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渡”中“想象”：當前晚清詩學研究透視與反思

□王 成（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一、晚清詩學地位芻議

晚清詩學作為清代詩學的尾聲，再加上其處于兩大強勢話語的張力影響下，在學術研究傳統(tǒng)上往往受到忽視與輕視。當下的學者對晚清詩學的認識不足、重視不夠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學術慣性，在研究視角上也缺乏一種整體視野與宏觀認識。高旭在《答胡寄塵書》中這樣總結清代文壇：“蓋滿清一代，所謂學士文人，大半依附末光。賊性靈，拜揚虜廷，恬不知羞，雖有雄文，已無當于大雅。”①晚清詩人文廷式在其《聞塵偶記》中做出過如是評價：“國朝詩學凡數(shù)變，然發(fā)聲清越，寄興深微，且未逮元明，無論唐宋也……下此者，乃繁詞以貢媚，隸事以逞才，品概既卑則文章日下，采風者不能不三嘆息也。”②梁啟超對清代中葉以前的詩學評價是比較低的，即使是處于“新變”中的晚清詩學，其態(tài)度也是極其保留，“嘉道間，龔自珍、王曇、舒位，號稱新體，則粗獷淺薄。咸同后，競宗宋詩，只益生硬，更無余味。其稍可觀者，反在生長僻壤之黎簡、鄭珍輩，而中原更無聞焉?！雹弁砬逯两詠淼亩鄶?shù)學者對清代詩學大背景下的晚清詩學評價甚低，晚清詩學地位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與彰顯。

關于清代詩學的當下研究，蔣寅先生的認識尤為深入，“在理論上，我們都懂得‘后出轉精’的道理，但實際研究中對清代詩學的投入非常之少，清代詩學研究的論著數(shù)量遠遠比不上《文心雕龍》。這是讓人難以理解的?！雹墚斍暗膶W術界對清代詩學尚且如此，而既不處于正統(tǒng)地位，又缺乏全面、深刻的所謂現(xiàn)代特質的晚清詩學就更加不為學術界所重視了。從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來看，一方面，目前所見的絕大多數(shù)清代詩學著作僅僅將晚清詩學作為中國古代詩學的尾聲進行“史”的梳理，關于晚清詩學研究的系統(tǒng)專著目前還沒有出現(xiàn)。另一方面，學界的晚清詩學研究成果主要體現(xiàn)為對個體詩人與群體詩派的集中梳理，成果也僅僅限于局部研究與史學意義。當然，隨著“晚清”作為一個特殊的視閾出現(xiàn)在當下文壇，學者們便開始以西方知識范式與學術范式來研究晚清詩學與文學問題，如晚清詩學現(xiàn)代性、晚清詩學轉型、晚清文學場等，其研究理路似有方興未艾之勢，其中也涉及到不少相關熱點問題的研究；但是，這種研究也只是零星點綴，無論從學者對晚清詩學自身狀況的態(tài)度來看，還是從現(xiàn)有的學術研究成果來看，晚清詩學的地位都難以令人滿意。學術研究比較注重研究對象自身的學理性與意義的現(xiàn)實性，倘若晚清詩學本身沒有多少成就，或者意義不大，學者對其不夠重視當然在情理之中；倘若晚清詩學只是由于時代、歷史、認識等方面的原因，自身卻還有深入研究與闡釋的空間，那么，晚清詩學的地位理應得到足夠的重視。“晚清”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的特殊時期；顯然，游走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晚清詩學本身應該具有十分重要的史學意義與本體意義。

二、“過渡性”與晚清詩學研究態(tài)勢

從清代詩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有清代中葉以前對詩學的綜合總結在前，晚清詩學無論在形態(tài)與內容上都有所遜色；為此，晚清詩學注定被“想象”為下一個偉大時代——“五四”詩學時代來臨的過渡點。正因如此，當下學者對晚清詩學的“新變”所帶來的“過渡性”問題的認識與研究出現(xiàn)了簡單化傾向，將其僅僅“想象”為“傳統(tǒng)”的延續(xù)或者“現(xiàn)代”的開端，而并沒有真正地介入到對“過渡性”詩學本身的言說。

“過渡性”概念意味著含混與不確定性，這就容易導致晚清詩學的研究有了“想象”的可能與空間，正如王德威所總結的，“由晚清以迄民初的數(shù)十年文藝動蕩，則被視為傳統(tǒng)逝去的尾聲，或西學東漸的先兆，過渡意義，大于一切?！保╗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一方面，一部分學者們仍然將晚清詩學僅僅“想象”為清代傳統(tǒng)詩學的“尾聲”，認為這種“過渡性”還只是“傳統(tǒng)”的“自為”衍化，并且對其體現(xiàn)出來的新質持極度保留態(tài)度。這種看法尤其體現(xiàn)在對晚清詩學“新變”的先聲——龔、魏詩學理論的評價上，“如果我們再往前進步，就會真切地看到，從他們對于當時詩壇的時弊進行抨擊和補救來說，他們是‘革新’的；但如果從整個文學史進程來說，他們的愿望與行為又僅僅是‘復舊’的。”⑤即使極富創(chuàng)見的黃遵憲詩學也是“取徑實不甚高，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在一些學者看來，晚清詩學始終處于傳統(tǒng)話語的強勢壓力下，它與古典的曖昧與糾葛致使其終究無法擺脫傳統(tǒng)詩學的深度影響與規(guī)約，這種似乎不夠“變動”與“進步”的詩學形態(tài)直接導致學者們仍然習慣將晚清詩學置于所謂“自足”的傳統(tǒng)詩學的一脈相傳的邏輯體系中。另一方面，面對西方學術范式與話語的當代顯現(xiàn)，以及對“五四”詩學思潮的“尋根”與“探源”熱的興起，將晚清詩學“想象”為一種西方化、學科化、體系化的研究對象予以探討又成為學術界的熱點。當下晚清詩學研究的再次興起，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續(xù)了此種思維指向，期望以一種既有的“前理解”（西方話語與體系結構）來“想象”晚清詩學。因此，對晚清詩學的“當代闡釋”就成為一種新的學術動向，如“‘詩界革命’論無意識地成為全球化東擴的一種本土詩學工具，這就是說它無意識中以漢語詩歌革命的方式為全球化在中國的東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雹蕖爱敶鷮W界對于晚清的研究，依然屬于中國現(xiàn)代學研究的范疇?！F(xiàn)代學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基本的問題意識，也成為我們思考中國問題時無法規(guī)避的先驗結構?！雹咭簿褪钦f，當下學者對晚清問題，包括晚清詩學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又走向偏向于西方學術范式體系的研究路徑，這種“以西格中”的學術慣性與同一性思維模式深層地影響著晚清詩學的當下研究。當前晚清詩學的這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二元對立研究模式，表面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學術范式與認知方式的差異，在深層次上指向了學界對晚清詩學“過渡性”涵義的理解誤區(qū)，而這恰恰遮蔽了晚清詩學的本來面貌與價值體系。

三、晚清詩學“過渡性”問題的當下反思

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所導出的兩條研究路徑，不僅反映了學者對晚清詩學存在態(tài)勢的某種“想象”，同時也促使我們對既已形成的思維范式的反思——對晚清詩學進行簡單的“傳統(tǒng)”框定與“西化”闡釋反而會遮蔽許多本源問題。因此，晚清詩學作為一種詩學“過渡”形態(tài)，本身就要求我們以“流動”的視野來關照，以一種“之間”意識來確立我們的研究基點，而不是在中與西的兩端隨意“想象”與盲目跟從。從詩學話語的歷史演變來看，晚清詩學有去“中心化”的傾向，這種既偏離“傳統(tǒng)”又逐漸附有“西化”色彩的“過渡性”詩學發(fā)展路徑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邊緣化”的動向；但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晚清詩學的“邊緣化”本身是一個極具意味的話題。“‘邊緣’的意義指向是雙重的：它既意味著詩歌傳統(tǒng)中心地位的喪失，暗示潛在的認同危機，同時也象征新的空間的獲得，使詩得以與主話語展開批判性的對話?！雹唷斑吘墶辈坏韧诓恢匾?、無意義與無特色，對晚清詩學“過渡性”認識而帶來的“邊緣化”表征實際上暗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潛在轉換與演變。“晚清詩歌變革通常被看作過渡時期的歷史事件，因此雖不成功卻意義重大……作為‘過渡’的晚清詩歌變革這一歷史事件很容易被看成一個踏板，歷史踏著它、通過它，進入另一個時段。而我認為，晚清詩學變革更應該被看成一段臺階，它本身就處在現(xiàn)代詩學的發(fā)生階段”⑨為此，就晚清詩學而言，我們要避免用“五四”詩學來“發(fā)明”晚清詩學的陷阱，則必須把對象還原到它自身的現(xiàn)實糾葛與理論基點中去。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在具體的歷史視閾中給“過渡性”的晚清詩學應該具有的恰當?shù)匚??！巴砬逶娬撜幱趶闹袊糯娬撓蛑袊F(xiàn)代詩論轉變的重要時段。它具有從古典向現(xiàn)代轉變的過渡性特征，即它混合著中國古代詩論的實用性、鑒賞性與中國現(xiàn)代詩論的體驗性?！雹庖虼?，晚清詩學“過渡性”問題既是晚清詩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又是晚清詩學研究的關鍵所在。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問題不應該簡單地等同于一種單向的歷史事件，它自身就包含著各種話語體系以及對話可以展開的“舞臺”；在這個“舞臺”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互沖突與融合，并且以一種“雜糅”的態(tài)勢彰顯了晚清詩學的“過渡性”內涵。在我們的研究視閾中，“過渡性”本身應該具有本體論意義；在一定程度上來看，晚清詩學的“過渡性”狀態(tài)才是晚清詩學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旨歸。

① 高旭：《答胡寄塵書》，見《中國近代文學大系》（1840—1919），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694頁。

②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資料編輯組：《近代史資料》總44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頁。

③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頁-第102頁。

④ 蔣寅：《清代詩學研究之我見》，《江蘇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⑤⑩ 楊四平：《由古典至現(xiàn)代：晚清詩論的過渡性特征》，《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2期。

⑥ 王一川：《全球化東擴的本土詩學投影——“詩界革命”輪的漸進發(fā)生》，《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⑦ 石天強：《晚清是如何被想象的？——當代中國晚清文化研究一瞥》，《中國圖書評論》，2007年第7期。

⑧ 奚密：《從邊緣出發(fā)——現(xiàn)代漢詩的另類傳統(tǒng)》，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