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有調查顯示,中國70%的白領處于亞健康狀態。雖然馬上有專家故作輕松地吹著口哨說,“抑郁只當它是個感冒。”但抑郁到跳樓自殺的人學歷越來越高,身份越來越“中產”。
每當華燈初放,霓虹迷離閃爍,屬于都市夜歸族的“生活”才剛剛從暮色中開始。Diaan總愛在加完班的夜晚走進深圳那一間間藏在城市迷人燈光下的酒吧,三五同伴推杯換盞,無非為卸下白天的疲憊和面具。
曾記得1980年特區成立之初,深圳不過是大鵬灣畔一小鎮,生活悠閑而不起眼。然30年市場經濟飛速發展,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大城市爭相崛起,作為改革開放的窗口,這個昔年小鎮也成為了高樓林立的都會。
人們安居樂業的心態被力爭上游的激情所取代。30年間,無數人從農村涌入城市,又有無數人躋身于公務員、高級白領、知識分子、職業經理人等都市新興群體,享受著經濟騰飛帶來的翻天覆地的都市生活變化。
急奔猛趕的過程中,沒人留意燈火璀璨的繁華都市何時開始變成了不夜城。只有當醺醺然回到居所時,夜歸的人才清楚體味到,肆意歡愉留給心靈的,是更深的空虛和寂寞。
“中產”的焦慮
截至2008年,北京CBD及周邊集中了朝陽區85%的世界500強投資企業,這里的甲級寫字樓月租金超過50美元,平方米,堪比紐約。2005年,高林應聘一家外企,成為在北京國貿大廈上班的高級白領之一。CBD的繁華,被摩天大樓改變的城市天際線,曾給他以幻覺,仿佛這里離曼哈頓的輝煌已不遠。
事實上,中國復制了西方國家的繁華都市后,這幾年又開始復制—個社會群體概念——中產階級。
普遍認為,看一個國家的發展水平和富裕程度,不僅看GDP,更重要是看中產階級的規模。橄欖型社會結構典型的美國,中產已成為社會主流,占人口總量80%;與之相比,中國的中產階層層是否已經形成規模還未有定論,中國社科院研究結論顯示,目前中國中產階層約為總人口的23%左右,處于金字塔結構社會的中上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城市精英的代表。
為了實現大都市的“中產夢”,這些年高林并沒有少努力。
“以前總夢想有天能衣著講究驅車進出CBD,特別有沖勁去闖。”都說中國的寫字樓是全世界最累的寫字樓,在西方國家,老板拿出雙倍加班費也很難請求員工留下來加班;但在中國,像高林這樣的白領很少質疑面前堆積如山的工作量是否合理,自發加班是一種美德——即便沒有加班費已成為潛規則。
人成為了職場上不眠不休、高速運轉的機器,好處是有能力的人盡展所長,短時間內就可以向更高的社會地位靠近;后遺癥則是,一步步向上游奮進后,發現上游之上總是還有上游,預期的滿足感難以在心靈長久駐留。
2005年踏進國貿大廈,高林非常興奮;2006年,全新的工作和生活被納入按部就班的軌跡;2007年后,他開始感到焦慮。“在國貿上班又如何?開奧迪又如何?”他反問自己。依然是日復一日的加班,不同的只是面對更嚴苛的競爭和淘汰制度,心惶惶然。
工作至上的觀念幾乎毀掉了他的所有生活空間,結果,物質和社會地位仍不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透支健康,透支情感,透支生活,那到底是為了什么?”
價值裂變的時代
這樣的故事正符合臨床心理學家胡紀澤在《中國人的焦慮》一書中揭示的事實:市場經濟和現代化的進程越深入,人們的焦慮越嚴重。
高林的困惑幾乎是城市精英們打拼階段必經的心路歷程,他們是公務員、知識分子、高級白領、職業經理人和中小企業家。
“當一個社會群體的自我價值認同普遍出現問題時,焦慮和抑郁總是最早出現。如果沒有調適好,情況就會進一步演化。”臺灣著名心理學家許宜銘預言。
現今,美國城市里每3個人里就有1人有抑郁的傾向。雖然中國沒有具體的數據,但我們看到的是,美國經濟發展是緩慢漸進的,同時伴隨有兩三百年的西方民主進程;而中國市場經濟發展卻有著突飛猛進的特點,計劃經濟時代的價值體系在改革開放大潮中迅速瓦解,西方價值觀和后現代思潮猛烈沖擊著傳統的東方價值觀,卻又來不及建構出新的價值體系。
在價值觀轉變和心理調適都跟不上經濟發展的步調下,我們僅用30年時間來消化西方國家300年的價值裂變和心理沖突,中國人的焦慮和抑郁當然更嚴重。
有調查顯示,中國70%的白領處于亞健康狀態。雖然馬上有專家故作輕松地吹著口哨說,“抑郁只當它是個感冒”,但抑郁到跳樓自殺的人學歷越來越高,身份越來越“中產”。
“這是價值觀轉變必然產生的陣痛。”許宜銘說,“從新中國建立到改革開放前,中國以道德與政治立場為標準的價值體系一直是很穩定的。直到1980年代后,這個標準受到極大沖擊,社會重心轉變為以經濟建設為導向。”
以往,社會認為個人價值應該建立在為人民服務、為大眾犧牲的精神上,當市場經濟迅猛發展,資本主義價值觀沖擊原有價值體系時,社會認可的個人價值又轉而與財富及社會地位捆綁在一起。
割裂性的轉變就這么發生在一代人身上。
心靈危機
“人的內在有一股原始動力,需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一個人真正的自我價值感是being,我是什么,我對自己的接納度。但中國人從不被教育自我接納,相反,我們的文化認為,如果你只是你自己,必然不夠好,你必須要成為一個如何如何的人才夠好。”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本質就是把社會化后的人的價值放在其本性之上。
也許高林們的“中產夢”根本不是他們自己的夢,只是時代強加于其身上的一個“畫餅”,但他們這般苦苦追逐半生,甚至沒有想過為什么。
在西方國家,有越來越多的父母對孩子說,“你很棒,只因為你是你,你不需要迎合我對你的期待,也不需要跟那個第一名相比,你只要是你自己,你就是我最愛的。”而中國的孩子從小到大聽到的依然是“你看看別人做得多好”。身處這樣一個社會價值觀劇烈變化和沖突的時代,缺乏自我認同教育的國人難免會陷入內心價值感的混亂當中,進而隨波逐流。
于是,在新舊價值體系的沖突當中,老一輩的官員和知識分子為是否背棄原有的價值觀下海創富而經歷著痛苦的內心沖突;無數急于證明自身價值的年輕人則匆忙扎進社會,努力按照市場經濟的標準打造自身。
這當然是個危險的狀況。人們耗盡心力追求財富地位,以為可以帶來安全感和幸福感,殊不知這些價值認同始終依附在外部世界上,越是將個人價值牢牢捆綁在物質財富上,越是不安全。因為一旦失去了這些東西,人就一無是處。
2008年金融危機,對中產階層的自我價值感無疑是個嚴酷打擊。中小企業主面臨資金鏈斷裂、停產、倒閉;高級白領對無薪假期,降薪,甚至失去高薪厚職的危機
束手無策。
有人開始點算未來,這一算,中產階層的優越感更是蕩然無存:職場上再優厚的待遇總跟不上物價上漲,不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讓人看不清未來,醫療、教育和失控的房價“新三座大山”成為了無休止掠奪中產階層的手段……其實,最讓他們彷徨的并不是個人經濟真的面臨困境,而是發現之前盡全力拼搏得到的一切竟是那么脆弱,隨時可能失去。
“煩躁、失眠、倦怠……”高林形容著,有毒的情緒具有傳染性,人人都有說不出的焦慮。而在這個過程中,由自我價值危機引發的關系危機進一步侵蝕他們的心靈。
寂寞都市的關系危機
Diaan其實不喜歡深圳,這個移民城市里每個人都目標明確、步履匆忙。
她任職廣告公司,每周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在加班。“不,我不喜歡加班,但每個人都這么干,你只好干得比別人更賣力,否則就會被擠下去。”
在公司里,Diaan跟每個人都談笑風生,心里卻筑起防范的籬笆。上班戴著面具,回家孤單一人。加班的夜晚,無法排遣忙碌后的空虛,她就喚上兩三個朋友去“泡吧”。然而回家后,倒在床上,孤單的感覺又涌上心頭。
滿大街都是這樣寂寞的都市白領,只是他們全副武裝,輕易看不出來。
近10年,許宜銘每年花大半時間呆在中國大陸,他發現這里的人與臺灣有個很大的差異。“即使兩人之間關系多么好,內心深處始終有一份防范,并不傾心信任。”他相信這與“文革”留給中國的民族創傷有關。“‘文革沖擊的是華夏文化的根。兒子檢舉親生父母,學生批斗自己的老師,這給中國人深層的人際關系留下了濃重陰影,影響的將不止是一兩代人。”
在近30年物質導向的社會價值觀中,人的心理世界何嘗不也被污染得一塌糊涂?“小到一個家庭內部爭家產,大到長三角和珠三角經濟區域的利益爭奪,物質始終放在首位,‘關系都是被犧牲的。”廣州韋志中心理咨詢中心主任韋志中說,“親情、友情極度疏離。”
但偏偏中國傳統文化注重人與社會的連結,從小習慣了對比,每個人都需要透過別人的認同才能獲得存在感。因此,中產需要酒吧,需要各色俱樂部來排遣心底的寂寞。
去年,Diaan迷上開心網,通過鼠標點擊去“偷”好友的菜,本是很無聊的游戲,但城市精英樂此不疲。“好友里有醫生、律師、工程師,還有企業老板。”這些小游戲實際上是一種透過網絡衍生的快餐式心理滿足服務,讓人間接短暫地實現與他人的連接,從而感覺到自我存在的價值。
“不少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都頗高的精英,正是由于沒有能力經營好自己的親密關系,無法在群體中感覺到自己的價值,最終走上放棄生命的不歸路。”韋志中說。
一個單調無聊的網絡小游戲兇猛流行,竟因切中了都市人關系危機的要害。
公務員的幸與不幸
當韋志中鄭重提到,“我們正身處一個中產階層‘幸福感和自我價值危機時代”時,如果說還有相對淡定的一群人,那就是公務員群體。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博士后邢占軍曾對沿海某省主要社會群體的幸福感作了詳細調研。結果顯示,在工人、農民、公務員、國有企業管理者、知識分子、新興群體和城市貧民七大群體的綜合幸福感排名中,公務員的幸福感最高,繼而是城市新興群體和知識分子;而幸福感最低的是城市貧困群體,其次是農民。
從大方向看,中國人的幸福感水平與收入水平基本成正向關系,城市貧民、農民和工人的幸福感大大低于中產與富有階層;但在幾個中高收入層次群體內部,這一表征卻不明顯。這固然反映了政府在民生與社會保障上的缺位,無相當收入基礎的國人很難談得上感受幸福;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以追求物質的方式滿足幸福感,在一定社會群體中仍然有效,只是當群體的收入達到一定層次后,效果不再明顯。
“現今的中國是一個多元的社會,影響不同階層幸福感的因素也各不相同。”韋志中以物質財富追求的幸福閾限說來分析這個現象,“當實際的物質條件跟通過物質獲得幸福感的心理閾限差距越大時,物質帶來的幸福感振蕩會越大;而一旦接近這個閾限,物質財富增加對幸福感的影響就越來越小,最終失去感覺。”
“幸福感嚴格來說是一個完全主觀的概念。”邢占軍說,這些年公務員群體一直在各類幸福感調查中高居幸福水平首位,與其實際收^并無必然關系。
“穩定、福利好大概是公務員對現狀普遍滿意的重要原因。”今年31歲的楊邁在廣東某市級財政單位呆了8年。要談公務員的“幸福”,他有點無奈。“考上公務員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風光,別人在為事業拼搏、跳槽的時候,我8年如一日領一份白領級的工資,沒升過職、沒調過崗,現在還是底層科員。”
楊邁形容公務員是一眼能望到頭的職業。“不會暴富,也餓不死。你浮躁也沒有用,奮力拼搏也不太使得上勁。只能放慢步伐,慢慢來。沒有太高的期望,就少點失望和焦慮。”快與慢
“放慢步伐,慢慢來”,也許就是“幸福”與“不幸福”的分野。
“當物質滿足到達幸福閾限,放慢腳步,停下來思考、轉型,將工作的目的從‘物質追求向‘享受過程轉變,那么真正屬于自我價值實現的目標就呈現了。”韋志中表示,這樣的目標聽似很空泛,卻可以與現實工作緊密地結合起來。
“我的目標是使更多人因心理學而受益。那么這兩年我就大幅減少心理咨詢個案的接待,轉而做更多的社會研究和教育工作,建立免費心理咨詢熱線。又如一個建筑設計師,可以把目標由賺更多的錢,轉變為讓更多人接受自然、和諧、宜居的概念,把這個目標融入自己的設計當中。”
一個人的精神痛苦程度往往就是現實自我與理想自我的差距。更何況東方文化向來有自我施壓的傳統,什么臥薪嘗膽,什么頭懸梁、錐刺股,目標遠大,心理脆弱,一旦目標與現實失衡,就是災難性的打擊。
外企和廣告公司的拼搏、追求和快節奏,讓白領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思考,相繼陷入自我價值和人際關系的心理危機之中:公務員的慢,卻讓楊邁有時間調整理想與現實的合理距離,避免卷入焦慮的漩渦——當然,這也不過是僅限基層公務員的小“幸福”罷了。
無可否認的是,中國經濟依然在飛速發展,也需要繼續保持騰飛的速度,中國社會慢不下來,作為最具創造性和拼搏精神的城市精英代表的中產階層也不可能真正慢下來,他們只會嫌自己不夠快。
也許焦慮和抑郁還會繼續像感冒似地蔓延,直到中國有足夠的時間消化掉轉型期的精神陣痛。但這樣的精神轉型,更像是聽天由命的時代。有人轉型成功,從此笑傲江湖;有人變成了患者,走進精神病院;更有人縱身一跳,了斷了自我。
“然而時代的發展不容許聽天由命。所以接下來幾年,最可能是中國宗教和心理學大發展的時期。焦慮的人群需要積攢心理資本,尋找精神信仰的方向和心靈的皈依。”韋志中表示,“而中產階層作為未來社會的中流砥柱,也需要有堅定的精神信仰,以及對生命本質的辯證思考能力。才能保證社會發展不會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