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操之子、曹丕之弟、建安才子曹植,以其細膩的筆觸、深沉的情感、獨特的視角,刻畫了一個個“妖”、“嫻”且“哀”,即兼具形體之妍、氣質之雅和命運之悲的女性形象,抒發了“抱利器而無所施”的惆悵無奈之情,以女子的形象生動且深刻地反映出了自己具有悲劇性命運的一生。曹植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對女性獨特的審美觀,從審美心理學角度看,既符合了直覺、感性的美感體驗,又投射出了自身的內在情感,達到了對現實痛苦的宣泄和補償,完成了自我實現。
[關鍵詞]曹植;女性審美觀;審美心理學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之子,曹丕之弟。在建安文學家中,他是留存作品最多,對后世影響最大,得后世評價最高的一位。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稱“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鐘嶸在《詩品》中更是對其推崇至極:“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曹植自幼穎慧,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深得曹操喜愛,并曾認為他“最可定大事”。然而曹植行為放任,屢犯法禁,引起曹操震怒,最終在立儲斗爭中失敗。曹丕繼位后,他的生活也從此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從一個過著悠游宴樂生活的貴公子,變成了處處受限制和打擊的對象,后期一直郁郁不得志。但也許正是凄慘的遭遇、囚徒般的生活、寄人籬下的處境,讓作為文學家的曹植具有了更深沉的情感和對人生更深刻的思考,令他的作品變化跌宕,韻味無窮,引人入勝。
美的事物歷來都是文人騷客筆下不朽的主題:美好的景色、美妙的感覺,特別是美麗的女子,更是令詩人們大費筆墨。古往今來,在中國文學人物的畫廊上,亭亭玉立著一個個被作家用筆墨塑造起來的光彩照人的美麗女子,競相爭妍,爭相媲美。早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里,便已到處閃現著女性美麗的風姿: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到了《楚辭》中,屈大夫又以他筆下山鬼含睇宜笑、披荔帶蘿的香草美人來比喻自己的美好品德;至宋玉“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對美人的描寫又進了一步;到漢樂府時,“采桑城南隅”的秦羅敷,“精妙世無雙”的劉蘭芝等,對美女形象的塑造已越來越豐滿。
歷史翻到了建安時代。血雨腥風的動蕩社會之中,俊才云蒸的彬彬盛況之下,卓然標峙著一位“建安之杰”,他就是曹植。在曹植留下的八十多篇詩歌作品之中,關于女性題材的有十五首,在其文學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曹植筆下美女形象眾多,有盛世獨處的閨中養女,暗嘆青春的易逝;有容若桃李的南國佳人,感傷歲月的遲暮;也有相見不得相近的洛水女神,哀惋人神之道殊;亦有幽怨然不得寵幸的被棄之婦,盼望夫君的回心……
那么,從曹植所塑造的美麗女子們那里,我們能看到這位才華橫溢的大才子的什么樣的女性審美觀呢?這樣的女性審美觀又是怎樣來的呢?就讓我們一同來探索……
一、妖——形體之妍
曹植在對屈原“香草美人”傳統的繼承中,突破了僅僅把美人視為一種文化的符號或象征的局限,將其變為典型的藝術形象,使其神采面貌與精神世界同時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具有情致深永的審美價值;對于美女豐姿綽約、流韻溢彩的形體之妍的描寫,也從姿態、服飾、容貌、行止等多個角度來展現,并運用了賦、比、興、動靜結合等多種寫作手法。
曹植《美女篇》中“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將女子置身于優雅別致的桑林中,柔嫩的桑枝輕輕搖動,采下的桑葉翩翩飄落,突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姿和輕盈的步態。并由此逐步展示美麗女子優雅的動作和身上的飾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裙隨風還。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羅衣飄飄,蟬翼般輕薄的裙裾在風中如翻飛的蝴蝶,顧盼之中,光彩四溢,長嘯之時,芬芳如幽蘭。
在浪漫主義詩篇《洛神賦》里,曹植極盡筆墨渲染了洛水之神的美麗:以珍禽奇獸表其靈性,以適時花木表其艷麗,以天文氣象表其含蓄和風流。她輕盈的樣子好像大雁,美好的身軀好像游動的神龍,似輕云蔽月,飄渺蒙籠,又似風吹雪花,清風飛舞,如朝霞,如綠波,雙肩如雕,腰肢如束……集中表現了洛神的容貌、氣質、風度,顯示出了洛神的天生麗質,文字之優美、華麗、靈動,讓人不禁為之一震。洛神瀟灑飄逸、神采飛揚、光彩照人的美好形象不由令人驚呼:“若此之艷也!”
除此之外,曹植的詩篇中,也會用色彩美來烘托美人之美。如綠池、朱華的搭配,構成了一幅幅色彩學上的冷暖對比、濃淡相宜的畫面,大大增強了審美表現力;另外還有“有美一人,碩大且儼”、“紅顏曄而流光”等描寫,勾勒出一個個端莊艷麗的美麗女性形象。
人本主義心理學則認為美感是一種高峰經驗,是對自我的關照,自我在不停地追求在創造中實現自己的潛能,在達到了自我實現時就會出現高峰經驗和美感。從這個角度看,曹植對于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是以充滿情韻的眼光和超越邏輯思維的智慧進行的創造性活動,當藝術形象被創作出來的時候,詩人自己也就達到了自我實現。而這些美女們的外在美麗,又正好符合了審美關照對于審美客體的要求:一是感性的、具象的,能夠提供給審美主體的知覺以原型或是整體性的材料;二是對象本身具有某種審美屬性,或說美的潛質。也就是說,曹植在描寫美女的形體之妍的同時,也獲得了審美愉悅感,完成了自我實現。
二、嫻——氣質之雅
曹植是一個有骨氣有追求的詩人,他所詠的美人,與溫庭筠“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相比,不僅外表妖嬈,裝飾華麗,而且還具有嫻雅高潔的內在氣質。莎士比亞曾說:“沒有德性的美貌是轉瞬即逝的;可因為在你的美貌中有一個美好的靈魂,所以美貌才會永存。”曹植筆下的伊人不僅生得美麗,而且內心高雅豐富,有血有肉充滿了人情味,這是以往作品所不及的。
《美女篇》里正值韶華當年的女子卻獨處閨中,原因是“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佳人所追求的不是凡俗之夫,而是要選擇一位賢德之君,不是美人無處可嫁,而是賢君實在難得。這幾句話簡練地概括了美人的內在美,寫出了她品格的高潔,寧可獨居閨中也不委身世俗。這樣,美女的形象也更為充實豐滿了。又如《棄婦篇》中,石榴花一般光華燦爛的女子因無子被棄。她哭訴著自己的不幸,但仍然懇切規勸,希望丈夫回心轉意。一連串的心理描寫,顯示出了被棄女子善良、堅貞、淳樸的美好品德。再如《洛神賦》中由內到外無處不美的佳人,不僅美貌無雙,而且“習禮而明詩”、“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表里信修,實在值得詩人仰慕和追求。
曹植作品中的美女形象實際上是自己情感的體現。如果說佳人的美貌體現了曹植才高的話,那么美女的嫻雅則體現了曹植的理想遠大。曹植乃一有志之士,要求在事業上有所作為,希望“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他有美好高尚的品德,并且傲視流俗,絕然不與鄙薄的世俗相媾和,反映在他所塑造的女性藝術形象上就是嫻雅高潔的內在氣質。
我們是可以找出曹植這種以美人自喻的創作手法的心理學方面的依據的。
弗洛伊德認為,藝術想象是以社會所允許的形式展現出來,使自己在現實世界中未得到滿足的欲望得到代替性的滿足,而這也就是藝術審美的本質所在;創造藝術品的滿足和愉快方式,基本上不與周圍的真實世界聯系,而是與自己的心靈所產生出的幻想王國產生聯系。曹植曲折的一生,開始是由于他的任性而失寵于其父曹操,繼而屢遭其兄曹丕的詰難和猜疑,最后又終不見信于其侄曹睿,滿懷才能卻無法施展,品德高尚卻不為人所發現。現實中無法實現的遠大理想,只能訴諸藝術創作,通過德貌雙全的女性形象表達出來。
而在移情論的倡導者,德國美學家菲舍爾和利普斯看來,審美的心理過程是移情或外射,即人們把自己的主觀情感轉移或外射到對象身上,然后再對之進行欣賞和體驗。正如曹植把自己高潔美好的性格和情感投射到美人身上,然后再謳歌美人堅貞明禮、追求賢明的內在美麗。
三、哀——命運之悲
美國心理學家羅洛·梅曾指出:人最大的困境是他同時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是有意識的自由人,又是被生理學和社會條件所約束的奴隸。恩格斯也說:“悲劇就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沖突所造成的。”而曹植就體現了這種矛盾和沖突。他的一生是具有悲劇色彩的一生,忠不被用,才不被識,抱利器而無所施,終不得不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心灰意冷。壯志難酬的苦悶壓抑著他,所以他筆下的女性形象也明顯地體現出這種悲劇意識。元代劉履《選詩補注》中就有提到:“子建志在輔君匡濟,策功垂名,乃不克遂,雖授爵封而其心猶為不仕,故托處女以寓怨慕之情焉。”
曹植筆下有那以婦女自敘的口吻訴說著“悅新婚而忘妾,哀愛惠之中零”的悲慘遭遇;有“憂傷從中來,嘆息通雞鳴”的哀怨;有美麗佳人由于世俗讒巧,于是哀嘆自己的青春美貌在俯仰之間就到了遲暮;也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沉吟著“孤妾常獨棲”;正當年輕貌美之時的女子,卻獨處深閨之中,面對無情的現實,無可奈何的美女只有“中夜起長嘆”。越是寫美人的“妖”和“嫻”,就越能襯托出命運的悲與嘆,使女子的悲劇特征表達得更加突出。《洛神賦》的人神戀愛的悲劇也堪稱動人心魄,“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當”,為此女神悲痛欲絕,痛惜此次交往將要永遠斷絕,哀嘆人神一別,天各一方,留下的只是永恒的回憶,內心痛楚不可名狀。
正如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容且氣質高雅的麗人找不到知己或被棄而獨嘆青春易逝、命運多舛一樣,自詡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雄才大略的曹植,用“妖且閑”的女子們的悲劇美來抒發自己的憂憤哀怨、悵然失意之情,從而營造了一個豐富的心靈內涵意境。在這里我們似乎又隱約地聽到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那低聲的哭泣——同為兄弟,為何一個高居九五之尊、極盡人間之崇榮,另一個卻匍匐于地、受盡磨難的不平待遇?曹植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描寫,正是他人生的真實寫照。
著名心理學家容格認為追求美并非藝術的直接目的,美僅僅是一種武器,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手段。藝術作品之所以具有魅力,就是因為其他人和藝術家一樣,也是在某種程度上遭受著同樣的挫折,他們盡管也可以在夢幻中去尋求解脫的辦法,但生活的枯燥乏味讓他們無法從精神上得到慰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不僅是一種精神補償的手段,而且被公認為是一種社會性的治療手段和擺脫苦悶的出路。弗洛伊德也認為,藝術是脫離現實的,是對痛苦的補償,藝術是人類為了忍受生活中的困苦而提供的緩沖措施之一。曹植創作了大量“妖”、“嫻”且“哀”的女性藝術形象的根本原因恐怕就在此。從這些女性形象的創作中可以看出,曹植把她們當作是對人生痛苦的宣泄和補償。
綜上所述,曹植詩中的女性形象兼具形體之美和氣質之雅,但大都有著悲劇性的命運,這實際上是風流倜儻、才高八斗但卻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作者對自己悲劇命運的總結和感慨,是作者內心情感的投射以及對人生痛苦的宣泄和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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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從武,廈門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