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噪音,租界夕陽

陶 杰

天津市政府把一條清末民初時代租界的老街，定為觀光景點，引起網民一陣起哄。有網絡憤青指出，租界是“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歷史恥辱”，當局把租界列為景點，是往歷史的傷口上灑鹽。

如此觀點，愛國情懷，令人欽佩。可惜有悖邏輯常識，上海黃浦江邊的外灘，一列英殖時代的宏偉建筑：舊匯豐銀行、和平飯店、外白渡橋，全是舊上海“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屈辱時代的印記。一條外灘，當年不知有多少黃包車夫讓洋人踢過屁股，可今天上海外灘不但是我國數一數=的旅游觀光景點，來自蘇北、河南、江西、四川的民工，一下火車，無不爭先來外灘仰首稱奇，指指點點，夸耀大上海的氣派。

香港1842年割讓英國，是鴉片戰爭戰敗的恥辱。如今，整個香港、九龍、新界地區，國家政策規定，向全國開放自由行，天天都有內地游客飽覽維多利亞海港的兩岸景色。身為香港人，天天看見內地自由行游客，歡天喜地來到這個鴉片戰爭的恥辱鄉，觀光購物，拖男帶女，我看了網絡憤青聲討天津租界問題的評論后，反省靜思了三天三夜，絲毫沒有半點傷口上灑了鹽的痛楚和仇恨。我用冷水洗了把臉，照照鏡子，不禁內疚自責：“到底是我還不夠愛國呢，還是國家的自由行政策違反了民族感情的大是大非?”

天津租界的舊洋房子，貌甚宏偉壯觀，是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建筑，結構勻稱，雕梁巨柱，中庭高、窗戶明亮，有豐富的人文色彩。論美觀，比周圍許多毫無風格、面貌劃一的仿美式玻璃幕墻的現代高樓大廈，在視覺上和諧許多。

聲討租界的洋建筑容易，自己能拿出什么貨色來替代難。國際太陽能學會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皇明太陽能有限公司董事長黃鳴最近在華娛衛視的訪談，嚴正指出：歐洲和美國的建筑，比中國當代房地產泡沫下雨后春筍般冒起的高樓大廈，更能“以人為本”。黃老師認為，當代中國各大城市的高樓大廈，雖然是追求GDP的政績產物，用水泥鋼筋打造的仿美式大樓，濫用墨綠色的玻璃幕墻，除了形成屏風效應，還是耗費空調電力的罪魁禍首。西方城鎮的新房子，許多都早已棄用鋼筋水泥，采用磚石為墻，稻草作檐，木頭做家具、太陽能發電，還有自己蓄水循環再用。

我聽了黃老師的話，心想：天人合一的建筑文化，在我國的“舊社會”時代的老照片里，早成追憶，在“四個現代化”的口號下，化為塵土，換來的是一座座仿冒美國洛杉磯或芝加哥的地球村現代城市，國家卻要付出耗費土地資源與環境污染的代價。我想，即使今天多劃出幾片“租界”，讓“帝國主義”的建筑師來我國的領土上大展身手，示范何謂21世紀的自然人文建筑生活，一非恥辱，二無創傷，三來比起上海杭州附近許多暴發地產商崇英媚歐地抄襲打造的什么“英國泰晤士鎮”之類的二手貨，倒也不錯。

所謂租界，一定是歷史的恥辱、民族的創傷嗎?孫中山顯然不同意。1923年，他應香港大學之請，在英治殖民地的最高學府發表演說，對香港這個中國最大的租界，發出由衷的贊美之意，言詞甚為動情：“我之革命思想發源地即為香港，至于如何得之，則我于30年前在香港讀書，暇時則散步市街，見其秩序整齊，建筑宏美，工作進步不斷，腦海中留有深刻之印象。我每年回香山二次，兩地相較，情形迥異，香港整齊而安穩，香山反是……外人在七八十年間在一荒島成此偉績，中國以四千年之文明，乃無一地如香港者，其故安在?……研究結果，知香港政府官員皆潔己奉公，貪贓納賄之絕無僅有，此與中國情形正相反。”

前國母宋慶齡在上海的故居，亦恰好在法租界內，一座19世紀末的小洋房，窗明幾凈，爐暖花香，屋內的洋派家私，至今保存完好，上海市民歷年憑吊余跡，這到底是歷史的恥辱，還是民族的光榮?宋國母的故居，該列為文物，還是用推土機鏟平?我有點弄糊涂了。故居所在的街道，原名“高乃依路”，高乃依是法國17世紀著名劇作家，與拉辛齊名。在帝國主義的租界，一條街道名，居然也豐涵文藝的高雅品味，比起70年代，各大城市慣見的東風路、解放路之類，租界的人文思想的感覺，直如春風拂面，有一陣清新常綠之感。

什么是“租界”呢?家樂福、麥當勞、肯德基，開進了全國各大城市的通衢大街，這叫租界。歐洲高級品牌LV、Gucci、Chanel進駐各大項級商場，這叫租界、星巴克差點開進了故宮，在半殖民時代，還未聞上海英租界的凱絲琳咖啡店敢在午門下也開一家分店。凡有租界的一股洋人體味的地段，租金必貴，品味必高，搔首弄姿的窈窕美女必眾，快樂和希望的感覺必定良好。就像電影《孔子》里的名言：“如果你不能改變世界，就要改變自己的內心。”言“租界”必咬牙切齒、捶胸頓足者，也到了聽從“孔子”教誨的時候了

天津市政府不顧憤青“民意”，一意孤行，把租界妥為保存，列為觀光景點，讓我國下一代的游客，能踏足時光隧道，分享孫中山少年時驚艷于“秩序整齊，建筑宏美”的情懷，也讓廣大婦女在租界內散步時，能分嘗宋國母當年在法國人的房子里穿一襲黑緞旗袍、端著一杯英式下午茶、輕輕打開窗子之際的“悠然見南山”之樂，也許更能體會前輩革命家為什么拋頭顱灑熱血趕走帝國主義，爭取民族獨立的那份獨特的豪情。網絡的這類“民主”，不一定是個好東西，租界的歷史陳跡卻必屬精品，天津市政府的老爺們，千萬要挺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