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馬未都相信,再過十年二十年以后,社會上有大量財富沒去處,如何處置自己的財產,會成為富人的心病。那時,人們對財富觀念也應該更新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將自己的錢拿出來,捐給公益組織,投入文化事業。
離北京機場不遠的大山子是一個老地名,名揚海內外的798藝術區就在這里,再往北進入金盞鄉地界,在張萬墳金南路這一帶,沿街面在短短三四年里建起了許多紅柱綠窗琉璃瓦的京派風格建筑,幾乎是琉璃廠的翻版。“琉璃廠”盡頭,就是馬未都創建的觀復博物館,外觀樸實無華。
四五年前,觀復博物館周邊還是“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要說仿古建筑是看準了觀復的影響力而麇集于此也不算錯。但今天,這些一天也沒有用過的房子正面臨著被拆除的命運,民間資本打造的老北京風貌或古玩交易市場的夢想瞬間化為泡影。事實上已經有一些房子被拆成一堆堆碎磚爛瓦了。據知情者說,這里很快將被夷為平地,由政府整成綠化,這是土地儲備的通行做法。也因此,觀復博物館的命運如何,引起了媒體的關注。《新民周刊》的讀者也希望知道這個中國第一家私人博物館的命運將會如何演變。
馬未都的收藏以陶瓷與家具為主,兼及書畫、門窗及當代藝術等,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他就開始琢磨建一座私人博物館。1992年起打報告申請,被斃了,再打,再斃,直到1996年才批下來。馬未都給博物館取名叫“觀復”。
最早的觀復博物館坐落在琉璃廠西街,面積不大,展品鋪不開。2000年搬到朝陽門內南小街竹竿胡同,內部的裝修使用不少中國傳統工藝,如手工雕刻、大漆髹飾等。過了幾年馬未都又嫌小了,想辦法就搬到今天大山子這片地兒了。地方大了,馬未都就將《道德經》第十六章中的一段文字以典雅的仿宋體書寫在博物館院內的一堵墻上,它提示觀眾,“觀復”兩字其實是想說明一個道理:“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把自己的收藏都捐出去
記者:這一片地兒拆平之前你這里還是要搬的吧?
馬未都:我們得配合政府,本來我們也一直在考慮建一個永久性展館,這一帶的拆遷給我們提供了機會。
記者:新址將會選在哪里?
馬未都:地址一直沒能定下來,我希望在三環內外,這樣交通就能方便許多。但你也知道,這些年經過房地產開發,在城里已經沒有多少空地了。
記者:我記得在四年前你接受我們采訪時說過,展館偏遠點,絕對不是問題,想來看的人照樣會來。你還說日本有一個美秀博物館,建在山里頭,觀眾照樣千里迢迢奔它而去,關鍵是你給人家看什么東西!
馬未都:實在沒地我也接受建在城鄉接合部,不過我希望能再大一點,3萬平方米是比較合適的面積,展覽與辦公的面積一半對一半,這比較合理。新館建在城里或城外,都可以接受,但辦館理念與設計方案肯定會不一樣。
記者:今天新聞你聽說了嗎:日本今年第二季度的GDP總值為1.28萬億美元,中國同一季度的GDP為1.33萬億美元。從賬面上看,中國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馬未都:老二不好當啊!我們與長期積弱積貧的時代告別了,進入積富積強的時代,但如何正確看待財富,使用財富,我們準備好了嗎?
記者:聽說你準備將自己的收藏品悉數捐給觀復博物館?不過也有人說,這是自我炒作,觀復博物館是馬未都建的,館里的文物都是自己的,現在說捐,這不是自己捐給自己?
馬未都:這里有一個誤會,觀復博物館確實是一個私人博物館,但不是我馬未都一個人的,它是由幾個人一起建起來的,有一個五個發起人組成的董事會在運作,我是出面辦事說話應付媒體的人,法人代表、館長,時髦的說法就是CEO。
記者:你搞收藏少說也有30年了,這批藏品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一下子捐出去,肯定有更深更長遠的考慮吧。
馬未都:我想說明的是,第一,我不是捐給國家博物館,也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在建這個館的時候就想過,我們一定要在中國的現實環境中走出一條私人辦博物館的道路,如果到今天我將自己的藏品悉數捐給國家博物館的話,事情就簡單了,但這樣做等于繞了個圈又回到了起點,我幾十年來所做的事都白搭了。民間人士向國家博物館捐物,這是覺悟之舉,更是盛世之舉,也是愛國情感的真誠表達。民間捐物是國家博物館藏品的重要來源之一,事實證明是有效的。但我們也應該看到,中國私人博物館一直不夠正規,遑論強大,其中的原因就是半個世紀以來,一直有人以為,私人與國家是對立的,大公無私嘛。其實在很多情況下,私人與國家不是對立的,沒有人哪有社會,沒有社會哪有國家?我們建私人博物館就是想破除這種陳舊觀念。我認為,在一個成熟的法制國家,在一個文化昌盛的環境里,私人的財富實際上也是國家財富的重要體現。那么涉及文物方面,也應該持同樣觀點。美國的博物館有8000多家,私人與國家的比例為6比4,而目前中國的博物館才2000家,私人博物館占的比例極少。其實,民間收藏是國家收藏的重要補充,它是另一種更有活力、更有草根形態的文化表達。第二,現在社會上有不少民間博物館確實會出現向自己捐錢捐物的行為,比如大型國企辦一個行業博物館,把這方面的話語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也算企業文化吧,但它靠的是行政補貼,而且數額巨大,那么它這個博物館生存就比較容易。國家博物館現在開始實行免票參觀的制度了,因為它是用納稅人的錢辦的博物館,應該免票。而我們這個館是贊助人合辦的,我們根據另一套制度行事,不花納稅人一分錢,還給國家繳稅,而且生存得非常好。當然也有些私人博物館建得相當堂皇,相當氣派,顯示了快速崛起的經濟實力。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收藏了一些東西,辦了一個館,三五年后就想辦法將展品賣出去了。這里頭有盈利目的,說到底屬于一種經濟行為,對文化不會有敬畏之心。而你看世界上歷史悠久、口碑也不錯的博物館、藝術館,它必定有一個基金會在運作,相對獨立地行使著董事長賦予的權利,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和比爾·蓋茨基金會就是很好的典范。我在理事會里不是說了算的,所有重大的事項都需要集體討論決定。我今天捐東西給博物館,不是右手轉到左手那么逗人,而是給這個大家共有共管的博物館,是這么個道理。
怕兒子形成不正確的財富觀
記者:在做出決定之前是否與家里人商量過?
馬未都:這事是我早就想好的,或許從收藏開始就一直在考慮它們的最終歸宿,所以家里人都知道它們的去處,給予充分理解。
記者:從傳統上看,中國的收藏家更多選擇將寶物留給兒子。
馬未都:兒子在英國留學7年,回國后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職業,并且搬出去單住了,獨立地開始了“海歸派”的新生活。我一件東西也不會留下,留下一件就不算徹底了。
記者:留幾件給兒子,既可作為紀念,又可在關鍵時候增強他創業的底氣嘛。
馬未都:我不想使兒子對財富產生錯誤的概念。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帶著兒子逛古玩城,在一樓買到一件文玩,花了2400元。我們坐電梯上樓,半道上被一位朋友截住,問我撿到什么漏?我就向他展示了剛剛斬獲的東西。朋友一看:好東西!請求我轉讓,愿意給3萬元。我無意間看到兒子的表情,似乎有點驚喜,有點頓悟。這件玩意兒一上樓就翻了十幾倍,盈利部分相當于當時一個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這錢來得也太容易啦!這讓我產生了警覺,我不希望兒子形成對財富的不良心態,特別是誤以為收藏活動是一種輕易獲利的行當,并由此輕薄誠實勞動的價值與意義。
記者:所以這次你發愿捐出自己的藏品,可能也有這份考慮隱藏在其中吧。這份考慮,折射出一位父親對愛子的拳拳之心啊。那么這次向博物館捐物,總共有多少件?包括哪些幾項大類?
馬未都:我認為件數不是主要的。可以透露的是,這其中包括陶瓷、家具、文玩、門窗以及少量的字畫。
記者:什么時候正式捐呢?
馬未都:我想在新館建成之日吧。現在我早早地放出這話,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許諾,也是為了讓公眾輿論監督我,看我馬未都到底能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說實在的,我的錢也夠花了,再多也使不上,我也沒有玩富人游戲的嗜好。文物給我的快樂也到頭了,它不能讓人延年益壽吧,那么這些文物應該讓更多的人來分享,這肯定比家里藏著更有意義。
大張旗鼓地行善實在丟人
記者:你如何評價這次捐物的意義,或者說你想得到社會怎樣的評價?
馬未都:我們這一代機遇比較好,受過苦,什么樣的苦都能承受,遇到大事就不易犯糊涂。我愛上收藏,一是出于對中國文化崇敬,對文物本身有審美與研究的興趣,并不看重它的經濟價值,從來沒想到日后能漲個幾百倍。我那時才二十幾歲啊,就一點死工資錢,省吃儉用地花在這上面了,但當時東西真便宜,而且假東西不多。早十年、晚十年都不行,這個好時候被我趕上了。要是今天我剛剛入門玩收藏,那就不一樣了。當然今天也有大款揣著大把鈔票來玩收藏的,他可以瘋狂砸錢,高舉高打,但我們那時候披星戴月趕鬼市的那份樂趣,他能體會到嗎?沒錢可能會不幸福,但有錢不一定能買到幸福!
你看看海外華人中的富人,歷代以來都沒有很好地解決財產的問題,由此引起的家庭糾紛甚至手足反目還少嗎?小甜甜、梅艷芳身后都是這個結局,很值得我們反思。
記者:這幾天有報道說,美國華裔科學家陳頌雄,為響應蓋茨與巴菲特等人的號召,決定將一半家產捐出來做慈善。陳在南非出生并長大,是靠生物制藥致富的知識型人才,因為研究發明了治療糖尿病藥物和抗癌新藥而蜚聲業界。
馬未都:一個人在年輕時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創業,為奠定生活與事業的基礎,此時他一定會趨利。而從中年到老年階段,在生活穩定、稍有經濟積累以后,他考慮更多的就是社會評價,別人對他的看法,就會追求精神上的滿足,就是進入趨名的階段了。而一旦進入老年以后,閱歷豐富了,經歷的喜怒哀樂也多了,看淡了一切,名利都不重要了,只求內心安定平靜。所謂的境界,常常在這個時候實現。
人的一生應該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物質上的,追求溫飽。第二重是精神上的,希望有所愉悅,有所寄托。第三重是靈魂,追求內心的平靜與超脫,還體現在一種獻身精神上。前不久我去日本,在一座寺廟里,正好僧人做完功課出僧房,在佛號聲中,70多個僧人魚貫而出,每個人的臉上寫著慈愛與安詳。那種表情絕對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沒有修煉,不可能有如此感動人的表情。他認為,藝術其實也是一種宗教。在宗教精神普遍匱乏的當下,有些中國人就將收藏藝術品當作一種修行。
記者:豐子愷在有篇文章里的三重境界與你說的相仿,他更通俗地把物質、精神與宗教生活比喻為三個樓層,而他謙遜地表示只是行進在二三樓之間的樓梯上,看得到屬于宗教生活的三樓,但還沒真正抵達。
馬未都:是嗎?那我也只是處于坐二望三的“二樓半”。
記者:我記得你曾對我講過,世界上最大的慈善家是卡耐基,他有一句話對你的震動很大:一個人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
馬未都:中國人為什么特別看重錢?有倆錢就趕緊存銀行,要不就塞磚縫里,那是因為中國積貧積弱的時間太長了,他老是有一種危機感。現在好了,中國人富了,空前地有錢了,但為什么內需還是拉動比較困難?還是想存錢。表現在慈善事業上,就有一種普遍心態,出于救濟的目的才向社會捐錢。這幾年中國天災頻繁,大家紛紛解囊,就是賑災性質的集體行善。但我最反感的是,他捐錢的時候總是大張旗鼓,數額要寫在大支票上,在臺上高高舉起,就怕人家不知道。這在西方國家是非常丟人的事!在西方國家,救災是國家的事,大多依靠行政力量來完成,還有保險、基金會等機構的輔助,他們機制完善嘛。那么個人做什么呢?你可以向基金會捐錢,向藝術機構捐物,個人更多的是參與公益活動。而且告訴你,他們捐錢捐物,捐贈方與受與方是平等的。不像我們這里,總是要求接受者表現出感恩之心,那是居高臨下的姿態。而且你捐錢是嗎,他得審查你的財物是否干凈?你還得居下臨高。
記者:這種舉大支票的做法也許是向社會倡導善行,強調他的示范意義。
馬未都:“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惡恐人知必是大惡。你做了點善事,就迫不及待地讓天下人知道,這就不是真善。還有一句話更狠:善欲人知便是惡,惡恐人知便是善。這里有辯證法!
讓捐資人看到身后的榮耀
記者:前不久你這里成立了一個觀復文化基金會,現在有人向基金會捐錢嗎?
馬未都:觀復基金會是一個盈利不分配的機構,盈利多少都會用在博物館的建設上。另一方面,它接受社會的捐贈,并借鑒國外同類藝術基金會的管理模式,打造自己的公益文化品牌,探索適合中國博物館的運營模式。無論處于何種階層,無論人種和國籍,他愿意捐,我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目前我們收到的最小一筆捐款是2000元。
不少民眾是出于對觀復博物館的信任與肯定來捐錢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是在弘揚、宣傳中華文明。我相信,再過十年二十年以后,社會上有大量財富沒去處,如何處置自己的財產,會成為富人的心病。那時,人們對財富觀念也應該更新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將自己的錢拿出來,捐給公益組織,投入文化事業。
記者:將自己的收藏都捐了之后,你會覺得失落嗎?或者為了彌補這種失落,你會回歸小說家的角色嗎?
馬未都:捐了之后我一點也不失落,反而踏實。至于寫小說,有這個可能。我覺像我這樣的人生,是兩頭傾向文藝,中間是需要哲學,這個哲學不是斗爭哲學,而是經營的、處世的哲學,年輕時,或者老了之后,才會非功利性地通過文學來傾訴,來想象,來寄托。我常常設想有一天,那時候我已是一頭風霜,兩袖清風,走在街上跟北京城里的老頭兒沒什么區別。我得了閑就來到觀復博物館,自己掏50元買一張門票,并瞅一眼門前的小牌子:“每個買票參觀的觀眾,都是觀復博物館的贊助人”。進了館,我混在觀眾中,聽講解員介紹一件清代康熙五彩象腿瓶的時代特征與審美價值,心里不由得一樂:這玩意兒,當初從潘家園淘來時才不過區區幾千元。
記者: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想法的,人們對榮譽的欲望也是正常的,你至少不能漠視捐贈者的這個需求啊。
馬未都:是啊,所以我要讓捐贈者看到自己身后的榮耀,這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比如說,我會在博物館的院子里立幾十尊真人大小的青銅人物塑像,你可以選擇姿勢,坐著站著靠著隨你,自然地散落其間。我自己就坐在一張也是青銅澆鑄的明代黃花梨大案上喝茶,對面留一把空著的官帽椅,誰來了都可以坐,跟我說說話。每人腳下有一塊小銅牌,刻著人名、出生年月、捐贈時年。他們都是觀復基金會的贊助人。我就要讓贊助人活著看到自己身后的榮耀,活著看到人們對他的敬重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