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堅


當菅夫人伸子被問及對丈夫當選為新首相的感受時,她脫口而出:“與其向他道賀,還不如向他致慰。”“良人”辛苦情狀,真是知夫莫如妻。
民主黨“新政”陷危機
日本民主黨一年前尚在野時,和執政的自民黨競選,將大量便民政策及其措施寫入競選綱領,特別出名的如高速公路取消收費、兒童津貼、普天間美軍基地“移設”和國家資源分配項目重新審核等。其中不少針對自民黨長期執政的宿疴積弊,被選民普遍青睞。但也有一些不切實際、為了選勝“喊爽”。很多選民因為嫌棄“病入膏肓”的自民黨,但更多的卻是因為看好民主黨的政綱,讓民主黨競選成功。民主黨在奪取政權、如愿執政后,發現有些政策支票要么根本無法兌現,要么短時間內缺乏兌現條件。如“八場水壩”的建設中止,非但無法取得“節約”效應,還讓新政府和民眾處于尖銳對立,一時成為“眾矢之的”。又如高速公路取消收費一項,除影響財政收入之外,以統一低收費制施行后,到處阻塞,引起空前交通混亂,只好喊停,而國土交通部新頒收費制還變相漲價,引起使用者不滿。
民主黨“新政”8個多月以來,高期待之下,各項承諾的落實,也多見“捉襟見肘”的窘境,乏善可陳。而普天間美軍基地“移設”問題的處理,鳩山政權不顧是否具備條件,定下時間表,結果當事另一方的美國政府不愿配合,而所有候補移設點的地方政府與民眾都不愿接受,使得鳩山內閣一籌莫展,只好毀棄競選綱領將基地至少“移置”沖繩縣外的承諾,接受自民黨執政時代殘留的老方案。而鳩山內閣在通過舊方案的閣議時,又拙于疏通,使得三黨聯合政府之一的社民黨“出走”,引爆執政危機,讓鳩山首相最后以辭職承擔責任,而且還讓“小鳩體制”的另一角小澤民主黨干事長也“一同進退”。
一場基地“移設”危機,引發“雙爆”,報銷了民主黨的兩大創黨“廣告牌”,鳩山和小澤,只剩下第三塊“廣告牌”菅直人。于是菅直人就“順理成章”被選為替代鳩山的民主黨新黨魁,也因此“順理成章”被“指名”為第94屆內閣首相。
“平民”新首相的誕生
21世紀日本內閣從小淵惠三、森喜朗開始,歷經小泉、安倍、福田、麻生、鳩山,至今已有七位前首相,清一色“政治屋”(政治世家)出身,而且多數祖輩以來便以政治為業,其中最近福田、麻生和鳩山三位,更是一門父子、祖孫拜相,可見日本盛行“世襲”政治。菅直人是第一位出身于“工薪族”的“平民”宰相,而且觀察其政壇經歷,比起他的諸前任含“金匙”長大、在政壇平步風云,菅直人從政36年,開始時因為缺乏“三ばん”(看板、地盤和錢包),連續三次落選,幸虧他鍥而不舍,終于在從政7年后初當選眾議員。在他參與締造的民主黨內,他參選黨魁6次,其中4次敗北。而且因為“女性”和“年金”問題,兩次淡出政壇中心,差不多要和政壇告別。
當小泉內閣三名閣員未納“國民年金”資費曝光后,在街頭演說的菅氏嘲諷他們為“未納三兄弟”,其辛辣刻薄,使其成為當年的流行語,嚴重打擊自民黨的執政形象。后來自民黨政府被迫公開一應國會議員“繳費”資訊,結果發現“逞快”口舌的菅氏本人,在厚生大臣任上也有“未納”記錄,使得他百口莫辯,只好辭去民主黨黨魁。政治失意后的菅氏,削發勵志,斗笠布衣,開始了“苦行僧”式的“遍路之旅”,在四國地區沿著空海和尚的足跡,遍訪佛寺,通過“勞其筋骨”和“苦其心志”,反省自己在“直人”過程中的“缺失”,藉以“直己”。這樣的“遍路之旅”,菅氏后來還走過好幾次,讓他得以“重塑”受損的形象,一些媒體因此稱他為政壇的“苦勞人”,彰示他的“草根”秉性和辛苦遭逢。所以當菅夫人伸子被問及對丈夫當選為新首相的感受時,她脫口而出:“與其向他道賀,還不如向他致慰。”“良人”辛苦情狀,真是知夫莫如妻。
“性情”政治家
菅直人走入政治的契機,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中,幫助老牌女性社會活動家市川房枝競選成功。此后他一直活躍于“市民運動”的中心,對城市土地問題有較深著力,以后加盟左翼“社會民主連合”等政黨,積極為都市弱者號呼,在政壇嶄露頭角。1996年初,他出任橋本聯合政府內閣的厚生大臣,任職期間,在“藥物艾滋感染”事件中,他不顧官僚部門的拼死抵抗,實事求是,承認政府在血液制品受到艾滋病毒污染中的行政責任,并真性坦露,向受害者團體下跪謝罪,使得事件得到解決,令他名聲鵲起。敢于和國家機器賴以運轉的官僚爭斗,在當時幾乎絕無僅有,菅氏后來將這一政治理念帶入新結成的民主黨,使得“政治指導”和“制壓官僚”成為民主黨的主要“話語”。
當時發生過一件集體食物中毒事件,有關當局的調查報告指稱,產于大阪府、遭到大腸桿菌污染的羅卜菜可能是其“元兇”,導致當地菜農大規模倒產和破產,甚至還出現了自殺者,釀成所謂“風評被害”事件。身為厚生大臣的菅氏,親自出席記者會見,并在會上大啖被指污染的羅卜菜色拉,證明菜農清白受冤。結果菜農提訴行政當局,最后法院裁判政府敗訴,應當賠償菜農的“經濟損失”。身為政府部門的長官,而不袒護屬下機構的判斷“失誤”,在國民心中烙下菅氏“正義”、“血性”和“真性情”男子漢形象的深刻印記。
口無遮攔的“イラ菅”
菅氏對官僚“不假辭色”,動輒加以訓斥,也相當出名。據說他的“咆哮”聲經常透過大臣辦公室的厚門,傳到在鄰近辦公官員的耳際,讓屬下“聞風喪膽”。后來在野黨問政時代,菅氏以其“舌鋒銳利”,經常代表民主黨在國會出場,痛擊執政黨官員和被詢官僚。如稱小泉首相為“自我催眠的天才”,嘲笑對手不會背“圓周率”等等。他似乎不單對政敵進攻凌厲,對黨內同志和屬下也同樣從不手軟,一言不合,暴言相向。菅氏的“短氣”和缺乏耐心,讓他贏得“刺兒菅”(イラ菅)的惡名。
菅氏的“口無遮攔”也常常授予他的政敵話柄,經常被媒體大肆渲染。如他痛斥自民黨的厚生大臣柳澤伯夫蔑稱女性為“生育機械”,要求其辭職謝罪;而在另一場合卻宣稱:“雖然愛知和東京被目為經濟發展良好、生產性高,而其嬰兒生產率卻是全國最低。”他一邊攻擊小泉政府參拜靖國神社“違憲”,應該“總辭職”,一邊又稱如果其不在8月15“戰敗日”參拜,就是違反自民黨的“公約”,也應該“總辭職”。當國會辯論諫早灣浪費巨資的“干拓工程”時,他要追究給予許可的行政責任,結果被踢爆許可是在他大臣任上簽發的。當他被發現和電視臺漂亮女主播戶野小姐在賓館宿夜后,辯白他們雖然“相處一夜卻無男女關系”。當他加入譴責自民黨的“世襲”政治,鏗鏘大言“二世議員的存在絕對不是好事!”可一轉身,其長子源太郎出馬競選議員,他又辯稱“我又沒有讓給他我自己的選區,所以沒有二世議員的弊害。”最讓人記憶猶新的是,他在競選時聲稱:“如果民主黨取得政權,股票就會增值三倍。”讓人無奈的是,民主黨執政已近9個月,日本的股市還在“原地打轉”,毫無起色。
不過據媒體觀察,自從去年9月民主黨執政以來,尤其是他今年一月以副總理兼財政大臣、成了國計的“當家人”以來,“イラ菅”還從未“炸裂”過,媒體以“ダマ菅”(沉默菅)加以揶揄,說明菅氏還是相當“有分寸”的,至少比他的“上官”鳩山更知道“到哪山唱哪歌”。
工于精算的“バル菅”
因此很多政論家指出菅氏在“イラ菅”之外,其實更是“バル菅”。容筆者解釋什么是“バル菅”:“バル”為日語“バルカン”的縮略語,原指“巴爾干”,歐州史上有“巴爾干政客”(Balkan politician)一詞,常以貶義使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巴爾干半島局勢復雜,政客們必須學會政壇“游泳術”,即熟練于縱橫捭闔,以小博大,從不分明“敵友”,昨日之“敵”,可為今日之“友”,要在“借力使力”。“カン”在日語里和“菅”發音完全相同,因此“バル菅”的雅號顯示菅氏遠非“原教旨主義者”,他于三任在野民主黨代表任上,經常根據情況,及時調整自己的“身段”,讓人見識其高明的政治“變色”術。其實他在民主黨三位“大家長”(小澤、鳩山和菅氏)中,最具“靈活”姿態,有著其余兩位遠遠不及的來自“草根”族的政治“敏感”和“敏捷”。
他在所著《從市民運動到政治斗爭的菅直人》一書中強調:“政治就是人數,人數就是力量。……要實施一種政策,在議會民主制下,如果不過半數,什么也做不成。”他從市民運動走向政治斗爭,就一直在凝聚著數的力量。單憑他這一理念,就可以判定他不是一個固執信念的理想主義者,而是一個重視“數”和“力”的現實主義者。
譬如他年初還跟小澤走得很近,將以前黨內競爭時結下的“梁子”全部卸走,化“敵”為“友”。當前財政大臣藤井以健康原因告退時,菅氏得到小澤“應援”,順利取得內閣“要職”。而當小澤因為其資金團體“陸山會”的集金丑聞曝光,三名秘書遭逮判刑,檢查當局一再追究不舍,從民主黨的“大家長”變成輿論“負累”,而當鳩山引咎辭職,并且拉著小澤“雙爆”,不惜炸裂“小鳩體制”時,和小澤一般是業余圍棋高段的菅氏,在第一時間宣布出馬競選接任黨魁時,他就算準擁有黨內第一大實力的小澤正成“明日黃花”,而倚重一直居于黨內“非主流”的“反小澤”少壯派如枝野、前原和野田等,終于擊敗小澤支持的對手,如愿成為新黨魁。菅氏一向是黨內左翼的領軍人物,而枝野、前原等少壯派卻屬于黨內右翼,在安保、改憲、財政和外交等諸大端上,常和菅氏意見相左,而菅氏為了凝聚人數,風云變色,馬上扯起“反小澤”的大旗,將其全部招納帳下,以此逼迫“盟友”小澤,讓人感嘆政壇沒有永久的“同志”。
“就死”抑或“久視”
菅者,在中日文里均釋茅草之屬,其莖面質硬,可編繩索,或制成草席蓑衣。在民主黨目前面臨著執政危機時,菅氏當選為新首相,成了民主黨的“救命稻草”,不過“荊棘”在手,是否能“緊握”還是問題。黨外宿敵自民黨虎視眈眈,準備卷土重來,而且從自民黨分離出去的以及其余各類小黨,環伺左右,積極爭取不滿民主、自民兩黨的第三勢力選票。菅氏裹挾民意,將小澤逼入角落,但小澤畢竟是黨內170人最大派閥的掌門人,夾之過緊,很可能引致反發,以小澤的破壞能量,恐怕會讓菅氏寢食難安的吧。
而且菅氏的黨魁任期,只是鳩山前黨魁剩下三個月期,其中有一個參議院改選的民意審判,無論菅氏如何雄心勃勃,這三個月,準確說預定于7、8月舉行的參議院改選,決定菅氏政權的生死存亡。如果菅氏能在超短時間之內拉抬民主黨的民意支持,并在夏季選舉中讓民主黨單獨超過參院席位半數,或者最低限度輸得不難看,他有很大希望在9月重新當選民主黨黨魁,不然的話,就得拱手讓出黨魁和首相寶座,成為歷史上在位日期最短的首相之一。筆者也來仿效日本人喜歡以數字諧音“說事”的做法,對第94屆內閣首相菅氏來說,這“94”到底是“就死”:即參院選舉敗北,菅內閣3個月“夭折”;還是“久視”:即參院選舉過關,民主黨得以繼續“新政”,在菅直人首相領導下,“救市”(日股升值)進而“救世”(讓日本脫離20年“不況”),成為小泉內閣以來最為“久視”的政權,這是菅氏面臨的最大課題。
菅政權的中國意味
中國國內媒體,對菅政權的誕生,多表熱情歡迎和期待。鑒于菅直人是日本少數向“南京大屠殺”明確表示“謝罪”、對“靖國神社參拜”明確表示“反對”、對“臺灣獨立”明確表示“不支持”的政治家,這種樂觀是有道理的。菅氏在外交理念上,和小澤、鳩山一致,是堅定的“脫歐入亞”論客。他雖然也主張“修改”現行憲法,卻和保守勢力的“改憲”派大有出入,他揭橥“創憲”一說,比起恢復“正常國家”主張來,似乎更為重視“和平國家”理念。菅氏一向重視對華“親善”,很少借“人權”問題大唱“高調”。因此在和我國交涉方面,不會在政治上碰觸我國的“底線”。
不過民主黨在“小鳩體制”崩壞后,開始全面進入黨內“新生代”少壯派的接班態勢,這次黨內較量浮上臺面的枝野、野田和前原等人,在政治和防衛理念上,都是出名的“保守”論客,他們在經濟上主張接納中國、強化對華經濟貿易交往,但在政治軍事上,主張繼續維持日美同盟、箝制進而對抗我國影響的擴大。民主黨新任干事長枝野,是“思考西藏問題議員聯盟”的前代表,積極主張通過達賴喇嘛“歸國”達成“西藏自治”,被目為日本國會議員中的“對華強硬派”。新任財相野田,繼任國交相前原,政治理念和對華態度更為“保守”,菅首相在這批少壯派勢力的包圍之下,在海洋戰略、經濟水域、環海資源開發上,很有可能不顧周邊國家感受,提出“冒進”策略,并且不惜走向“對抗”。
“菅-枝野體制”的成立,我們沒有理由過于“樂觀”,而筆者認為比較此前的“小鳩體制”,我們或許應該更為“警戒”。國內媒體突出報道菅政權延攬華裔蓮舫“入閣”,喜溢言表,也是不知“究里”的過份“樂觀”。蓮舫女士雖在成年后加入日本國籍,卻明確反對賦予久住日本的“外國人參政權”,這位新內閣的“廣告牌”人物,在政治光譜上屬于“保守”,應該不會在對華關系上有所建樹。
日本政壇進入政黨“輪替”和新老“交替”之際,本世紀以來,處于“多地震”階段。對任何國家來說,“外交”都是“內政”的延續和擴大,尤其是像日本這樣的“議會政黨制”國家,“內政”的“失政”,常常會殃及“外交”,政客利用“外交”說事,試圖通過民意“煽情”,提高政黨支持,是經常發生的事情。由于歷史和現實原因,中日兩國關系的“民意”基礎異常“脆弱”,“草根”性很強的菅新首相,大概不會“無視”這一現實的吧。(作者系大阪常盤會學園大學教授,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