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牧野(外一篇)

我的心在那一片牧野

那里是策馬奔騰的世界

我就在天地間最遼闊的地方

可以觸摸到長風和黃沙冰雪

——引自薩日朗的《牧野》

久居日益喧囂的水泥峽谷里，乍到這里，你會為世上竟有如此遼闊如此靜謐的大草原所浩嘆。

視線所及，沒有任何障礙物。綠色的絨毯，沿著優美的弧度鋪往遙遠的地平線，禁不住讓人產生了和它親近的沖動，像初生的羔羊一樣在草原上打滾、撒歡，像矯健的駿馬一樣奮蹄直奔天之盡頭，像靜默的老牛一樣臥躺草地仰望天空，傾聽草原，感悟生命的另一種詮釋。這象征著人生三個階段的快樂，是最純粹的，最原始的快樂。

沒有風，一團團白云一動也不動地懸掛在天空。天是那么的藍，藍得神秘，藍得像深邃的海洋;云是那么的白，白得圣潔，白得像凝固的冰雪。一切都寂然無聲，仿佛在某個瞬間被凍結。

來到呼倫貝爾，你才能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一覽無余”，才能透徹地理解什么叫“天籟無聲”。

在這里盡可以引吭高歌，而不必害怕打擾街坊鄰居的清夢;可以放馬奔馳，而不必擔心電子眼監控、交警抄牌、貼罰單。紅塵萬丈的都市給了我們偏狹的思想，浮躁的心態;浩瀚的草原會讓我們心胸開闊，心靈凈化。

不過靜謐總是和寂寞連在一起的。草原容易讓人產生孤獨的情緒。我的一位同齡的老知青朋友，當年來到內蒙古科爾沁草原插隊。生產隊讓他們兩位知青到草原深處放牧;開始兩人在一起，白天放牧，夜晚看書，吹拉彈唱，日子過得倒也自在。一天，同伴請了假，騎馬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找同學去了。整整半個月，一個人守著蒙古包，草原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平時憋不住寂寞，便和羊說話，和馬談心，對牛彈琴。久而久之，一種接近死亡的孤獨，讓他感到恐懼，忽然有一天，那可怕的孤獨終于像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他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像狼一樣歇斯底里地狂奔、嚎叫。人是個矛盾的動物，總是在動和靜之間徘徊，久靜思動，久動思靜。但人的社會性，決定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一生從未離開過草原的人們有一天忽然跑到大都市去，說不定最初也會產生一種驚喜呢?

最初的震撼過后，忽然若有所失。這是優秀的牧場，但平心而論，作為風景欣賞，總覺得它缺了什么，是的，周邊沒有樹，沒有山，沒有水，環境太單一，地勢太平坦，缺乏變化?！拔乃瓶瓷讲幌财健?，在這里無法領略到江南園林曲徑通幽的情趣，無法感受到唐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沒有擁擠，沒有喧囂，沒有突兀，也沒有起伏，它們平整如一，單純又單調。很容易產生審美疲勞。

當然，呼倫貝爾也有比較養眼的地方，比如巴彥呼碩。鄂溫克語的“巴彥呼碩”意思是富饒的山岡，這里地勢起伏，地表水流溫和，在起伏的地勢上形成的淺淺的河道也是彎彎曲曲的。在水多的地方有淺淺的灘涂，水充沛的地方也生長著體型較大的灌木和植物。這樣的地形被稱為濕地。大片的草原背景下，點綴著這樣的濕地，確實別有風情。但僅此而已，待久了，也許會感到膩味。

幾天后，我終于明白，大草原不是一個風景區，它是一個空間，一個天地人和諧相融的空間。這空間，是屬于馬背上的民族的。歷史學家翦伯贊稱呼倫貝爾草原為“古代游牧民族的歷史搖籃”。這里是蒙古民族縱馬征戰和自由放牧的大舞臺。

在這里，昂揚七尺的人頂天立地。向前無遮無攔，一旦揚鞭，就一往無前;后退無險可據，只能馬不停蹄，一旦停蹄則意味著死亡。在這里，不是倒下便是站立，沒有茍且偷生的余地。正應了達爾文講的那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

數百年的光陰隨著成吉思汗的馬蹄聲早已遠去，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金戈鐵馬，連同那些英雄傳奇，已然化為歷史的平靜，留在草原的是萬千牧民剽悍、狂放、豪邁的身影，以及高亢雄渾的牧歌、低沉悠長的馬頭琴，還有濃郁的馬奶子酒，還有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包。

“蒙古包”是滿族對蒙古族牧民住房的稱呼。“包”，滿語是“家”、“屋”的意思。古時候稱 蒙古包為“穹廬”、“氈帳”或“氈房”等。蒙古包呈圓形，有大有小， 它的最大優點就是拆裝容易，搬遷簡便。一頂蒙古包只需要兩峰駱駝或一輛雙輪牛車就可以運走，兩三小時就能搭蓋起來。遼闊的草原最適合游牧民族的居舍就是蒙古包。蒙古包是游牧民族特有的文化模式，它伴隨著蒙古民族走過了漫長的年代。

我們到過一個蒙古包參觀，一位老額吉很熱情地接待我們，讓我們品嘗她親手做的奶酪。如果不是她親口告訴我們，我們不知道眼前這位在蒙古包內毫無障礙地走動，拿東西的老額吉竟然雙目失明。她的丈夫早已去世，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遠嫁新加坡，兩個在北京工作，其中一個在中央警衛局，一個在民族歌舞團。她說，她46歲那年眼睛瞎了，但她很富有，一個人擁有三個蒙古包，一個當廚房，一個作臥室，一個是客廳。有牛有羊，有電視機有收音機有發電機。老額吉訴說著這一切，很平和，很安詳。她皮膚白皙，瓜子臉，鷹鉤鼻子。從電視機上面掛著的當年結婚照看，她年輕時是個大美人。

蒙古包空間狹小，很低矮，在里面只能坐著，至多也只能弓著背、貓著腰站著。我想，除了吃飯睡覺看電視外，牧民們大部分時間大約都在蒙古包外活動。

蒙古包里的設施少到不能再少了，臥室里只有一張小床，一張茶幾;客廳里擺著一臺舊彩電，和長條凳;廚房呢，則更簡單了，一個土灶架著一口鐵鍋，旁邊是一張可供吃飯，同時也可作為切菜案板的飯桌。唯一奢侈的是臥室和客廳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四周掛上裝有成吉思汗和主人照像的鏡框。我很訝異牧民生活的簡樸，這里沒有席夢思，沒有組合柜，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洗面池，更沒有浴缸、桑拿房。原來，生活設施也可以如此簡單，生活方式也可以如此單純。對于他們來說，房子可大可小，可多可少，無關乎房價的漲跌，不在意房子的地段優劣，更無所謂銀行貸款的難易、利率高低，一切全憑自己做主，他們才真正是生活的主人。

正因為蒙古民族沒有過多的瓶瓶罐罐的牽扯，他們只需卸下蒙古包，跨上馬鞍，拉上雙輪綁著膠皮的勒勒車，趕著一群牛羊，就可以浪跡天涯。馬是代步工具，牛羊則是賴以果腹遮體的活動的食品和衣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移動的。他們的家不是凝固的，一成不變的，哪里水豐草美，哪里就是他們的家。我想，他們有家的感覺，但應該沒有家鄉的概念。如果有，那也和我們不同，在他們眼里，家鄉不是一個永久的、狹小的地域，而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無邊的大草原就是他們的家鄉。

茫茫大草原，數百公里人跡罕至，牧民們從小就有守望相助的意識，如果沒有愛心，如果過于自私過于偏狹就會面臨絕境。因此，他們比其他族群更為團結，更有大局觀念。歷史上，他們之所以摧枯拉朽般橫掃過歐亞大陸，顛覆過大宋王朝，除了擁有蒙古馬這樣在當時最為迅捷的交通工具以外，他們一往無前的氣勢，同仇敵愾的精神，還有獨特的生活方式，都是重要原因。

他們向大自然索要的很少很少，反而得到很多很多。呼倫貝爾，這人間最后的伊甸園，正是“騰格里”(蒙語:上蒼)賜給他們的最可寶貴的禮物啊!

草原雨

草原的天空說變就變，毫無征兆。剛才還是晴空萬里，陽光燦爛，轉瞬間，云霧不斷從遙遠的天際線蒸騰而起，而后由淡而濃，越聚越多。一陣狂風刮起，沉悶的雷聲從天際襲來，接著，大片大片的烏云像千軍萬馬一樣黑壓壓地向我們這邊涌來。在茫茫的云霧中，偶爾旋起一柱柱金黃色的煙塵，猶如扶搖直上的羊角一樣。

朋友告訴我，那就是草原上的沙塵。一會兒，沙塵不見了，云霧變成了暴雨，如同萬馬奔騰，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朋友很高興地對我們說，這里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多虧了你們，將南方的雨水帶到草原!我驚訝地問，呼倫貝爾不是環境保護最好的草原嗎?怎么還有沙塵!她說，呼倫貝爾算不錯了，但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問她原因，她說，她也說不準。

其實，我們在穿越呼倫貝爾過程中，也多少看出端倪。

呼倫貝爾大草原總面積25平方公里，相當于福建省的兩倍。如同亞歐中部和南美洲、北美洲的草原一樣，它是世界上天然草原保留面積最大的地方，是罕見的富饒的天然牧場。它有千多種豐美的牧草，有呼倫湖和貝爾湖以及散布草原內部眾多的河流，是內蒙古東部的一塊風水寶地。但是，近幾年來草原退化嚴重，我們在公路邊舉目可見一蓬蓬的馬蘭草，就是草原退化的征兆。

她舉了個例子，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興起的羊絨產業使內蒙古地區的山羊飼養量劇增。山羊不但吃草，而且吃草根，山羊過牧對草原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當然，近十年來草原急遽退化的因素還很多，山羊的破壞僅是其中之一。人為過度放牧、濫伐森林植被，工礦交通建設尤其是人為過度墾荒，都是破壞地面植被，擾動地面結構，形成大面積沙漠化土地，直接加速了沙塵暴的形成和發育的原因。

記得中學時代，歷史老師告訴我們，蒙古人坐鎮中原時，曾經盤算著要把整個華北平原變成一個大草原。當時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覺得荒謬之極。其實類似的荒謬歷史上層出不窮。

草原基本上不長樹。原因是土層薄，樹木無法扎根。它天生就是用來長草，用來放牧的，根本不能用在農耕。假若硬要開墾，那么待到若干年后肥力耗盡之時，便是風沙狂舞之日。但是，習慣農耕文明的人們也想當然地要把草原變成耕地。蒙古朋友說，大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業學大寨的那會兒，中央某領導曾經提出，要把呼倫貝爾大草原變成世界上最大的耕地。牧民出身的烏蘭夫不同意，向毛澤東主席反映，呼倫貝爾才得以保留原來的面目。這個傳說不知真假，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古往今來，打草原主意的大有人在。

自秦漢時代，匈奴登上內蒙古大草原，建立政權之后的兩千多年里，中國北方一直都有一個獨立的游牧民族和同期的中原王朝互相征伐，輪流坐莊。中原王朝當政時，多以農業思想來經營草原，草原注定在劫難逃。漢武帝曾經遷徙70萬人到黃土高原，牧區變農區，鄂爾多斯沙地形成于此時。公元1689年，康熙帝東巡，看到游牧生活的艱難，認為只有將草原變成田地才是擺脫貧困的最好辦法，于是命內閣大學士黃茂前往科爾沁草原開荒，他的惻隱之心由于對草原生態的無知導致科爾沁草原的流沙迅速擴大。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時期，內蒙墾荒地思路依然是一脈相承。錯誤的草原開發政策引起的草原遭破壞從而日益沙化，遺憾的是，我們今天還在不斷地重復這段歷史，而且愈演愈烈。人類最悲哀的莫過于老是重復自己的錯誤。

在穿越草原的途中，我們驚訝地發現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草原被一道道鐵絲網所分割，鐵絲網內，蒙古包已被磚瓦房所替代。據說是將草場分給牧民防止過度放牧而采取的方式。有相當一部分草原已經成了村莊，建起了一排排帶屋頂的磚木結構農舍。離村莊不遠處，不見了草地，而是新種下的莊稼，綠油油的玉米地里間雜生長著成片的黃色向日葵，地埂上，金紅色的波斯菊正隨風搖曳。據說，這是有關當局為牧民實施的定居計劃。

難道說，牛羊跟著水草走，牧民跟著牛羊走，這樣千年不變的歷史將終結于我們這一代?

那些騎在馬上，在蒼茫的天地間緩緩行走的牧民，一生在轉場和游牧中周而復始。草原養育著牧民的生命，牧民維護著草原的生機。也許要到呼倫貝爾草原變成了呼倫貝爾大沙漠時，我們才會發現，草原文明原有的傳統理念其實更具合理性，更契合人類發展的原則，符合現代化發展的終極目標:人的可持續發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明不存在所謂的優劣好壞，只有適合與否的選擇。不同文明有不同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和生存方式，彼此都無法取代。如果我們盲目地堅信進化論式的現代化， 盡管動機是良善的，工具手段是先進的，但造成的可能就是不可挽回的生態災難?！澳愕募央?，他人的毒藥”，忽然想起這句英國諺語，不禁心中一顫。

雨停了，草原又是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當遠方來的客人們都在驚嘆草原的神奇，贊美草原的魅力時，一片片云霧正不斷從我的內心深處蒸騰而起。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