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
美國當前的反恐主要采取守勢,而不是攻勢。當也門民兵和沙特恐怖分子可能結成聯盟,美國更不可能高調進入也門,因為那會更快讓美國直接面對沙特問題,需要付出沙特分裂的代價。奧巴馬所能做的,除了秘密訓練也門反恐部隊,就是效法小布什支持埃塞俄比亞出兵索馬里打擊極端教派武裝的故例,鼓動沙特以國際維和部隊之名在也門維持秩序。
當2009年圣誕節由也門基地組織訓練的尼日利亞青年爆破美國客機未遂,美國駐也門使館提高警戒級別,沉寂多時的“反恐戰爭”說法便重新回到白宮政治術語庫中。究竟也門何時成為“基地”新基地?美國會否有需要、有勇氣開辟反恐第三戰線?這些問題除了得從也門本土與非本土兩個角度分析,也要從美國的宏觀外交政策分析,牽涉的單位除了美國和也門內部各派系,還得包括大中東地區的主要國家,特別是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
也門恐怖主義的本土源頭
也門成為重大恐怖襲擊策源地并非首次,“9·11”前,其中一宗最受注目的反美恐怖襲擊就發生在也門亞丁港對出海面,美國戰艦科爾號被炸,造成17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死亡。2009年也門國內外恐怖警訊不斷,從美國德州陸軍基地遭襲到底特律圣誕炸機驚魂,從韓國游客遇襲身亡到紅新月會工作人員被綁架,從沙特士兵遭也門叛軍殺害到索馬里極端組織蠢蠢欲動……用英國外交大臣米利班德的話說,在過去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里,也門“出現在我們雷達屏幕上的幾率一直在攀升”。
也門成為恐怖主義溫床,首先源自其脆弱的經濟生產力與相對貧乏的資源,令它與蘇丹、巴基斯坦等國一樣,成為阿拉伯一伊斯蘭世界的貧民。也門人口2100多萬,只比沙特少300萬,但國土面積卻只有沙特的1/4,可采石油將在10年內耗竭。地瘠人多,再加上國內戰亂不斷,使得也門成為武裝分子出口大國、雇傭兵中心,無論是阿富汗戰爭還是伊拉克戰爭,都有大量也門人參加。此外,也門也是阿拉伯半島各國外勞的主要來源地。由于也門一度在海灣戰爭中支持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令那些和科威特同氣連枝的富有國家遣返也門勞工報復,這批失業人士,又有不少走進恐怖大業。就是沒有“9·11”,也門的經濟問題、人口問題,已足以帶來區域不穩定。事實上,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就把人口結構列為伊斯蘭文明擴張性的原因之一,也門、伊拉克、約旦都是典型。以著名恐怖分子扎卡維為例,他來自約旦北部扎卡地區的大家庭,家族人員眾多而經濟極差,作為青年的他冒險當恐怖分子,其實部分原因也是為勢所逼,這和“9·11”劫機者的中產背景全然不同。
與此同時,也門中央政府一直積弱,為當地變成恐怖主義溫床加添了客觀條件。雖然也門歷史上曾是統一國家,但自從殖民主義入侵,就被分裂為南北兩國,即“阿拉伯也門”和“民主也門”,也稱北也門、南也門。冷戰期間,南也門屬于蘇聯陣營,成了共產世界“赤化”阿拉伯半島的橋頭堡,和紅海對岸一度被共產黨統治的埃塞俄比亞遙相呼應;美國支持北也門和埃塞宿敵索馬里,以當時國際氣氛也屬情理之中。冷戰結束前后,南北也門不得不在1990年名義上再統一,不過沖突時有發生,1994年更由于南部不滿而爆發大規模內戰,雖然最終北部戰勝,但南北矛盾并未消除,這讓人想起同樣南北分裂的蘇丹。就是在也門北部和南部內部,也分別存在眾多部落勢力,它們之間也打過不少不為人知的小內戰,這就像巴基斯坦西北地區的部落酋長區(FATA),根本不能由中央政府有效管治。不但不少沒落也門部落酋長同情“基地”,就是不少也門政府官員、情報人員也偷偷支持恐怖分子,因為他們的效忠從來不在中央。目前南部也門的分裂勢力殘余武裝,就被部分學者認為是恐怖分子的源頭之一,雖然相關證據缺乏,但也反映了當地局勢之復雜,并不比派系和族群林立的伊拉克或阿富汗遜色。
新世紀以來,最令也門政府頭痛的是源自北部薩達省的什葉派胡塞(houthi)分子,因為他們對出身北也門、執政32年的總統薩利赫知根知底,威脅最大。也門政府與胡塞分子的戰爭始于2004年,政府指什葉派領袖胡塞在北部地區擴充勢力,是伊朗在黎巴嫩支持之真主黨的也門版,胡塞則宣揚薩利赫過度親美和親以色列。胡塞2004年被殺,其運動卻繼續發展,先后與政府軍發生5次大規模沖突。2008年初,胡塞叛軍曾與政府簽訂和解協議,但半年后沖突再次爆發。薩利赫為鎮壓胡塞分子,不惜容許代表遜尼派激進勢力的基地組織發展起來,以為臂助。即便是在底特律未遂炸機案發生后,雖然也門政府默許美艦向也南部基地訓練營發射多枚“戰斧”巡航導彈,炸死了60多人,其后也門軍警也對首都附近和中部省份的“基地”據點發動了一連串抓捕和空襲行動,但薩利赫念茲在茲的還是北部胡塞叛軍,并曾試圖把國際社會對“基地”的怒火引到胡塞分子身上去,只是沒有成功。之后,在胡塞武裝請求停火的情況下,也門政府軍還是堅持進攻,絲毫沒有“停止內戰,一致對付基地組織”的樣子。
也門“基地”支部等同沙特“基地”支部?
就在也門政府無暇他顧的時候,“基地”也門支部于2009年1月宣布加入“基地阿拉伯半島支部”。所謂“阿拉伯半島支部”,其實不過是沙特阿拉伯一些散兵游勇,他們在1990年代開始策劃針對西方利益的炸彈爆炸,近年又進行了一些斬首行為,針對沙特軍警和外國守衛打“圣戰”,“9·11”后殺了約100人。正如扎卡維在伊拉克的獨立恐怖組織改稱為“基地伊拉克支部”,沙特游擊隊也改稱自己為“基地阿拉伯半島支部”,聲稱要負責整個地區的恐怖事業,連沙特鄰國卡塔爾出現的炸彈襲擊,他們也會爭著承擔責任。該組織的高層近年接連被殺被捕,包括2003年的阿尼,2004年的哈積、穆克林和沙克汗,2005年的奧菲等,媒體常誤報他們為“基地高層”,一般讀者不求甚解,以為真的有“基地高層”天天落網。其實這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基本上他們完全獨立運作,和基地總部聯系極有限。而且,這幫人的地域觀念十分明顯,例如穆克林死后,據說根據資歷,順序的接班人應該是摩洛哥教士穆吉蒂而不是奧菲,但就是因為前者并非沙特人、也不是海灣人。就失去繼承資格。
這些人當中,奧菲的背景具有相當代表性。他不但是沙特監獄的警官,曾往巴基斯坦、波斯尼亞等地支持圣戰,更是招攬沙特警衛集體變節的關鍵人物。奧菲并非1980年代阿富汗戰爭那一代的圣戰士,只是因為行為不檢,被沙特上司解雇,遇上策劃1993年世貿第一次襲擊的激進教士拉姆茲·優素福,對方協助他經營把沙特伊斯蘭圣城圣水運往巴基斯坦兜售的“生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奧菲倒向敵方,成為一代“圣水大亨”。1996年,奧菲到蘇丹向本·拉丹朝圣,堅定了“志向”,終至一方諸侯。
也門和沙特的官方關系并不能算和諧,雙方更爆發過邊境沖突,但沙特一直基于富國的責任援助也門這個窮兄弟,讓兩國人民有不少機會接觸。本·拉丹的父親就是來自也門的沙特新移民,也門“基地”一些主要領袖都來自沙特,他們不少曾被囚于關塔那摩基地,那里已成了新一代恐怖分子的串連圣地。據說也門基地負責人曾擔任本·拉丹的私人秘書,在也門政界也有不少朋友,因為不少也門警方和奧菲一樣,身在漢營心在曹。沙特中央政府畢竟較強,不少沙特恐怖分子情愿到別國活動,這固然是也門基地興起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其實是沙特恐怖分子和王室有一些默契,沙特王室一直支持被西方視為“基本教義派”的激進瓦哈比教士在別的地方辦學,前提是他們不要在本國搞事。“9·11”后,美國一度把沙特列為潛在恐怖主義出口國名單,這除了因為本·拉丹家族在沙特發跡,更因為沙特王室和瓦哈比教士數百年來的結盟關系:要是沒有瓦哈比主義,沙特王室根本不可能取代阿拉伯半島一脈相承的圣地管理家族管治這國家,此所以就算沙特王室極盡奢侈,國王的喪禮也不得不用最簡樸的方式進行,以免有違瓦哈比教義。
英國不可能開拓第三戰線
所以說,要是美國在阿富汗、伊拉克外開拓第三條反恐戰線,就不是針對也門,而是針對沙特這個傳統盟友了。奧巴馬目前是不可能下這個決心的,因為美國當前的反恐主要采取守勢,而不是攻勢。究竟他為什么要增兵阿富汗?表面上,那是違背了競選承諾,滿足了美國國內保守主義和軍方的訴求,但其真正的目的,不過是體面撤離中東,這是筆者對一些美國軍事學者和官員做訪談時不斷得到的印象。假如奧巴馬真的希望解決死灰復燃的塔利班,最徹底的辦法,其實在美國外交界誰都知道,就是“解決”巴基斯坦:這里說的“解決”不是簡單地更換巴基斯坦政府,換來更與美國反恐政策配合的新領導人,這樣做是沒有效果的,因為巴基斯坦中央政府從來控制不了邊境地區,而如前述,它控制不了的西北部落酋長區,正是塔利班的大本營。何況塔利班的崛起基本上由巴基斯坦一手造成,雙方關系千絲萬縷,美國一直對巴國反恐的決心缺乏信任,也極擔心恐怖分子得到核武的突破口會在巴基斯坦出現。要完全改變現狀,只能是肢解巴基斯坦。事實上,巴基斯坦近年一直名列美國和平基金會和著名外交期刊《外交事務》的“失敗國家指數”前列,也就是被當作跟蘇丹、津巴布韋、阿富汗等國家相近級別,干涉巴基斯坦的輿論一直在醞釀。假如巴國被肢解為數個小國,邊境酋長區由美國直接出兵,這才是大動作,但就是布什也沒有勇氣作出這類決定。既然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先增兵、爭取任何具宣傳價值的成效再撤兵,就成了唯一的選擇,正如研究越戰的學者會得出同一結論,就是增兵可以是撤兵的開始。
同一道理,美國保守派也一直有提案要肢解沙特阿拉伯,因為“基地”和沙特的關系同樣千絲萬縷,正如塔利班和巴基斯坦的關系一樣。沙特從前由“漢志”和“內志”兩部分組成,內部整合并非完美,目前一方面擁有伊斯蘭教圣地,另一方面卻是恐怖主義溫床;既是西方盟友兼重要產油區,同時也開始出現貧富懸殊問題,不像科威特一類石油小國只需照顧稀少的本土人口。假如沙特分裂,石油資源由完全可靠的親西方政權掌握,貧苦人口被另一政權控制,再由美國以高壓方式配合反恐,那起碼可讓石油和恐怖主義脫鉤,而布什時代的美國政府,也才一度把沙特列為潛在敵人。但奧巴馬同樣不可能對沙特作出大動作,因為這樣的風險極大,稍一不慎,會危及世界能源秩序,何況和諧依然是他的表面外交策略。
既然是這樣,也門反恐只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就算真的有跨國協作,也只會以秘密方式完成。表面上,沙特已跟美國配合在也門反恐。例如據中國記者報道,自2009年11月以來,沙特空軍曾向也門境內發射了3800枚導彈,造成當地8900戶家庭逃離、15.7萬人流離失所,但當地媒體不允許報道此事;而也門民兵已經奪取了接近也門與沙特邊境線上的可汗山軍事基地,足以威脅沙特的南部油田。但實際上,當也門民兵和沙特恐怖分子可能結成聯盟,美國更不可能高調進入也門,因為那會更快讓美國直接面對沙特問題。奧巴馬所能做的,除了派出少量軍人秘密訓練也門反恐部隊,就是效法小布什支持埃塞俄比亞出兵索馬里打擊極端教派武裝的故例,鼓動沙特以國際維和部隊之名在也門維持秩序。
在也門歷史上,這樣的代理人戰爭曾經發生在代表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埃及和統治南也門的英國殖民者身上。當時英國方面跟代表保守勢力的沙特阿拉伯和約旦支持北也門保皇派,企圖推翻軍人政權復辟,埃及則支持革命政權與保皇派爆發戰爭,戰事愈演愈烈,結果埃及派兵參與內戰,1960年代的也門內戰于是成為冷戰時代阿拉伯世界進步與保守勢力的較量。而今,假如也門局勢失控,埃及和沙特等阿拉伯國家組成維和部隊進駐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