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 一意孤行

文 · 本刊記者 馮嘉雪

2010年3月23日，傳言終于成為現實。盡管很多敏感的業內人士在2009年就感到了谷歌與中國政府的關系在持續僵化，但當谷歌總部宣布停止其中國搜索服務的“過濾審查”，并將搜索服務器由中國內地轉至香港時，還是在業內外引起了軒然大波。

23日當天，眾多聞風而動的媒體迅速聚集到谷歌中國位于清華科技園的總部樓前，盡管Google的LOGO還靜靜地躺在樓前的草坪上，但辦公樓內卻沒有了往日熱火朝天的工作氣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靜。

辦公樓前，一條由保安拉起的警戒線把眾多媒體與谷歌大樓分隔開來。過了一會兒，谷歌中國的管理人員走了出來，面對媒體的采訪，他們一概謝絕，漸漸的，走出辦公室的谷歌員工越來越多，他們也同樣保持著沉默。

這一幕讓人想起了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初，雷曼兄弟等國際知名投行倒閉后員工抱著私人物品走出第七大道總部大樓時的情形，一樣的落寞，一樣的無可奈何，只不過谷歌中國員工的眼中又多了一絲委屈，他們想要傾吐，卻欲言又止。

迄今為止，中國是谷歌唯一一個主動宣布“退出”的市場。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全世界公認最具增長活力的市場，每個跨國公司都在想方設法打開這扇大門。因此，谷歌的反其道而行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一些業內人士對谷歌的決定用“愚蠢”來形容，在他們看來，谷歌的決定實在有些不夠理智，這不是一家負責任的跨國公司應做出的行為。

“Don't do evil”（“不作惡”）是谷歌的信條，然而，這家“不作惡”的美國公司為什么在中國受到重創？谷歌事件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難以言喻的問題？谷歌那些“最聰明的人”是否真的犯了大錯？

積怨已久

作為一家創新型公司，谷歌奉行四條原則：“不做惡”、“整合全球信息”、“用戶服務和需求體驗第一”以及“平等”。不過，如何在這四條原則之間找到最佳的契合點以及在道德維護和商業利益之間找到平衡點，是每天都在考驗谷歌的艱難選擇。

在2007年谷歌剛剛獲得信息產業部頒發的ICP牌照時，李開復曾表示，谷歌雖然是一家極具個性的公司，但他們首先要做一家合法的企業。只有在合法的基礎之上，谷歌才會依照自己的價值觀行事。但事實上，在接受互聯網監管的問題上，谷歌顯然不如百度等中國公司聽話。因此在2009年6月，中央電視臺接連在《新聞聯播》、《焦點訪談》等黃金時段的新聞節目中，連續播出了“谷歌中國”網站存在大量淫穢色情和低俗信息內容的新聞。與此同時，《人民日報》等中央一級媒體也對谷歌中國傳播低俗內容的事件展開了報道，這一連串的“打擊”自然引起了谷歌的不滿。

Google公司創始人之一的謝爾蓋·布林在接受美國某主流媒體采訪時表示，早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結束之后，他們就發現中國政府正在日漸加強對互聯網內容的審查力度，這讓追求“自己創業夢想”的布林感到陰影重重。

其實，布林之所以對于中國的監管政策尤為敏感，還源于他特殊的成長背景：布林的父親由于猶太人的身份，曾在前蘇聯遭到種種歧視待遇，因此在布林6歲時，他們全家逃到了美國。從小生長在自由環境下的布林雖然繼承了父親的數學天賦，卻沒有按照父親給他設定的規劃發展，而是在斯坦福攻讀博士期間選擇了休學，并和同窗好友拉里·佩奇一起創建了家喻戶曉的互聯網搜索引擎Google。

不難想象，如此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布林對于管制類政策自然十分敏感。對此，曾在Google總部和中國工作過5年、Google歷史上最年輕的華人技術總監周杰一語道破：“Google做出那樣的決定是由于中美之間意識形態差異造成的，實際上就是一個認知角度的問題。”

針鋒相對

從2009年10月開始，關于谷歌有意撤離中國的消息就開始在業內流傳，不過每次都被谷歌中國的公關負責人否認。

而正是從那時起，谷歌已經開始尋找與中國監管部門對話的機會。有媒體曾披露，2010年1月，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向時任中國駐美大使周文重轉達了谷歌總部希望直接與中國政府進行接觸的意向。最后，這一信息被傳遞到國內，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工信部等監管部門負責人與谷歌商定，在瑞士達沃斯論壇開啟第一輪會面。

在首輪談判中，谷歌高層堅持要求中國的監管部門放寬對谷歌中國網站搜索結果的審查要求，而兩家主管機構負責人則重申了中國的監管立場。

就在谷歌的“自由式”申請沒有得到中國監管層容許的同時，一個事件的爆發讓谷歌感到他們的忍耐到達了極限。

2009年末到2010年初，谷歌發現他們“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復雜的網絡攻擊”。在對這些攻擊進行深入調查的過程中，谷歌開始不斷搜集證據，最終他們認定“幾十個與中國有關的人權人士的Gmail帳號定期受到第三方的侵入，而這大部分侵入是通過安裝在他們電腦上的釣魚軟件或惡意軟件進行的”。

此后，谷歌開始通過美國政府向中國政府表示不滿。2010年1月21日，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在華盛頓發表了主題為“美國如何對待互聯網自由”的演講，點名批評了伊朗、越南等多個國家。同時，她表示，希望中國對谷歌及其他美國公司最近遭遇的網絡攻擊進行徹底、透明的調查。緊接著，白宮發言人伯頓就在22日稱，奧巴馬贊同希拉里的觀點，“（奧巴馬）對谷歌歸咎于中國的網絡安全違規事件仍然感到不安，我們期待中國方面給出答案”。

然而，谷歌想借助于美國政界的勢力來解決他們的商業問題，顯然是押錯了注。2010年2月23日，外交部發言人秦剛在例行記者會上表示：谷歌對中國的指責毫無事實根據。中國依法管理互聯網，這一立場不會改變，同時，促進互聯網的繁榮發展，這一立場也不會改變。中國法律禁止網絡黑客的攻擊行為，并依法打擊這類犯罪活動。同時秦剛也強調，指責中國政府和黑客的攻擊行為有關聯，這種說法純屬無中生有，是不負責任和別有用心的。

眼看中國政府的態度愈發強硬，谷歌決定和中國政府進行最后的交涉。據悉，谷歌曾在2010年2月從總部派代表來華，與中國監管部門有關負責人面對面談判，但由于谷歌的毫不讓步，談判再度無疾而終。

之后，坊間關于谷歌撤出中國的聲音越來越清晰。2010年3月12日，工業和信息化部部長李毅中在兩會期間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應了媒體對“谷歌事件”的提問，他說：“好多事情不在于我們工信部，在于谷歌方面。”這其中的言外之意不難理解：谷歌沒有更多地從自身尋找問題，而是希望通過以改變中國政府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商業目的，這顯然是行不通的。

李毅中還表示：“我們依法對互聯網進行管理，這不是中國特有的，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對互聯網都是依法管理的，企業必須遵守所在國的法律、法規。作為中國政府來講，肯定要維護國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任何有害于社會穩定、有害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信息，當然不能聽之任之，任何企業進入中國市場，都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法規。”

而對于谷歌將要退出的說法，李毅中表示：“退出不退出，這完全是谷歌自己的自由。不退出的話，在中國會歡迎，對中國互聯網的發展也會有利；如果要退出的話，我們會按照法律、法令來辦。中國互聯網市場依然如故，依然是迅猛發展，不會受什么大影響。”

聰明人的遺憾

幾經權衡，在謝爾蓋·布林的力主之下，谷歌做出了關閉中國大陸搜索引擎服務器的決定。

對此，谷歌公司高級副總裁、首席法律顧問的大衛·多姆德表示，谷歌今后會在Google.com.hk上提供未經審查的簡體中文搜索結果，那些為中國大陸用戶設計的服務將通過谷歌在香港的服務器實現。同時，香港地區的用戶還將繼續通過Google.com.hk獲得跟現在一樣的、未經審查的繁體中文搜索服務。

谷歌的做法，立刻引起了中國乃至世界其他國家網民的強烈反應。一位網民在人民網的“強國社區”上留言：對于谷歌的離開，我是沒有一點留戀。很多網民表示，“絕不會容忍谷歌要挾中國政府、挑戰中國法律的傲慢無理行徑，谷歌想留下，就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而不是美國的法律、不是谷歌的政治信條；谷歌不想留下，那就走吧。在這一點上，中國網民與中國政府“出奇地一致。”

一位加拿大網友則表示：谷歌的自大導致了這種不負責任的指控和錯估。中國可能因谷歌的撤離而承受短期損失，但谷歌的撤退將給中國的互聯網企業提供更大的網絡市場，從而帶來更多革新。最后的輸家將會是谷歌，因為中國的網絡空間是世界上最大的。

一些中國本土的互聯網人士也認為，“谷歌此舉不免太意氣用事”，谷歌在國內遭遇種種挫折，并非其技術或者產品落于人后，而是其企業文化太過強勢，本土化的工作做得不夠好。

原雅虎公司中國公司CEO謝文認為，谷歌的確需要檢討其在中國的發展政策。拋開政策性因素不談，中國的互聯網市場有其自身特點。事實上，谷歌在制定市場策略時，有時候顯得“過于以自我為中心”。但同時，他也用“損失非常慘重”來形容谷歌撤出對中國互聯網產業的影響。軟銀賽富基金管理有限公司首席合伙人閻焱認為，在眾多聲音指責谷歌決定的同時，也需要反思中國互聯網自身的自由問題。

就連一貫低調的中國本土互聯網企業家馬化騰也在“2010年中國（深圳）IT領袖峰會”上表示，谷歌事件中有文化差異的因素，而在網絡自由和合理監管以保證有序之間，應當找到平衡點。

事實上，正如周杰和馬化騰所言，最終導致谷歌與中國政府不歡而散的背后不是一個簡單的商業判斷問題，而是始于意識形態的差異。在中國政府眼中，谷歌是美國式的自由主義者，而在谷歌眼中，中國政府又是無法改變的強勢監管者。

盡管谷歌的創始人以及公司管理層都是一群高智商的“天才”，但他們卻缺少變通的智慧。在他們看來，現階段中國的管制政策會限制谷歌的自由發展，甚至違背了谷歌的部分信條，但他們對于中國的國情顯然是知之甚少。中國是一個以穩定為大前提的國家，因此在中國，必要而有效的監管是不可缺少的，只不過其中的“度”可能會隨著社會、經濟環境的變遷而有所改變。

懷著對中國的偏見、缺乏足夠的耐心、選擇了不當的策略，谷歌的退出在所難免。阿里巴巴董事會主席馬云對谷歌的退出，做出了這樣的評論：“谷歌和政府監管雙方都是很聰明的人，這是一批很聰明的人在這個時刻做出的非常令人遺憾的決定。”

前途未卜

盡管在很多人看來，谷歌已經“退出中國市場”了，但一些業內人士卻并不這么認為，“確切地說，‘Google.cn’已經結束了，但是谷歌已經聲明，他們還是會保留中國的研發和銷售團隊，因此籠統地說，谷歌退出中國市場肯定是不準確的。”周杰向《中國新時代》透露，據他所知，谷歌的確會將中國的研發團隊保留下來，同時由于他們依然還在提供中文搜索等服務，因此需要一支研發團隊與總部通力合作。“但谷歌說將保留銷售團隊，我存有疑問。”

事實上，周杰在2007年離開谷歌后，就創立了一家按效果付費的廣告營銷公司——浪淘金，其運作模式類似于“谷歌廣告聯盟”模式，但效果卻更加精準。為此，浪淘金很早就和百度、谷歌等搜索引擎公司結為親密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周杰表示，目前他們與谷歌的合作還未受到影響，至于下一步如何走，還要取決于實際情況的發展。

周杰分析，谷歌將服務器搬到香港，勢必會對其流量產生明顯的影響，服務器的“跨網”運作會直接導致搜索速度減慢，他們也曾進行過專業測算，盡管最終的結果可能只是差之毫秒，但累積之下，就會給用戶在使用上帶來很大的不便。屆時，巨大的訪問量和技術的復雜性有可能導致服務器不堪重負，受到影響的將不止是中國大陸的用戶，也將使香港本地居民的訪問速度受到影響。

用戶體驗的下降，會導致他們對谷歌中文搜索的放棄使用，而用戶點擊率的減少，首先受害的就是之前與谷歌展開合作的大量廣告主和網站主。

谷歌廣告聯盟曾是全球最知名的互聯網廣告運營平臺，它整合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廣告主和網站主：廣告主向谷歌廣告聯盟支付廣告費，借助谷歌廣告平臺進行營銷推廣；網站主加入谷歌廣告聯盟后，也利用自己網站上的空余廣告位放置來自谷歌廣告聯盟的廣告，從而輕松獲得廣告收入分成。

因此，早在谷歌正式對外公布消息之前，眾多谷歌的廣告代理商就坐不住了。據悉，曾有27家谷歌廣告代理商聯合署名給谷歌全球副總裁劉允發了一封郵件，表示擔憂谷歌退出中國將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損失，并提出谷歌如果真的退出，要對他們的客戶、員工以及代理商做出賠償。

面對眾多廣告代理商的疑慮，谷歌回復了一封郵件：中國大陸用戶將會通過位于香港的服務器繼續得到我們提供的簡體中文服務。我們將繼續向內容發布商提供完善的廣告解決方案。其中基于內容匹配的AdSense 內容廣告和AdSense移動內容廣告的展示均不受影響。DFP廣告管理系統也照常運行。我們感謝您的耐心等待，并期待與您繼續合作。

盡管如大衛·多姆德所言，他們將保留谷歌中國的銷售團隊，但“銷售團隊的規模顯然部分取決于中國大陸用戶能否訪問Google.com.hk”。事實上，自從谷歌將服務器轉移至香港后，用戶在使用谷歌中文搜索時經常會發現出現搜索失靈的情況，且持續時間不短。這樣一來，無疑將促使越來越多的用戶轉而使用其他的中文搜索引擎。隨著用戶的不斷流失，谷歌廣告聯盟的吸引力也將隨之下降，在激烈的市場競爭形勢下，谷歌之前的那些合作伙伴又將如何選擇？

此外，根據大衛·多姆德的聲明，谷歌搜索、谷歌資訊和谷歌圖片這三項業務將一同與服務器移至香港，但谷歌地圖、谷歌音樂搜索等業務均未被提及。由于每年3月底是ICP牌照（即互聯網牌照）注冊審核的最后期限，ICP牌照過期之后，網民則可能無法正常打開相關頁面。因此，對于已經失去了ICP牌照的谷歌而言，那些原屬于Google.cn旗下的業務將何去何從也是一個問題。此前，谷歌曾和諸多中國互聯網公司聯手，就谷歌音樂等業務達成了長期合作協議，但突變之下，他們的合作又將如何處理，目前還不得而知。

谷歌轉戰香港后，很多業內人士都認為這將導致百度在國內搜索引擎的一家獨大。百度CEO李彥宏對此表示，中國搜索引擎市場在未來五年內仍然會保持高速增長，百度的競爭力不會因為競爭對手谷歌的退出而削弱。當然，由于搜索市場并沒有太高的進入門檻，依然會有競爭者參與。

由于搜索引擎是互聯網的重要入口之一，因此在前幾年，搜狐、網易、騰訊以及阿里巴巴等一線門戶網站以及電子商務網站都推出了自己的搜索類產品。根據易觀國際的預計，到2010年，中國搜索引擎市場規模將突破100億元，實現超過40%的同比增長。

谷歌發出聲明兩天后的3月25日，搜狐就舉行了發布會，宣布推出搜狗輸入法5.0正式版，準備進一步搶奪搜索引擎市場前端的制高點。張朝陽說：“谷歌走了，不妨用搜狗，谷歌走了，本土企業仍然可以創新。”搜狐甚至還列出了爭奪“后谷歌時代”市場份額的措施：一是提供更多優惠條件，收編谷歌的渠道；二是大力提高產品品質，使用戶不流向百度而流向搜狗；三是盡力吸納谷歌中國的人才。

同時，互聯網搜索引擎的老牌巨頭雅虎也傳出新消息，雅虎中國總裁曾明近日曾向員工透露，他們正在秘密開展一項新計劃，準備將搜索、社區、資訊作為新戰略的“三駕馬車”，搜索依然是他們的重點。

盡管谷歌在香港的前途未卜，但毫無疑問，中國搜索引擎市場新一輪的激戰已經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