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平

“少林寺上市”風波,讓我們看到了宗教資源的公益性質正在被異化。表面上看,這是地方政府的經濟利益沖動,但從深層次來說,這是用政治方式控制各種神圣資源的配置與使用。神圣資源公有,其信仰方式就不得不表現為公有或國有。
2009的最后一天,國內外媒體熱切關注的少林寺“上市風波”,塵埃落定了。曾經激烈的各種議論、擔心、道德義憤,好像也一并消失了。
登封市政府明確表示,不論合資公司是否上市,少林寺的正當宗教行為不會受到限制,宗教活動的正當權益也會得到有效保護。尤其重要的是,政府、少林寺、港中旅(登封)嵩山少林文化旅游有限公司三方,當日口徑一致對外:少林寺“上市”純系誤讀;少林寺不會上市,少林寺利益不會受損。
信仰問題,還是法律問題?
少林寺上市風波中,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少林寺上市、賤賣國有資產”?
且不說那些充滿感情的批評,我覺得法學界的意見最值得參考。法學家的意見是,少林寺能否上市,完全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因為其上市后的特殊性質,決定了少林寺的公益性。或者主張,談及少林寺上市問題的關鍵,是在于它以怎么樣的方式來上市。其方法有,一是通過與一個上市公司簽長期協議,將寺廟的門票收入、維護等捆綁與上市公司簽長期的合同。因為國家讓寺廟收費是長期穩定的政策,不會隨意改變。但寺院本身不能與上市公司直接簽定合同。因為寺廟受宗教局、旅游局管理,所以這項合同不可能由寺院本身來簽,最好有兩家單位共同鑒定。
但是,其股權到底歸誰?并不明晰。歸國家、河南政府?還是歸宗教局、少林寺?
法學界的議論很專業,也很地道,看出了少林寺問題的根子。這就是少林寺的寺產歸屬問題。它不是少林寺本身所有,少林寺僅有經營權和使用權。少林寺是國有資產,完全可以由政府加以配置、使用,甚至分配。所以,人們才認為河南登封市作為縣級政府,無權處理國家財產。這就再次肯定了少林寺無形與有形資產的國家公有特征。同時,這也無可爭辯地說明了,少林寺門票經營權與名稱權的管理與使用,雖然涉及宗教地位與功能主體性,但其問題的構成,卻出自少林寺財產歸屬的界限不明,同時也是佛教、市場與政府之間的界限不明。
信仰與法律交織為一體。地方政府利用寺院知名度成立以營利為目的的公司,這是法律問題;而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明白,少林寺的價值絕不局限于商業評估。這是信仰問題。如果政府將宗教文化作為賺錢工具,則是突破了宗教信仰與商業倫理的底線。少林寺一但上市,它就成為股民之財產,不再屬于佛教。那么,人們的佛教信仰將掛搭在何處呢?
寺廟不等于信仰,官商不是和尚
寺產的國有或公有,表明佛教信仰與政府市場沒有界限,說明佛教僧團無法自理這份如來家業。
中國佛教是所有中國宗教中得益于改革開放最多者。但是,宗教搭臺,經濟唱戲,其主體本非佛教,亦非寺廟,更不是佛教信仰大眾,而是地方各級政府。這就在處置和使用佛教資源方面,當代中國早已建構了一種傳統,這就是政府與佛教的長期合作。因為佛教與社會沒有界限,寺廟作為國有或公有,參與這一合作本來就屬常見。而佛教資源的這種存在與發展形式,其社會學實質,就是讓每一信仰佛教的中國人能夠不費成本地獲得自己的信仰,從而避免了宗教神圣資源的稀缺性難題,使佛教信仰成為當代中國社會中一種極其普遍的社會信仰現象。
與此相應,佛教與國家社會之間也就沒有了彼此的界限,共同構成了整個社會和社會生活的神圣化。然而,這也就使佛教信仰的實踐與表達基礎,同時獲得了一種國有或公有的形式。本來是一個人的信仰生活的問題,卻因為寺廟財產的國有或公有,成為了一個國家政府必定要關心的事情;而每一個單一的佛教信仰者,同時也把自己的信仰與寺廟的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了。
本來,一個佛教信仰者的宗教生活是否純真,是否健康?實與一座寺廟的存廢沒有直接的關系。然而,少林寺上市的風波激蕩,說明了如今中國人的佛教信仰乃與寺廟的存廢、公私歸屬問題緊密關聯。寺廟的存廢、公私歸屬,似乎同時就是佛教信仰的存廢與公私認同。寺廟的危機,同時就是信仰的危機。所以,民眾爭議的,是覺得長久以來的信仰或信仰象征被商業所玷污。于是,少林寺上市,才會嚴重傷害了佛教信仰者的感情,甚至有可能顛覆了中國佛教的基礎。
一方面,人們強調,少林寺的財產不屬于少林寺和登封市,少林寺屬于公共財產,屬于全國。另一方面,人們也主張,少林寺的有形與無形資產,分別屬于國家或少林寺僧眾,登封市政府無權將少林寺上市。然而,說到底,這少林寺的寺產究竟屬于誰?卻和當代佛教其他寺產一樣,始終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和制度安排。它們被高懸起來。誰也不能做主;誰都可以做主。關鍵就在于一時一事的利益博弈。
值得指出的是,佛教寺產的這種高懸狀態,一方面說明寺廟僧團并非它的法人代表,另一方面也說明,所有的佛教信徒也不是它們的法律主體。而佛教寺產的這種高懸狀態,往往會落空,最終制約著中國人表達信仰和實踐信仰的方式方法。一個最常見的現象就是,寺廟成為了佛教信仰主體,而誰能夠處置寺廟這種神圣資源的人,誰似乎就是佛教信仰的主宰。
信仰也有所有權的問題?
現代太虛的佛教革命,以寺產革命為中心,佛教民主為手段也是目的,即反對把寺廟佛教財產變為少數住持的私產,廢除按法派繼承遺產的制度,而要使佛教財產成為十方僧眾所公有,以為供養有德長老,培養青年僧伽,興辦各種佛教事業之用。太虛根據教制革命的原則,立意要消滅佛門圣地私人占有寺產的封建主義,確定寺產為僧眾共有,任何機構和個人都不能侵占,政府也不例外,且負有保護之責。這樣,太虛和尚既為僧眾爭取了寺產所有權,也向政府提出了保護寺產的合法要求。
太虛的佛教革命最后失敗了。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失敗的后遺癥,在半個多世紀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現出來。這是因為佛教的教產問題,始終沒有很好地解決,并得到法律的落實。
如何配置與使用像佛教寺廟這種神圣資源,往往有政治、市場、習俗、宗教等多種方法。不同的配置與使用方法,當然就有不同的社會結果。一般而言,神圣資源的政治配置方法,就會因為它的公共權力特征,而使每一個門票就無法表達信仰、實踐信仰,這就大有違憲之嫌了。
“少林寺上市”風波,讓我們看到了宗教資源的公益性質正在被異化。從表面上看,這是地方政府為了經濟利益,但從深層次來說,這是在左右無數公民的信仰方式。因為這種做法,其實是控制了中國社人的宗教信仰無法實現個人的信仰選擇和信仰表達,進而把整個國家、社會都牽扯進來,公然發生一些信仰偏愛,使人們不得不去放棄那些力求要維護、實踐的純真
信仰,最后構成信仰變異。
少林寺自北魏起,歷經隋、唐、宋、元、明、清,都是國家出資的宗教活動場所。1949年后的土地改革,少林寺的土地歸國有,使用權歸少林寺僧眾。歷年來對少林寺的修整,也是國家文物局、旅游局出資,故少林寺的無形有形資產,無疑是國有或公有的。而在這次少林寺上市風波的爭論之中,人們最反對的,似乎就集中在登封市政府無權處置少林寺這樣的國有公有資產上面。言其違憲,何憲法之有?
對此,我一直在琢磨,政府處理國家公有的寺產,是否就是有違憲法上規定的宗教信仰自由?既然是寺產公有,政府處置,情理之中。任何一級政府都可以自由處置。這就是政府官員們提供的自由信仰。所以,當人們忙碌于寺產維權的時候,千萬不能忘記這些寺產的法律狀態。這說明,在社會變遷當中,中國人宗教信仰的自由和純真,似乎首先要始于宗教維權。
不過,這確實也有一個與國家憲法規定的宗教信仰自由是否相違背,以及與宗教政策是否符合的問題。如果人們的宗教信仰,首先就被局限于寺廟的門票,沒有會中各種神圣資源的配置與使用。神圣資源公有,其信仰方式就不得不表現為公有或國有。就目前中國人的佛教信仰方式而言,總不能把寺廟改造成為商業公司,使用政治的神圣資源配置方式,而使他們的信仰無處掛靠、成為一介游魂吧。
寺廟姓“公”,還是姓“佛”?
當代中國佛教的各類廟產,似乎就是垂死孤老的一筆無主遺產,早已成為各種社會集團勢力覬覦的目標。
通過少林寺上市風波的思考,人們終于明了,憲法保護的宗教信仰自由究竟是什么含義。宗教自由的真實含義,不僅僅是對宗教信仰的認可,而且還是對宗教信仰實踐方法及其實踐條件的認可。無論這個條件是實在的硬件,還是文化的軟件,或者是宗教法制。
一個非常基本的常識是,任何宗教寺廟或宗教組織絕不是公司企業,絕不應該經商、上市。如果一個宗教、一個國家、一個政府,連這種基本常識都沒有,還能奢談什么精神與信仰?
因此,佛教的寺產,無論公有、私有,它們首先是佛有。寺廟的法律歸屬,本來就應當是寺廟。否則,信仰私有,寺廟公有,這公私之間的空白如何填補?只有佛教信仰作為社會的建構,佛寺才會成為以信仰為基礎的社會組織,佛教信仰才具有了社會的實踐方式,而不會擔心一個寺廟的存廢,就會影響到一個佛教信仰的被顛覆了。
為此,我很贊同這樣的意見,當代中國不能出現類似于宗教+商業+政治的現象與機構。現在不能有,今后也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