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我們用計劃來滿足白日夢,想象愛情實現,未來有幸獲得財富和名望,每次希望落空之后,我們就建構更復雜的計劃,來隱藏那種幻滅的感覺。我們每天都在買彩票,用車子房子裝飾自己的幻境。所有人都拼命地致力于沉溺在白日夢中,誰也不敢醒來。
最近有一個電影特別火爆叫《盜夢空間》,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叫《布羅卡哪去了》。作者是個物理學家,但這本書寫得特別文藝。作者說,我們就活在實相夢境的漩渦之中,所有幻覺都圍繞我們旋轉。控制心靈的所有事物都是幻象——書籍、雜志、廣告、海報、電子郵件等等。看完這個電影,我又看了不少影評,發現現在的影評是一個高難度的寫作,作者必須熟練使用拉康、鮑德里亞、榮格的理論。這些影評的確都是幻象。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發覺“盜夢空間”可能是個真實故事,那些盜夢者為中央情報局效力,潛入了戈爾巴喬夫的夢里,戈爾巴喬夫隨即把蘇聯給解體了。
我后來想起來我大學時候的兩個同學,一個叫陳皮。陳皮8歲那年看了電影《少林寺》,在地壇公園拜了個師傅學長拳,師傅教導他,練武的目的是強身健體,要練出蓋世武功,就要保持處子之身,師傅就是這樣做的。兩年之后,這位長拳師傅因心臟病去世。又過了幾年,陳皮看到了武俠小說,頓覺自己的長拳沒意思,他想習練九陰白骨爪,但北京城內很難找到新鮮的人頭。另一個同學叫杜仲,來自四川,我們都喜歡《蜀山劍俠傳》,在學校的操場上,在滿天的星光下,杜仲說:“我高中三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師傅能千里取人頭,會飛,我也初窺門徑,但來北京上學之前,我師傅封了我的穴位,不讓我飛,讓我認真學習現代科學,我師傅說,科學完全是一種西方體系,學好了能融會貫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后,杜仲同學戀愛失敗從物理系8層高的教學樓上縱身一躍,成為該年度第三個自殺者。陳皮同學不明白,跳樓的人,在空中是否會有飛行的感覺。杜仲同學的去世,讓他對人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兩年后,他考上了心理學的研究生,一方面鉆研心理學,一方面繼續他的武學修煉,他練的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攝魂大法。
拿到碩士學位之后,陳皮在一所中學當老師,教英語。學生們大都喜歡學英語,有個別孩子剛上高一就考完了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學生,不敢開口說,陳皮就會小試身手,用上攝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輕聲說:“YES,YOU CAN。”那孩子便呆呆地回應:“YES,I CAN。”接著陳皮就說一個長句子,那孩子也會跟著他讀下來,句子越來越長,直到陳皮背誦一整段課文,那孩子也能朗聲跟著背誦下來,對自己的表現感到詫異。按照現代科學的說法,所謂攝魂大法就是催眠術,早就有研究證明,催眠可以戒煙、減緩壓力、促進學習。陳皮老師教的班,英語成績連年進步,他也獲得了優秀青年教師的稱號。教務處主任讓他寫論文談教學心得,他胡亂拼湊了一篇,自然不會提攝魂大法的威力。陳皮看過“瘋狂英語”的錄像帶,他知道李陽李教主早就將攝魂大法引入英語教學,不過有點兒走火入魔。他還去“新東方”上培訓課,見識俞教主功力深厚,將學生天天置于白日夢中。
陳皮安心在中學里當一個好老師,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車,他談了幾次不成功的戀愛,有過幾段不太美妙的性關系,他對未來沒什么計劃,對婚姻也沒什么期望。作為一個習練攝魂大法的人,他對那些意欲控制心靈的東西都有所警惕。有時我們見面,他就不斷勸誡我——許多層次的幻象,我們都當成真的,我們把許多夢想當成人生,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們發現我們的人生已經結束。一切歸于寂靜。我們用計劃來滿足白日夢,想象愛情實現,未來有幸獲得財富和名望,每次希望落空之后,我們就建構更復雜的計劃,來隱藏那種幻滅的感覺。我們每天都在買彩票,用車子房子裝飾自己的幻境。所有人都拼命地致力于沉溺在白日夢中,誰也不敢醒來。
我不知道陳皮老師說的話對不對,反正我不太愛聽。他也不愛聽我說的話,我對他說的是——既然你修煉了攝魂大法,會催眠術,就應該懸壺濟世,幫助世上那些睡不好覺的人,那些有心理壓力的人,出去開一間診所,讓那些沉溺于白日夢的人到你這里來,在你溫柔的告慰中美美地睡上一覺,這樣他們才會更有力氣去惡夢般的生活中繼續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