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娘

太陽剛躍出地平線時，老娘娘就已經用了早餐，兩眼炯炯地站在后陽臺明亮的落地窗前了。

這是棟單位自建的獨棟新樓，臨近312國道。老娘娘住的是4樓一套帶有前后陽臺的大房，這里，可以俯視大半個縣城。

老娘娘是昨天才搬進這套新樓房的。

在這之前，老娘娘已退休半年了。剛退休時，為了調整心情，她就回鄉下老家住了。直到上星期，外甥按她的要求把新房裝修好了，她才回來，搬到這新房。

落地窗前的老娘娘，深呼吸了幾口窗外的新鮮空氣，愜意地想，終于可以清閑了，又住上這么好的樓房，前后大陽臺，且是看風景的好位置，該好好享受享受了。她計劃，要將看風景作為陶冶心情的必修課，星期一至星期五，在前陽臺，可以看到來來往往上班的人流，看到許多熟悉的身影;星期六和星期天，在后陽臺。后陽臺是半落地窗，視線也開闊，樓房后面是一大片林地，天然的氧吧，更是雙休日休閑好去處，每天都有不少人來消閑。林地與東山嶺相連，東山頂上，有一畝地大小的水灣，名養心湖，水奇清，似藍天的一塊碎片，被造物主不經意間遺落在山嶺。養心湖一旁，有一間半垮塌的山神廟，許是養心湖因此廟得名。

落地窗前的老娘娘，保持著她一輩子的機靈:頭腦清晰，眼睛銳亮，耳朵靈敏，外面信息盡在掌握之中。雖然這幾天窗外時常發生吵鬧之事，但老娘娘天生是個弄潮兒，是從大風大浪中滾過來的，即使泰山崩于前，也休想聽到她像一般女人那樣，一驚一乍叫得像只落蛋的母雞。

今天是星期天。太陽升到東山頭時，林地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就在這時，眼前發生的一幕，讓一向穩健的老娘娘竟然心驚肉跳:一對背著書包的中學生在林路邊小路上熱火朝天地親嘴，跟著那個男孩把女孩抱進了林子里。老娘娘很是生氣、焦心:這不是小流氓嗎?這能考上大學嗎?家長知道嗎?接著更觸目驚心的事情發生了，老娘娘看到緊靠圍墻的林邊小路上過來一個男子，似曾相識，也沒往心上去。這人邊打手機，邊不斷地回頭朝后看。待走到了一棵大楊樹跟前時，住了腳，靠在樹上四處看著，像是在等人。一會兒，果真來了一個穿著素凈的女子。那男的迎過來，伸手挽了女的腰肢，兩人以一種特別依戀的、像交頸的天鵝一樣的姿態相擁在了一起。這兩個人的舉動讓老娘娘產生了一種窺探的沖動，她從躺椅跳起來，取了家里那架俄羅斯出產的高倍軍用望遠鏡，對準目標，先看到的是那個女子，長發，瓜子臉，笑靨如花，清純得就像電視上那個做手機廣告的女孩子;再看男的，老娘娘驚得失聲喊了起來，竟是她年輕時的意中人林有木。天哪!這咋得了，小不正經，老也不正經，連林有木這樣的男人都變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林有木呀林有木，看來我這輩子看錯你了。

老娘娘的心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個滋味，氣恨地把望遠鏡狠狠地摔到一邊，自己也一頭扎到沙發上，嘴里不停地咒罵著林有木，咒罵著社會風氣。一會兒，又忽地翻起身來，取出相冊，打開，沖著一張發黃的照片發怔。照片上，是一排胸戴大紅花的青年，緊挨著老娘娘的那個英俊小伙子，正是林有木。

原來，老娘娘當年和林有木有過一段感情。而老娘娘今天的境遇也與林有木有關。

那時的老娘娘，皮膚白皙，英姿颯爽，不愛紅妝愛武裝，她從第一天工作起就儼然是那種組織若不培養就是對人才極度浪費的人物。年年都是先進生產者，被確定為黨員發展對象，且迅速地提干，飛快地走上了一條和其他小姐妹分道揚鑣的道路。

在任何年代，像她這樣的女子是不乏追求者的。她卻嚴實地禁錮了青春，拒絕了廠里向她示愛的人。原來，她心中早已確定了擇偶標準，那就是一軍人、二干部，最差也要聽診器。這因為她的幾個好姐妹找的對象一個比一個帥，工作也好，她憋著勁不能比她們掉價。26歲那一年，廠里新來一位會打籃球的技術員，叫林有木，名字好，人也帥，1米8的個頭，老娘娘對這個儒雅斯文的小伙子一見鐘情，林有木仿佛也對她有意，常沒話找話地和她說幾句。一次，廠里男籃乘卡車去城里打籃球，老娘娘跟去看，在搖晃的車廂里，她無意中抓住了林有木的手，隨著那種觸電般的感覺，她羞得臉都紅到了腳脖子。林有木也微笑著向她看，在顛簸的大路上，兩個年輕人會心羞怯的笑容宛如小城之春。

回來時，林有木故意牽了老娘娘的手，讓別人看見了，伙伴們善意地取笑他倆是卡車上的地下工作者。當時，老娘娘正在入黨關鍵時候，怕受到影響，竟拉下臉訓斥林有木說:你爪子咋那么賤!這突然間的翻臉，嚇得林有木臉都黃了。第二天，就有了林有木耍流氓的傳言。不久，林有木就調走了。

林有木碰了釘子，讓那些心儀老娘娘的人皆都望而卻步，結果，她高不成低不就，女孩家的花季年華轉眼間就過去了，許多人都說她沒人要了，為了堵別人的嘴，三十出頭那年，找了個遣建筑隊的技術員，草草嫁了，很快，又離了。

起因是新婚丈夫的一句話。

丈夫是寧波人，他們旅行結婚去了寧波。婆婆不喜見外地人，以為新娘子聽不懂寧波話，拉過兒子問咋這么土這么丑?丈夫笑道不要錢。

誰知，老娘娘外婆祖籍就是溫州，對浙江話打小就能聽得懂。娘倆在里屋說的悄悄話，不偏不倚被老娘娘聽了個正著。她本來就個性極強、自尊心極強，且無論從相貌、才華還是經濟條件上講，她都遠遠強過新郎，此番嫁他已經算是“俯就”，哪里擱得住那娘倆的這般凌辱?她幾乎在丈夫說話的同時，就做了決定:離!

當然，離婚的過程是漫長的折磨人的。那年頭結婚容易離婚難，光是“調解”，就能耗你個三年五載。老娘娘咬定青山不放松，任你磕頭掏蒜，橫了心就是要離!

最終，她如愿了。卻還是個處女。

處女是老娘娘自己說的，離婚申請上說，她沒與他同床。

這以后，家人和朋友又陸續給她介紹了好幾個，有教師，醫生，還有干部，她都不樂意，在她心底，林有木是最好的，她總是將他們與林有木對比，以至于單位里有個領導和一個臭嘴老漢說她是石女，結不成婚。對此，她似有所聞，卻依然故我，對婚事心如沉水。到后來，連家里人都認為她腦子出了問題了。老娘娘卻像個無事人一樣，上班回來，一臉輕松逗外甥女玩。按照當地叫法，孩子稱母親的小妹妹叫“娘娘”。外甥女就叫她“老娘娘”，開始是一個外甥女，后來變成了四個，還有一個外甥。而老娘娘自己，至今卻還是孑然一身……

想到過去的那些歲月，看看眼前發黃的照片，老娘娘越發傷感起來，她抹把臉沖動地跑到后陽臺，對著那片樹林又舉起了望遠鏡，她想看看那個人——那個始終在她心上的儒雅斯文的人，也許，剛才是認錯人了，長相相同的人多著呢。

結果，老娘娘沒看到想看的人，卻發現在幾棵雜樹下，看到一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個女人，那男的解開女人的衣扣，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把臉貼了上去。

老天爺啊!老娘娘遭到了難以承受的痛擊。

都這么個年紀了，卻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間的事兒，老娘娘咋能不驚不羞!這一整天里，老娘娘魂不舍守，滿腦子里晃動著那一幕。豬。不要臉。真是不要臉!老娘娘咬牙切齒地咒罵著，氣惱地拉上了后陽臺的窗紗。

老娘娘發誓，絕不再在后陽臺看風景了。

夜里，老娘娘失眠了，竟然破天荒地有了沖動。老娘娘裹緊了被子，呼吸一聲聲急促起來。老娘娘被自己的輕薄嚇壞了，翻身坐了起來，想多大歲數了，丟人哪。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后半夜，老娘娘方才靜心入睡，沒想卻做了半夜的夢，夢中，老娘娘又回到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加班、會戰、比武、搶險救災，立功、入黨、提干、戴大紅花;還看到了周文他們;其他人不怎么熱情，只有周文眼里充滿著崇拜，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手捂著胸口，叫著老娘娘的名字說:我佩服死你了。老娘娘聽了，心里特受用，矜持地對他笑了笑，老娘娘突然發現，周文那讓她反感的禿頂顯得智慧且極有風度。……老娘娘心跳如鼓，霍地睜開眼睛，翻身坐了起來。

窗外，夜色正闌，滿天的星星眨著詭譎的眼睛。

天麻麻亮時，老娘娘就又早早地起了床，迫不及待地坐到前陽臺的躺椅上，睜大眼睛盯著樓下那條花磚鋪的小路，她在尋覓一個人，這個人還沒退休，是她的下屬。這個人，就是夢中的周文。

周文是材料員，長得一表人才，為人也忠厚老實。周文結過婚，后來媳婦看上別人，離了，他就再沒結婚。上世紀90年代中期時，同事想成全老娘娘和周文，說這兩個人年齡相仿，一個脾氣倔強張揚，一個性格溫和黏糊，一個有錢，喜歡指使人，一個勤快，沒有主見，真是天造一對。周文也有此意，也流露過對老娘娘的想法。說實話，老娘娘是喜歡周文的長相的，可嫌他說話嘴邊起白沫，吃飯亂甩筷子，不拘小節，愛和女人說話。還嫌棄周文40多歲的人就禿頂了，不雅觀。

少年夫妻老來伴，他能疼你就行。大姐勸。

周文好脾氣，膽小，你能降得住。二姐勸。

周文身體好，家務活不用你操心。三姐勸。

老娘娘不語，動心了。

事情傳開，同事們都說好。有的人和周文調侃，說你這下人財兩得，可得好好享受。周文是老實人，也被這好事樂昏了頭，就說了改變了他和老娘娘人生軌跡的一句話:周文說:她是有錢，就怕她舍不得拿出來用。沒想，這話傳到了老娘娘耳朵里。老娘娘雖然出奇的吝嗇，但最恨的就是錢。當初，要不是新婚丈夫說她不要錢，也許這輩子就過下來了。而周文還沒和她結婚，就惦記上她的錢了，他是看上錢了還是看上我這個人了?老娘娘怒不可遏，這與周文的好事當然也就黃了。

老妹子這輩子怕是成不了親了。三個姐姐淚水漣漣。

大姐心疼老妹子，又去老娘娘房里勸她:四妹，周文那話也沒啥錯，有錢不用干啥，又不能給你端茶倒水，還是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吧。

大姐這話戳到老娘娘疼處，她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惡聲說:沒了錢，就有人給你倒茶端水了!

大姐讓老娘娘嗆得接不上話，氣得跑回家給兒女說:你老娘娘有錢了，心里也就剩下錢了，怕要讓錢給害了。

大姐這話說到了點子上，那時，老娘娘確實有錢了。聽說有十多萬，這個數目在當時確實是個讓人眼紅的數目。

老娘娘這些錢大都是她一分分摳出來的。老娘娘究竟摳到何等程度，僅舉兩例足可證明。一是老娘娘直到上世紀末才買了一臺小冰箱，且不常開，偶爾買肉，她自家冰箱不用，而是放到朋友家冰箱里;二是早年，二姐不慎穿了她的拖鞋走到院子里，她當著別人的面把二姐好嗆，說院子里的青磚把拖鞋磨壞了。為此，二姐回到家一頓大哭，惹得兩個孩子跟著掉了不少眼淚。

和周文的這件事，許多年來老娘娘曾經不止一次地回想反思，簡直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可是老娘娘卻從沒后悔，不過她今天突然覺得，周文在夢里都對她俯首帖耳的，是有點討人喜歡。

太陽冒紅了，東天一片桃花燦爛，一群群上班族步履匆匆地從樓下走過，卻不見周文的影子。這豬腦子要遲到了。老娘娘擔心間，周文終于過來了，許是怕遲到，腳步很急，頭一點一點的，老娘娘拉開窗子，想和周文打個招呼，讓他有空過來坐坐，卻又怕讓別人聽到笑話，一時不由躊躇起來。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躊躇可不是老娘娘的風格。她是可以操刀上陣的穆桂英，前進的路途上，所有擋她道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一個一個都被她斬落馬下，從來就不知道躊躇是個啥滋味。

正猶豫間，拐角處過來一個穿著鮮艷的中年婦人，是廠里的女工馬美麗。馬美麗喊了一聲，周文立馬停住了，待馬美麗到了跟前，他便又頭一點一點地有說有笑地并肩和馬美麗往前走。老娘娘最見不得馬美麗了，在她心里，馬美麗要錢不要臉，就是個賣身的。老娘娘見了周文那副屁顛屁顛的模樣，感到惡心，想:真是個抹不上墻的死皮子!幸虧當初沒上他的賊船。就惡狠狠地怒視了周文一眼，砰的一聲，極氣憤地關上了窗子。

老娘娘讓自己心里又恢復了平靜，日復一日地躺在躺椅上觀看窗外的風景。除了過年過節，以及比如存錢取錢等需她親自去辦的事情，很少下過樓，不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就是在躺椅上看風景，老娘娘不愿下樓有一個心理上的原因，她不愿看到有些人的可惡嘴臉。原來，老娘娘從領導崗位退休后，許多人立馬就變了，走對面裝作沒看見還算好的，可恨的是那些斜眼咧嘴的小人，把老娘娘不當領導當成了四人幫下臺，竟奔走相告地慶祝。特別是那個杜懷仁，老娘娘在位時點頭哈腰，送肉送湯，新春時一把苦苦菜也要送來，待老娘娘離職時，竟說她沒結婚是石女。老娘娘在位時威風似女皇，下臺后失去了別人尊重，偏她又極在乎別人眉高眼低，所以回山里老家一住就是半年。回來住進這功能齊全的新樓，就一步也不想離開房子了。

躺在躺椅上看風景多好!讓那些人走茶涼的勢利鬼都去死吧!懶得看他們的可惡嘴臉!

老娘娘不愿下樓，還因為搬進新樓不久，她左腿的毛病又復發了。行走不便，也就更懶得下樓了，陽臺就成了她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

老娘娘左腿這傷，是那次民兵比武時摔的，左小腿骨頭裂了，她只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就回廠參加向“七一”獻禮會戰，也就此落下了病根。往年，有時陰雨天，會隱隱作痛。今年來，疼得更厲害了，也就更不愿下樓了，偌大的一套樓房，就老娘娘一個孤家寡人呆在里面，顯得死氣沉沉。好在四個外甥女對她親，常來看她，老娘娘很寬慰，想:外甥女這么孝順，老了也有依靠了。就為前段時間的沖動發臊，心想要是真找了個周文那樣不爭氣的伴，那日子是啥樣呢?怕是早給氣死了。

轉眼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外甥女們像是突然間長大了，到了成婚論嫁的年齡了，先是大外甥女出嫁了，跟著二外甥女出嫁了，接著，三外甥女也出嫁了。老娘娘舍不得她們，可女大當嫁，這事情她無法阻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侄女們準備禮物。是從服裝書上找，選好款式，讓家里人去買。對老娘娘選的衣服，外甥女們都不滿意，嫌過于死板，但都裝作忒滿意，忒高興，抱住老娘娘的頭叭叭狂親，哄得老娘娘自得地嗬嗬直笑。

今年，小外甥女也要出嫁了。老娘娘心里一下變得空蕩蕩的。小外甥女是三姐的小女兒， 1985年春分那天生，和老娘娘最親了。這兩年老娘娘頭疼腦熱，都是她跑前跑后。可小外甥女要走了，去那個疼她愛她的人家里了。老娘娘心頭漫起一絲悲哀。

老娘娘看著三姐喜氣洋洋的面容，不禁陷入了沉思。三姐一輩子沒和人紅過臉，三姐夫卻脾氣暴躁，年輕時常打得三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三姐在家人面前提到三姐夫時卻滿臉的幸福，說三姐夫心好本事大。如今，三姐老了，卻在家里掌了權，且說一不二，有時數落三姐夫，就像老師訓學生，三姐夫不但不氣，還滿臉受用呵呵直笑。她還多次看到三姐頤指氣使地讓三姐夫給她端洗腳水，捶背拔火罐，三姐心安理得地受用著，好不幸福。說實在的，姐妹幾個，三姐最沒本事了，連共青團員都不是。而自己20出頭就做了民兵排長，進工廠后更是一年一功，兩年一進步，天命之年還做了單位領導。錢更是沒少掙，那數字有時自已都嚇一跳。只是一輩子的爭強好勝，還真讓大姐說著了，這錢既不能端茶倒水，更不能捶背拔火罐，只能靜靜地躺在箱子里，密密麻麻地生著利息。

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從老娘娘的骨子里幽幽地長了出來。

六月初六，小外甥女出嫁這天，老娘娘把自己關在房里，直哭得肝腸寸斷。

好在不多久，大外甥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老娘娘破天荒地親自去商場買了身品牌童裝，還買些紅紅綠綠的布料，回來后，老娘娘電視也不看了，一門心思用在這些布料上，繡了紅肚兜，又繡了花枕頭，還竟然做了件綠葉紅花的小斗篷。大姐二姐三姐私下里激動得熱淚盈眶。

老妹子自小到大，從沒做過一針半線哪!

小寶寶滿月那天，一大家人聚到一起，給孩子過滿月，也是奇得很，小寶寶粉嫩嫩的小臉只沖著老娘娘笑，老娘娘臉上樂成了九月菊。平時打麻將輸了10塊8塊就拉臉的她，竟封了1000塊錢的紅包，還說要給寶寶買手槍、沖鋒槍、機關槍、坦克車、火箭炮。在場的人聽得直樂，說老娘娘還沒忘了她是民兵排長，要培養一個接班人呢。大姐見老娘娘喜歡孩子，就時常抱寶寶來玩。那天中午老娘娘心情好，留大姐吃飯。吃飯時，大姐心有所動，開心地說起樓后公園里的新鮮事兒，順口提及了周文，說周文健身舞跳得可好了，有兩個離婚的中年婦女還為他鬧別扭呢。聽說他還看不上人家。老娘娘聽了，不相信，說就他那素質，還值得上爭?讓人笑掉大牙呢。姐妹倆正說得開心，沙發上的寶寶鬧了起來，大姐說怕是尿了，解開包被一看，寶寶拉了，糊了一屁股。大姐忙抽出屎布，隨手扔在餐桌旁。老娘娘有潔癖，見不得屎尿，沒了胃口，皺著眉頭推開吃了一半的飯碗抱怨說:你屋齷齪死了，也不知扔到衛生間里。大姐笑說:吃飯拉屎，有人燒紙。你嫌……話一出口，就覺不妥，連忙收口，可是這話戳到老娘娘疼處，立馬起身，拉著臉徑自走到前陽臺，默默地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再也不說一句話。

大姐見老娘娘惱了，怕待下去受她的氣，加之對老娘娘嫌棄寶貝孫子，心里也不舒服，破天荒地不顧老妹子有何感受，飯也不吃了，把尿布卷了卷，抱著孫子走了。

望著大姐的背影，孤苦伶仃的感覺漫上老娘娘心頭，想到姐姐們如今個個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而自己卻孑然一身，一滴酸澀的淚水悄然滑出了眼角，滾下眼瞼。

至于上一次流淚是何年何月，老娘娘自己都記不清了。

大姐的背影從視線消失后，老娘娘心里空蕩蕩的，百無聊賴地在客廳里轉了好一會兒，跟著，又打開電視，換了幾十個頻道，自己都不清楚想看什么節目，又把電視關了，坐在沙發上發呆。就在這時，樓后林地里隱約傳來一陣歌聲，老娘娘想到大姐剛才說的周文健身舞那句話，心底莫名地一動，本能起身，走到了后陽臺，拉開了窗紗。

自那次看到那頭豬的丑行，老娘娘已記不得有多長時間沒在后陽臺看風景了。

后陽臺這面發生了很多變化，林場改做森林公園了。林間道上鋪了花磚，新建了亭臺，顯得很漂亮。

眼前的林蔭道上，沒見著熟悉的面孔，也沒見著跳舞的人群，歌聲是從遠處傳來的。只是在亭子里的椅子上，有一對青年正卿卿我我地摟抱在一起。對此，老娘娘破天荒地沒有覺著不妥，更無羞怯的感覺。似乎對這樣男歡女愛的事，已司空見慣，熟視無睹了。

一陣微風拂過，老娘娘感到一陣清涼。她搖了搖頭，努力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將目光投向遠方的天穹，天穹很藍，顯得曠達深邃。云在奔馳，很急，像渴極了奔向河邊的羊。這么看了半天，老娘娘心里才覺得好受了些。當那對纏綿的男女相擁著離開亭子時，老娘娘步履輕巧地走到電話前，拿起電話，極其自然撥通了周文電話。

周文嗎?

是。你是哪位?

是我。你聽不出來!

你是——噢噢，聽出來了，是不是有事呀?

老娘娘笑了起來: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又說:有事，你過來。

好，我這就過去。

在等候周文的過程中，老娘娘沖動地跑到鏡子前面照了又照。她那張沒有多少水分的臉，顯得蒼白，只有鼻梁像一條峻嶺，挺拔、光潔且有些許紅暈，顯示著她體內蘊藏的活力。跟著，她換上一套質地上乘的新衣服，綠底粉花，低領，右下方斜著一只綴有飾條的小口袋，顯得莊重而典雅。這是小外甥女給她選的禮服，還從未穿過呢。接著，她便坐在前陽臺邊的躺椅上，等著周文出現。

十多分鐘后，周文出現了，頭一點一點地邊走邊拍打著衣服。老娘娘想起身迎接周文，怎耐腿又疼了起來，老娘娘很惱火，拽起褲腿，氣惱地在疼處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陽光中，好像有一條芝麻粒大小的白色透明的小蟲子從疼處爬了出來，轉眼就消失了。老娘娘心頭一下變得輕松、釋然，她迅即起身，走到鞋柜前，找出拖鞋擺在門口，又提前打開房鎖，虛掩著防盜門，這才按捺著一陣比一陣急促的心跳，坐在沙發上，等待周文。

一會兒，門口響起了腳步聲，跟著又響起敲門聲，沒待老娘娘應聲，咣當一聲，周文就進來了。

這人還是那么沒素質，老娘娘皺了皺眉。

周文鞋也沒換，打了聲招呼，就徑直進了客廳。當他看到端坐在沙發上的老娘娘時，一下怔住了，以一種頗為吃驚的神情上上下下細看了老娘娘一番后，才用他一貫恭謹的口氣問:今天，今天有客人來?

周文的神情讓老娘娘很受用，便柔聲說:你就是客人呀。

周文聽了，驚得大張著嘴說:我算啥客人呀。你找我啥事?

老娘娘紅著臉說:沒啥大事，聽說今年退休人員要漲工資，不知漲多少?

周文說:你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啊!

老娘娘的臉更紅了，低下頭，擺弄起了衣角。

周文見了，以為老娘娘生氣了，忙囁嚅說:沒事，那我就回去粉刷房子了。不待老娘娘搭話，便急急地走了。

周文的不禮貌，讓老娘娘很惱火，嘴里喃喃自語道:還是那素質。還是那素質!說著，她突然想到周文要粉刷房子的事，他個光棍漢，邋遢了一輩子，老都老了還粉刷房子干啥?莫非——老娘娘心慌了，便起身想追問周文一聲，可周文已嗵嗵地下樓了，明亮的客廳里只留下一串臟兮兮的鞋印……

兩年后，二姐、三姐也都抱上外孫子了。小城也在時代的漩渦中，日益消隱著它的古撲、純然和普通本色，變得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色彩斑斕。那些老娘娘參與建設，讓老娘娘壯懷激烈的景物漸漸消失了，露天籃球場變成了體育館，建有高大主席臺的人民大會場改成了綠地公園，百日奮戰修建的城西防洪壩也扒掉了，正在興建水上公園。還有，單位里的那個標志性建筑，刷有大標語的白色大水塔也被炸掉了，大姐70多歲的人了染了頭，二姐三姐描了眉，涂了口紅，跳起了扇子舞，這些，都讓老娘娘感慨萬千。

太陽高掛藍天。養心湖水波不興。一旁的山神廟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蹲坐于旁，守候日升日落，守望山下的田園，田園中斑斕的人間煙火，既像千年的等待，更甚于千年的困守。在養心湖另一側，豎立起一圈腳手架，有家民企投資將山神廟、養心湖開發成王牌旅游景點。山神廟改做六郎廟，說是經考證此廟是當年百姓為楊家將的代表人物楊六郎修建。養心湖也不叫養心湖了，名稱改小了，叫祈福潭。說是只要在六郎廟中敬一炷香，再到這里飲上一杯水，保你祛病消災，延年益壽。還有傳言說門票已經物價局核準，每票66元。

老娘娘那木制躺椅裝了滑輪，還是定期在前后陽臺輪轉著，老娘娘靠在躺椅上，身旁臥著一只花貓。這是小外甥女送來的。俗話說貓是奸臣，為吃;狗是忠臣，戀情。花貓跟老娘娘享大福了，幾乎天天都能吃上香腸。老娘娘感嘆地對小花貓說:你命好。我年輕時，想吃貓肉，至于貓吃香腸，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噢。

老娘娘的臉，顯得越發堅澀。額頭擠著深淺不一的褶皺，只有鼻梁仍然挺拔、顯示著她老而彌堅的倔強個性。

老娘娘的雙眼，沒了往日的明亮，上眼皮像一塊老舊的棕皮，覆蓋著半個眼瞼。

老娘娘的雙耳原是玲瓏剔透，玉般掩在秀發下。如今已銷形骨立，似鍋巴貼在兩邊。再也不像年輕時靈敏得能聽到陽光劃過的聲音了。而老娘娘那頭原本厚密的頭發，現在也像月光下的細流，不是純白，又非純銀，無聲地流向了遠方。

老娘娘前后陽臺那兩面寬大的玻璃窗，竟然連紗窗都打開了，不時有叫不出名字的蟲子伴著喧鬧聲飛了進來，老娘娘泰然處之，不再像以往立馬拍殺，且半開的眼簾會久久地隨著飛翔的蟲子翕動，直到它飛出窗外。

老娘娘的頭腦還是很有主張。小外甥女住在幾百里外的省城，要接她去小住，她拒絕了，幾個姐姐來勸她，說難得孩子這么孝順，你就去銀川住幾個月吧。老娘娘使出了年輕時的干脆勁兒，說還是老地方好，老了，哪也不想去了，再說這腿也生了根似的動不了了。眾人無奈，只好隨她。

是啊，如果說老娘娘年輕時是一粒種子，那么這里就是她最終扎根的地方。躺在這有陽光有風景的陽臺前，老娘娘很知足。她的腦子里，年輕時那些堅韌的理由已從她的骨頭里漸漸化開、漸漸流失了。她真的不在乎花錢了，她甚至想趁著腿腳還能動，自己掏錢，約上周文幾個，天南地北地四處轉轉;還有，她早已不再煩人打攪，整日祈望著有敲門聲響起，能有人來陪她說說話。

(注:老娘娘，母親的小妹妹，西北方言)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