中晃悠,她成了所有人的媽媽。如果她在,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一旁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的游戲也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可笑而粗糙!優雅慈愛的母親,她就具有這樣的魔力。她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起源,她能抹平我們人性中粗糲的坑洼,撫慰我們人生中無法避免的遺憾!
所以,在影片的最后,菊次郎會對正男說一句:下回我還帶你去找媽媽。
即使在現實中找不到媽媽,我們也要在意念中找一個精神的媽媽代替。只有那樣,小正男的旅途才算得上真正完美無缺;只有那樣,經歷了一系列違規闖禁事件的小正男,長大后也不會像我們這般歪瓜裂棗的模樣,只有那樣,劇里劇外人的笑容才不會像海面歡快的浪花,下面暗藏深藍的憂傷。
誰,愿意做我們意念中最美麗最仁愛的媽媽?
我代表這個世界感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