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明(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魯迅自己曾對友人說過,《野草》是他一生哲學的精藝所在,并且還曾對另一文學青年明確表示過,“《過客》一篇他構思過將近十年”①。著名漢學家李歐梵先生曾把《過客》看成是整個《野草》集中說明魯迅“探索形而上學的最好例證”②,孫玉石先生也在他的野草研究專著《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中提出:“《過客》可以說是魯迅自身內心兩種聲音的交戰,同時也是兩種生命哲學的信仰者的心靈雕塑?!雹壅且驗椤哆^客》一文具有強烈的象征色彩,文本的開放性極強,因此才可以對它進行各種闡釋。原文中,時間是:或一日的黃昏,地點是:或一處,劇中的場景:似路非路,瓦礫,叢葬,枯樹根等,這些均帶隱喻性,劇中的三個人物都沒有具體姓名,帶類型特征,他們之間的對話更是充滿著象征意味,所有這些密碼都需要讀者細加體會方能準確破解,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走進這精致而宏偉的藝術圣殿。
與眾不同的是剛進入圣殿的第一站我們就不禁心驚膽戰,呼吸急促。何以如此?因為一上來刺人眼球的是來了一個荒謬的人,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而只是一直這樣走著,更荒謬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將前往何處,在詢問了老翁后才得知前方是墳!這里便出現了第一個重要意象即“墳”,此前的研究者對墳的分析多缺乏細致論證,但基于此意象的重要性,我在此將展開來論述。當然可以傾向于把墳視為死亡的象征,意識到墳也就意識到了生命是“向死而在”的,如海德格爾所說:“死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④這就把對生命的思索推進到了最極處,死也給人帶來了難以擺脫的恐懼感與虛空感,但“死亡并不等于空虛,而是意識到死亡的人的生命歷程本身”⑤,于是每個人都是帶著死而前行,這死的責任感恰恰賦予了生以崇高的使命感,不斷地創造出生的意義才不愧對于每個人自己的死,實現對死的超越。但我認為,對墳的認識可做更進一步的探討。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文中對墳的自覺意識最先是通過老翁傳達的,請看原文:“客——……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翁——前面?前面,是墳。客——(詫異地,)墳?”這就不僅暗示了老翁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它從反面強調了對墳的認識并非是由純粹的抽象思辨得來的,而是要經過一步步的人生探索后才能艱難領悟到的,所以才又會是一段充滿痛苦的歷程,過客本人就說他自己“我的血不夠了……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F在的問題便是:這辛苦悟來的墳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筆者認為它不僅代表了生命的有限(死亡的自覺,死對生的意義等),更多的應該是體現了魯迅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最杰出的先驅者在其自身不斷的同現實斗爭中所體驗并總結到的對生活本質的理性認識,也即生活本身僅僅意味著絕望與反抗絕望這一過程的結合而已。這里可以我們聯系《野草》中其他文本來綜合說明,比如在《影的告別》里,魯迅就明確寫道:“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雹拊隰斞傅男≌f和雜文中也頗多類似的對生活本質進行意象化的表達,如黑色醬染,鬼打墻等,更為直接的證據是魯迅致趙其文的信,在回信中作者談及:“《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的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⑦很顯然,反抗墳就是反抗生活這個大絕望,墳直接對應的就是絕望。這樣的絕望,誠如汪暉先生所說的:“魯迅那深刻的‘絕望’來自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認識,來自他對民族歷史狀況的冷峻觀察,來自他對自我與自身的否定對象的無法割斷的聯系的驚人洞見”⑧,它本身需要高度的理性智慧以及生活感悟力,也更需要超人般的勇氣去承認它、面對它,正是由于對前方的認識(墳)以及對此態度的不同,我們明顯感受到了老翁、過客、女孩分別代表了三類人群和三種人生態度,不僅刻畫了他們之間的差異,還更隱蔽更內在地呈現出了作者的矛盾與自我辯駁,其中張力味甚濃,這也是本文分析的重點。此前對三類人物形象的分析也是研究者分歧最大的地方,幾種代表性的觀點如下:李歐梵先生將過客看做是魯迅的自畫像,老翁與女孩則代表著過去與未來的人格化⑨;孫玉石先生也把過客看做是魯迅自己的精神畫像,而小女孩是初在世上生活的,她的回答象征了那些被魯迅稱為“作著好夢的青年”們的天真而弱于對黑暗與死亡等真實存在的理解,至于老翁則被看做是曾經的覺醒者,并說他久經風霜,飽經世故,閱歷甚深,近于麻木,這種分析十分出色;靖輝也提出了頗具創新的觀點:“魯迅巧妙地將靈魂深處的這樣三個‘自我’賦予女孩、過客、老翁這些人物具象上,通過人物對話,其實是人物重心的易位,實現一個‘自我’對另一個‘自我’的拷問。三個人物具象既靜態地象征著魯迅內心世界的孤獨,矛盾和痛苦,……又動態地暗示著不同時態的魯迅自己(女孩是過客的過去,老翁是過客的將來,這將來的老翁就是魯迅所懼怕的自己身上的‘鬼氣’)。”⑩加拿大學者李天明在此基礎上認為老翁是虛無的人生態度的象征,女孩象征理想主義的人生態度,過客是存在主義的人生態度,不同于靖輝的是,他將“老人看做魯迅的過去,而女孩則象征魯迅的未來”[11]??v觀上述觀點可見,研究者大致有兩種意見:有的把三者分化,而有的則將三者統一于作者自身(只不過女孩和老翁到底是代表著魯迅的過去還是將來上有分歧),在對三者人生態度的比較,一致處都在于認為女孩充滿天真與幻想,老翁代表著生命戰斗力的虛弱,人生已無理想追求,而過客是魯迅精神之自畫像。然而仔細研究后能看出研究者們大多都把過客和女孩、老翁進行了對立式的比較,其實反復閱讀文本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在這里應該是想通過三者的比較來折射出自身生命歷時度的進展與反思,從女孩到老翁再到過客,期間明顯地透露出了不斷掙扎的痕跡,步步升級,從而深化了對人生的哲理認識也最終確定了對待生活的態度?;诖宋野雅⒑屠衔潭伎醋鍪囚斞傅倪^去,而過客自然代表著現在。下面讓我們來具體分析,毫無疑問,老翁的形象比較復雜,他并非只是一個簡單的否定式的人物設置,而是代表了作者過去的一面或者也可以說他曾經可能就是個類似于過客式的人物,這在文中有兩處細節可加證明。第一,正如前文所提及,老翁首先告知了過客前方是墳這一重大發現。第二,老翁也曾經聽到過那前面的“聲音”。原文是如下表達的:“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翁——我知道??汀阒??你知道那聲音么?翁——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焙苤档梦覀兺嫖兜氖?,文中兩個最為重要的意象:視覺意象“墳”和聽覺意象“聲音”,老翁可能都曾積極地探索過(故我認為老翁曾經也是位過客),只不過在過客接下來進一步的追問后我們發現老翁已經完全消極頹唐了,請看:“客——……,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不僅如此,老翁還勸過客放棄自我:“翁——……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倍鴮τ诼曇舻膽B度也同樣如此:“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睆乃姆磻形覀兛梢钥吹剿麄儍扇擞兄举|的差異,我們知道過客最終是拒絕了老翁的意見,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兩次反應中他都有個先沉思后吃驚最后拒絕的過程(這是魯迅自身生命歷程的一次掙扎),這個沉思與吃驚在我看來就暗示出了作者的猶豫,它說明作者對老翁的勸說和人生態度有某種程度的認同甚至是嘗試過,關于這點,我們可以聯系魯迅本人的經歷和他的小說來證明,大家都知道魯迅曾在《吶喊》自序中明確談過自己有過數年之久的沉淪期,這期間僅僅是埋頭于抄寫古碑,這種狀況和老翁是比較類似的,作者對此顯然深有體會并高度警覺,而與老翁精神狀態相類似的還有小說中的著名人物呂緯甫和魏連殳,他們都曾是獨當一面的英雄,可惜最后全沉淪了,不同的是后二者的英雄一面比較明顯,而且他們都對自己有著較為自覺的自責,而老翁卻沒有。因此,在經過這樣一番橫向比較后我們是可以把老翁看成是位曾經的先驅者,后來則又完全過著頹廢式的生活(頹廢而非虛無),因為他缺乏過客身上那種堅強的生命意志力,他退縮于一己之地,滿足于現實的一切,這也從側面反映出要做一個絕望的反抗者是如何的艱難,這不僅有生理上的消耗(我的血不夠了,我的力氣太稀薄了等)更有精神上的孤獨(過客從來就只是一個人在走),故而只有擁有強大意志的人才能走下去!通過對老翁的否定,生命實現了一次升華。不過對過客的考驗并沒有就此結束,文中接下來又由女孩來考驗過客,我們都知道女孩十分天真浪漫也很善良,對她來說前方不是墳而是許多許多的野百合、野薔薇,這是對未來美好的設計,從這點來看她不僅可以代表像女孩那樣的做夢般的青年,如《秋夜》中的小粉紅花,還可以代表作者自己年輕時的畫像,這個自我畫像比老翁時的自我畫像還要早,如留日期間的那段歷史、在《好的故事》中做夢的“我”等,那時的魯迅對生活充滿著無限的期望與幻想。另一方面,女孩又出于愛護之心遞給了過客一塊裹傷的布,由此有學者把她對應于友愛者、親人一類人物,頗有見解。那么對于這樣的女孩以及她的同情和布施,過客的表現又如何呢?令人驚訝的是過客先是接受了布施,這當然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過客已經傷痕累累而且一人孤獨至今,所以他才會說“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可見他是極需要關懷的,但是這對平常人來說固然如此,對過客這類的強者來說也如此嗎?如果他真的有超人般的意志的話。果不其然,過客轉想之后拒絕接受布施,不過這樣的一個先接受后拒絕過程的設置再次露出了掙扎辯駁的痕跡,恰如魯迅在那封著名的回信中所言:“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12]還好,過客并沒有停留于此,相反,他就是要以近乎超人式的個人獨大的英雄行為來展示自己證明自己。作者是通過運用反面的手法(拒絕各種潛在的誘惑)來精心設計這一強者形象的,如此處拒絕女孩的布施就與尼采的同情觀十分吻合,尼采認為:“從心理上看,同情首先是一種弱者的心理。一個堅強的人,自己受過痛苦,并且能夠忍受痛苦?!盵13]毋庸置疑,過客是從強者的位置上來做拒絕的決定的,只不過這位強者深知生活的絕望,已經不再懷有樂觀的想法甚至內心還有點猶豫,似乎也沒有掃蕩一切的氣勢而僅僅是默默地步步前行,這就多了不少滄桑感和沉重感。此后作者為了進一步反襯過客的意志力,又一次用休息來考驗他,而他的反應與前幾次驚人的一致,那就是猶豫、徘徊、吃驚,最終超脫,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從這些反復出現的細節里我們能夠體會到,絕望的反抗是需要歷經各種形式的考驗的并貫徹反抗過程的始終,你只要意志力稍不堅定就可能被擊倒,而文本正是通過三者的對比,不僅展示了作者自我的矛盾,也展示了作者對自身生命階段的兩次超越,從最初的年輕時的天真,不切實際(女孩)到對生活雖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但又經不起沉重的苦難與壓力而滑入頹廢(老翁),最后是超越了所有折磨,堅守絕望的抗戰的過客,可謂曲折地表達了作者所贊美的“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14]的精神。過客顯然是魯迅所著力塑造的最為悲劇性的英雄形象,也象征了最為強者的人生境界。
最后,我們所要闡釋的是文本中那神秘的聽覺意象——前方的那個聲音,因為它催促著過客前行,對過客來說十分重要,又由于它的象征性極強,內涵比較模糊,容易引起誤會,需認真推敲。孫玉石先生就認為前面的聲音“從總的意蘊上看,那是一種進步的理想聲音的呼喚”[15]。設若如此理解的話,我認為不僅會與整個文章的風格不協調而且也直接降低了過客進行絕望反抗的難度與境界,正如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說的那樣:“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實際上又在哪里呢?……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16]因此,對過客來說它絕不是歡樂頌而是命運交響曲。
總之,透過文本細讀,我們可以體會出這篇魯迅曾苦心構思近十年之久的短小詩劇所蘊含的豐富價值,它可以說是魯迅人生哲學的詩化表達。它集中思索了整個生命與人生的終極價值問題,這種思索是從質疑甚至是否定開始的,宗教的、形而上學的、烏托邦式的一切美好的終極圖景在此都被打上了問號,因為它不僅離大地太遙遠而且其真實可靠性也無法確定,人類的自我毀滅似乎證明了那一切僅只是話語的美好虛構而已。現實與終極的這一極大反差令魯迅極為憂慮,他擔心的是在終極被拉下圣壇之后,人們是極其容易滑入頹廢進而徹底虛無的,因此他才要用過客來重新評估生命的價值,這點頗似尼采。兩者都顯然深入到了生命最虛無與最充實的裂縫中,他們實際上都借助于用意志、自性來阻擋生命的衰弱與退卻,從最虛無處恰恰升華出了最為充實的人生。對魯迅來說,終極只在于通向終極的艱難路途之中,行走代替了終點,這同樣是把生命強力意志本身終極化了,海德格爾就曾經如此評價過尼采,不同的是查拉圖斯特拉顯得光芒四射,幾近瘋狂,而過客則目光憂郁,更深沉凝重。
① 參閱荊有麟:《魯迅回憶》,上海雜志公司,1947年版,第63頁。
②⑨ 樂黛云主編:《當代英語世界魯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頁,第200頁。
③[15] 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頁,第144頁。
④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陳嘉映,王慶節合譯,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97頁。
⑤⑧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增訂版),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262頁,第289頁。
⑥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頁。
⑦[12][14] 《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42頁。
⑩ 靖輝:《靈魂的自?。簭奈谋镜南笳饕饬x析〈過客〉》,《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4期。
[11] 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頁。
[13] 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頁。
[16] 加繆:《西西弗的神話:加繆荒謬與反抗論集》,杜小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頁-第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