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鋒
事實上,無辜者自承有罪,在任何一個國家和時代都不乏其例。更不可思議的是,其中有一些招供,并非是在動用酷刑的情況下誘發的。
河南農民趙作海的驚天冤獄,近日在全國引發極大震動。一個無辜者被屈打成招,先后做了9次有罪供述,僅靠老天開眼,“死者”復活,才得以洗盡冤屈。究竟是什么樣的暴力,才能讓人承擔他根本沒有犯下的罪責?據媒體報道,趙作海說,刑警在他頭上放鞭炮,威脅秘密處決,連續一個月不讓他睡覺。最終他完全放棄了,別人要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
身邊的朋友議論此案,在同情趙作海的同時,也有人說,如果是換了我,就絕不認罪。不要說是為了清白和正義,想想坦白以后可能面臨的死刑或漫長的囹圄,那不是比一時的痛苦更可怕嗎?這種說法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事實上,無辜者自承有罪,在任何一個國家和時代都不乏其例。更不可思議的是,其中有一些招供,并非是在動用酷刑的情況下誘發的。
1986年9月28日,在法國梅斯市郊區,8歲的亞歷山大和西里爾騎自行車去兜風,被人用石頭砸死。次年4月,16歲的帕特里克·迪爾供認自己是兇手。1個月后,迪爾又推翻自己的口供,可是為時已晚,最終他被判處15年徒刑。他為此上訴了3次,均無結果。2002年,真兇浮出水面,迪爾才被確認無罪。
1993年4月,美國伊利諾伊州一個農場主格雷·高吉爾的父親莫里斯和母親被人殘忍地割斷喉嚨殺死。警察把高吉爾帶到警局進行訊問,高吉爾說父母被害死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但警察不相信他的話。經過馬拉松式的訊問后,高吉爾的最后防線崩潰了,他承認了“罪行”。其實警方并未掌握任何確鑿證據,由于高吉爾認罪,陪審團判處他死刑。兩年后警方在偵查另一個案件的時候,截獲了一個飆車團伙成員的電話,此人在電話中向對方夸耀,高吉爾的父母其實是他和另外一人親手殺死的。高吉爾因此在度過3年的鐵窗生活后重獲自由。
美國20世紀80年代末之前,很多人相信美國的司法制度非常完善,極少存在冤假錯案。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之后,隨著DNA技術的發明和推廣,許多冤案紛紛大白于天下,一時間讓美國人對自己的司法制度產生了極大懷疑,也引發了訊問手段和司法改革的討論。美國數項研究顯示,有15%~20%的無辜犯人在審訊之初存在被逼供誘供的情況。
心理學在誘供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警方使用的審訊技巧,其關鍵就是要讓被審訊者的心理崩潰。上世紀60年代出版的《刑事審訊與供述》(CriminalInterrogationandConfessions)一書,是警官們必修的經典。該書教授三個審訊戰術:首先把嫌犯單獨關在一間獄室反思,然后夸大事實使其恐懼,最后假裝同情故意將事情輕描淡寫。
美國心理學家索爾·卡辛專門研究假供的問題。他認為這三個戰術各有巧妙不同,而又相輔相成。第一個戰術類似于感覺剝奪,也就是關塔那摩監獄常用的心理折磨,嫌犯被單獨關押在狹小的獄室里,沒有窗、時鐘、電話和任何聲音。由于沒有任何外界干擾,嫌犯腦海中會不斷重復相同的一幕:被捕,警察走上前給自己戴上手銬……這些畫面帶來無休止的心理折磨,使其越來越焦躁不安。嫌犯會自問這種情況還將持續多久,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等,而后面的情況恰恰會更加糟糕。在教科書的第二階段,審訊員想盡一切辦法誘發嫌犯的恐慌。比如說“你會為此坐20年牢”之類的話,甚至還會不惜撒謊和制造假證據,像“好啦,別否認了,我們提取到了你的指紋”,或者“撒謊沒用的,某某看到你了”之類的虛張聲勢。這么一來,嫌犯很可能會頃刻之間俯首供認。
今年五一節的時候,我回到南通,和父親辛豐年聊起他“文革”中被隔離審查的往事。專案人員對他說,組織上掌握了你的所有情況,其他人也交代了你的問題,根據已有的材料,不要說把你關起來判刑,就是槍斃也沒有問題。現在,你的出路就是自己坦白,爭取寬大處理。
這聽上去和《刑事審訊與供述》的技巧如出一轍,但最終我父親還是沒有交代,因為他實在沒有東西可以交代。我為父親感到驕傲,也希望刑訊、誘供和詐供能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