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天熱讓人變懶,這個夏天我幾乎不著一字,要修改的長篇頑強地停在三分之一處。為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還干了點事,閑下來我就讀書,讀那些十來萬字的小冊子,一兩天一本,兩個月下來桌邊就立了一堆,很可以安慰自己。小東西讀多了也膩,想找個大安慰,就抽出三十多萬字的《黑書》,作者奧爾罕·帕慕克,2006年獲了諾貝爾文學獎。讀過他的《我的名字叫紅》,那時候帕慕克還沒獲獎,小說之華美細膩讓我開了眼。在這個蝸牛都講效率的時代他竟敢拿出一個世紀前的做派,在顯微鏡底下寫作,我十分敬佩,不過我也不覺得斯德哥爾摩的長老們一定要舍他其誰。后來他獲獎了。我接著讀他的《白色城堡》,因為短。我怕自己受不了他的普魯斯特遺風。這本書短得我幾乎難以卒讀,它的干澀、僵硬和強大的目的性同樣讓我無所適從,為什么博爾赫斯的短篇拉長了就這么難看呢?“這家伙獲了諾貝爾獎”,我靠著這句話的鼓勵終于把它讀完了。然后對帕慕克失去了興趣。
看《黑書》是我要繼續自我安慰,碰巧之前看了一篇帕慕克的訪談,他回答問題時的孩子氣我很喜歡,難道我要在《黑書》中印證作者的孩子氣?反正我開始看了,重新收拾起對帕慕克的興致。
至少半數以上的讀者會覺得該書很羅嗦,帕慕克用了近五百頁紙去反復論證同一個問題:一個人能否成為他自己?就像得了強迫癥的數學家決意要證明出一加一為什么不能等于二。而這個浩繁的論證過程包裹在一樁失蹤案里——我知道他的問題極為重大,關涉伊斯坦布爾乃至整個人類的本質,關乎我們何以在這個混帳的地球上怡然自處,但是,作為亞洲另一頭的一個寫作者我更想看他如何描述漫長曲折的尋妻過程。我們在小說開頭就知道如夢的失蹤極為詭異,因為同時失蹤的還有她的同父異母的兄長耶拉,他大她二十多歲,他是個專欄作家,神秘,能量超常,上可以影響土耳其政體的變更,下可以改變普通人的靈魂和一生,整個伊斯坦布爾以他為偶像,關注他在專欄里寫下的每一個字。這是個巨大的懸念,失蹤背后仿佛有個大如百慕大的黑洞,對此我充滿破解的興趣。
可是,如果你是一個性急的讀者,看完開頭接著就翻到結尾,我可以告訴你,關于這樁失蹤案本身你沒有錯過任何細節,所有涉案部分只在開頭和結尾。帕慕克的設計是,開頭兩個人失蹤了,結尾耶拉橫尸街頭,如夢中彈后搖搖晃晃鉆進阿拉丁的商店,倒斃在一堆洋娃娃的懷抱里。中間是空白,因為在本書的另外四百多頁里,他們可能只是躲在一間破舊的公寓里說話,一邊回憶一邊記錄,像世界末日的第二天僅存的一男一女。他們為什么如此神秘?其必要性在哪里?也就是說,耶拉為什么要背著他堂弟卡利普?如夢為什么要瞞著自己老公卡利普?這空曠的人間蒸發,帕慕克語焉不詳。也許帕慕克認為他已經把答案慷慨地公布在掐頭去尾的四百多頁的字里行間了,偏偏碰上我這個頑固的因果邏輯愛好者,秀才遇到兵,實在是沒辦法。
那好,我們且跳過這樁神奇的案子。這大概也是帕慕克的目的所在,他對偵探小說毫無興趣。小說中,主人公卡利普就“受不了偵探小說”,“絲毫沒有興趣浪費時間在偵探小說虛構的世界里”。帕慕克關心的是,一個人能否成為他自己。推而廣之到伊斯坦布爾和土耳其,問題變成:伊斯坦布爾和土耳其能否成為它們自己。非常現代性的問題,這足以證明帕慕克是個世界性的好作家。能否成為,如何成為,成為如何,不成為又如何,小說中已有精辟論述,感興趣者可以看《黑書》——的確值得一看。我想說的,是另外值得一看的地方。
還是羅嗦和老做派。這里應該叫細膩和耐煩。這需要多大的膽量啊,在全世界的各個人種、印鈔車間、三輪車、房地產業、雌雄兩用激素、奔騰N86、奶牛、種馬場和白化病青蛙一起高呼快快快的吶喊聲里,帕慕克逆流而上,簡直是文學上的反動。他慢,很慢,極其慢,慢到了要把剛經過的街道兩邊的每一扇窗戶的顏色和形狀都告訴你。我想象一個叫帕慕克的著名漁夫,一網子下去拎上來一堆東西,檢點成果的時候他會慢條斯理地向世界宣布:這是大魚(此魚極少,能撈到是因為我運氣好),這是小魚(比較多,它喜歡吃一種名叫某某的水草,該水草三年開一次花),這是貝殼(因為只剩下殼),這是水草(顯然已經死了半個月以上,你看顏色都變黑了),這是變了形的舊拖鞋(一九八九年,MADE IN CHINA),這是一塊花崗巖石頭(長相不守規矩),這是一盞臺燈的底座(價格應該不貴,產自一家民營作坊,該企業常年偷稅漏稅),這是一本正在腐爛的書脊(據我的閱讀記憶,此書應是《金瓶梅》,少兒不宜處刪掉了一些字),這是另一種大魚,這是小魚,這還是小魚,這是螺螄,這是,這是,這是。等等。我剛列舉了兩百字就失掉了耐心,而帕慕克兩千字經常都打不住。
帕慕克就是帕慕克。實話實說,我很羨慕他的膽識和耐心,因為這恰恰是我們當下的寫作所普遍缺少的。當然你會列舉無數例證,說很多作家的羅嗦能讓人窒息,我相信,我看小說也屢有呼吸困難的時候;不過,我覺得帕慕克的羅嗦遠比他們的好玩,他不讓你煩,他在鋪排描寫時附加大量的信息,他的喋喋不休總能及物地有所指:上天入地,古往今來,宏大的,私人化的——他告訴你,作為一個作家,他不僅“看”了,而且“看見”了,而且“仔細觀察”了。這是薩拉馬戈在《失明癥漫記》的題詞的訓誡,引自《箴言書》: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
可見這不僅是膽識和耐心,還是不尋常的本事。能將細節如此落實,需要多好的記憶和想象能力。前段時間在美國,偶然讀到寫帕慕克的一段文章,說他有拍攝的愛好,外出總要裝備齊全,見到有意思的人事就拿出家伙一陣狂拍,然后回到家反復觀看。我就明白了,也許他記憶力的確很好,但誰的記憶力和想象力能比錄像機更好呢?他看,他看見,他仔細觀察,這么一來他每次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回到現場。去年他在北大演講,我混在學生里當聽眾,結束后,就看見他拿著相機在拍。
倘若帕慕克不以此類方式大規模地占有世界的圖景,他的寫作會是什么樣子?容我偏僻地揣度一下。
他在伊斯坦布爾安靜地生活了半輩子,幾乎不從事寫作之外的工作,他通過家人、朋友、閱讀以及夜晚在伊斯坦布爾大街上的反復溜達來與世界建立聯系,所以我猜想他是處境和氣質接近博爾赫斯的那類作家,靠書齋、推理和想象為生。有一張照片,帕慕克手插褲兜站在堆滿資料的書桌旁,身邊的書架上擺放了更多的書;另一張照片上,他坐在窗口,好像寫作的間隙扭頭朝窗外微笑。給我的感覺是,帕慕克的生活就此狹窄,他通過書籍和一個窗口看世界。所以他只能一遍遍述說歷史和玄想,所以他對鋪排細節有如此超常的耐心,所以他對外面的世界有一般人難以具備的好奇——你可以想象如果博爾赫斯突然目光如炬,他將會如何貪婪地吞噬這個世界——所以,他才會看得如此仔細,才會在有限的故事框架里如此野心勃勃地展開無限細膩的敘述。
由此我想,帕慕克的寫作似乎在通往一個幽微而又寬大的旅程中:他企圖證明出在人內心的針尖上究竟有多少個天使在跳舞。莫非只能如此?
讀完《黑書》,頭腦里鮮明地跳出個詞:無用之用。當然我們知道,無用之用,乃為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