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和潛規則

鄧曉芒

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奧運速滑冠軍周洋答記者問，充分暴露了潛規則在我們社會生活中的無處不在。據說周洋在獲得冠軍后第一次答記者問，說是她最想感謝的是爸爸媽媽，希望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一點，于是國家體育總局的官員在全國政協討論教育問題時就不點名地批評她，說運動員取得成績應該先感謝國家，怎么能先感謝父母?并認為，這說明我們應該進一步加強對運動員的德育的關注。這話說得非常典型，可以作為進一步分析的標本。它說明潛規則早已成為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官員心中自明的規則。

首先我們看看，如果一切都根據明規則，這話應該怎么說。按理，運動員從小被體育部門招去搞競技體育訓練，這是國家的一項國策，為的是拿金牌，振興國家在國際上的知名度，這是為國家和政府長臉的事，老百姓也愿意。而且從理論上說，正是老百姓(納稅人)拿出錢來委托政府去辦這件事，他們為此而自豪。所以，周洋通過自己的努力拿到了金牌，首先人民應該感謝她，因為她沒有辜負人民的期望，沒有浪費人民投入的錢。因為假如她沒有拿到金牌，人民本來也不能責怪她，因為拿金牌有一定的偶然性，不是給了錢就一定能拿到的，有一部分錢就是打算損耗掉的；而她現在通過拼搏拿到了，所以要感謝。其次，尤其國家和政府應該感謝她。這是因為，雖然這些錢是國家給她的，但并不是國家本身的錢，國家只是代表人民充當了一個決策中介，把人民的錢用在了她身上，她的成功則證明了這種決策是明智的，從而提高了國家決策者的聲望。

所以，國家感謝獲得金牌的運動員是順理成章的，而運動員感謝國家則沒有根據。這就像一個作家寫了一篇成功的小說，一個畫家畫了一幅不朽的畫，他們從來沒有被要求感謝國家。運動員和作家畫家只有一點不同，就是他們從小被體育官員選中，并供給他(她)一切訓練條件和生活條件，這些官員似乎成了他(她)的“養父母”。但其實官員只不過是人民的公仆和代管者，他的權力來自人民，真正的養父母還是人民自身。如果周洋要感謝人民的養育之恩，這與代表“國家”的體育官員并無關系，就像我接受一筆捐款，應該感謝的是捐款人，而不是取款時的銀行出納員一樣。

但上面說的都是明規則。周洋按照明規則說話，本來沒有說錯，因為感謝父母也就是感謝人民，父母也是人民的一員。然而，按照潛規則，事情就完全倒過來了：不是人民養活了國家官員，而是國家官員養活了人民。有權力的人本來可以不給你這碗飯吃，或者把你的飯給別人吃：現在給你吃了，你還不應該感謝他嗎?但這層意思是不能說出來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按照明規則說話的周洋，顯然缺乏“教育”，特別是缺乏“德育”。她的父母也說，周洋年紀小、經歷少，不懂事，會教育她下次要先感謝國家，再感謝父母。果然，經過“教育”，周洋就“被成熟”多了，也會說假話大話了，后來面對采訪，她就先感謝國家，再感謝領導等等，父母被排在了最后。

不過，時代畢竟不同了。周洋的被教育和被成熟在網上引起一片嘩然，人們眾口一詞地說周洋最初的回答非常樸實和純真，后來的改口則充滿著無奈和虛假。難道我們的教育、尤其是“德育”就是要把人教育成假人嗎?難道人人說假話套話大話就表明我們教育的“成功”嗎?最有意思的是，就連說這話的官員也連忙辯解說，他并沒有點周洋的名，他也為周洋最初的回答而“感動”。現在說假話的人終于需要為自己辯解了，這在以前是不堪設想的。但問題是，這種假話假在哪里，卻并不是人人都很清楚。比如說，連馮小剛也對此事表示了憤怒，認為感謝國家固然沒錯，感謝父母更是理所當然。但根據我上面的分析，感謝國家是沒有道理的，是“國家養育了人民”這一潛規則的不自覺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