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巖(白城師范學院, 吉林 白城 137000)
在現實中,沒有時間隧道可以讓我們一路穿行回到過去,與曾經的青春記憶劈面相逢。那么,有沒有一種方式,讓我們回到并親歷過往呢?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傳體小說應當是一種藝術地再現舊日時光的極好方式。
張愛玲去世十四年后,她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終于在2009年面世,在讀者和批評界中均引起極大震撼?!啊缎F圓》本是張愛玲遺稿,作者一度打算銷毀,不料出版后引發讀者搶購,媒體狂追。上市第一個月內,平均每兩分鐘賣出一本,不能不說是銷售奇跡?!雹僭摃恢袊鴪D書評論學會評為“2009年度十大圖書”,被第十屆深圳讀書月評為“2009年度十大好書”。圍繞著該書的出版是否有違張愛玲本意,甚至有違道德的爭議甚囂塵上。撇開出版此部小說是否有違張愛玲遺囑不談,單就小說內容而言,對讀者都有石破天驚之感。家族隱私乃至床笫風云,無不令讀者震驚到難以置信。
有別于張愛玲以往的小說,身體是這部小說第一個關鍵詞。《小團圓》中個性敏感、心理自卑、情感焦慮、處世癡鈍但渴望純摯的盛九莉,活脫脫是張愛玲的化身。在港大讀書,九莉的身邊雖然有很多同學、嬤嬤、先生,但沒一個人可以當成真正的朋友。而沒落大家族中的曖昧情事與不倫之戀、母親的絕情與父親自私墮落,遇到的男人從身體到內心都給她增加了痛楚,這些浸遍九莉的一生。通過對自我女性身體從蒙昧到驚懼的認知,女主人公九莉完成了對人生、對愛情的認知?!芭缘纳眢w是最真實的,承載著最無法逾越的生命體悟,在最隱秘的細節上,張愛玲不會虛構,絕對是來源于自己的身體經驗,是真正狹義上的身體寫作。”②這部小說選取的只是女作家人生中的一些片段,但這些毫不粉飾的片段,消解了一切神秘因素,使張愛玲借九莉這一形象,親歷過去,最終完成了完整的自我書寫,填寫了許多讀者和研究者視野中的空白,成就了終極意義上的“身體寫作”,并使得在此之前的一些“70”后女作家們的所謂“身體寫作”頓顯蒼白無力。
張愛玲的小說一直較少指涉男女歡愛場景,她一直更多的關注人的心理。只在晚期的《色·戒》和《同學少年都不賤》中稍露端倪——她從不肯直白淺露地讓性描寫流于俗套?!缎F圓》卻真實地再現了九莉/張愛玲的成長,成為女人的過程。身體與靈魂有時關聯,有時又割裂,隱喻的寫法也符合九莉的作家身份。但這種終極身體寫作無疑具有撕裂感,九莉一生中的三個男人邵之雍、燕山和汝狄在對待她“身體”的態度上大同小異。邵之雍對她的身體是“占有”,燕山在得知她的身體被邵之雍摧殘造成宮頸折斷后是“嫌惡”,到了汝狄,便是“無所謂”了,他會在九莉艱難打掉四個月男胎之時,買了一只烤鴨,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曾經,在之雍“黃泥壇子”的撞擊下,九莉其實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女孩”,她毫不知曉,自己作為女性的身體和情感正在受到男性中心的摧殘。直至后來,身體被摧殘造成病疾,親情被掠奪導致形單影只。張愛玲說把這部小說寫成了一個愛情故事,但這“愛情”卻讓讀者有一種撕裂感。對照閱讀她一生的經歷,這種撕裂感讓人不得不正視現實,體悟到一種寒涼。
夢境是《小團圓》的另一個關鍵詞。小說的近結尾處,加進了一個看似與主題不大相干的夢境?!坝幸淮螇粢娢宀势都拍乃闪謴健返谋尘?,身入其中,還是她小時候看的”,“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③這個有著童話般優美的畫面的夢為什么使她快樂好久?邵之雍/胡蘭成作為“無賴人”,在她晚年的回憶中本來是不堪的,與第二任丈夫的孩子本來是她在美國時自愿放棄而墮胎的,她也從沒在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生活過。是夢境將從前和一切優美化了,或者說夢境讓她疏離了不堪的現實。這時的之雍還沒有變心,“孩子”當然是他們倆的孩子,“小木屋”象征了她所期望的平靜安寧的婚姻生活,小木屋當中,理應只有他們倆,那些之雍不同時期的女人當然都被抽象掉了。夢中的身體也成為美好的一部分,剔除了單純的欲望,她強調“執子之手”的手臂,都拉成一條直線,可見她多么渴望,多么有誠意,也暗中實現了她多么愿意他與自己的一切相一致。歡樂中的孩子不是那個門頭上木雕鳥一般的駭人的男胎,而是健全的、幸福的樣子,這和她以往小說中的孩童形象有多么大的不同。原來她不是沒有母愛,不是不渴望做母親,這個夢境,真實地再現了她的內心渴望,所以她才會“快樂”。原來,自傳體的書寫和夢境都能讓我們重歷過去。我們可以那么年輕,可能擁有愛情,可能擁有幸福。因此,這個烏托邦的夢境在《小團圓》中別具意義。
作為反襯,小說首尾呼應的,是九莉做的大考即將來臨的噩夢,這反映了從前生活造成的心理上的壓力,也說明九莉直至晚年,還不曾“長大”,或者說她在“逆向成長”。從童年始,她就生活在不斷的被傷害中,被父親、母親傷害,她于是以愛上比自己大許多的男人,這男人也在給她帶來傷害。她的無處不在的自卑感,讓她只有以書寫和夢境這樣的方式來實施自我療救。愛給她帶來傷害,寫作最后面臨絕地,夢也不是自己說了算。所以,美夢與噩夢交錯之時,偶爾做了達成愿望的夢,就快樂好久,也永遠記憶猶新。小說幾經改寫,那些女作家生活中所不為我們所知的部分,漸如潮汐退去后的礁石,呈現出它本來的面目。可以說,張愛玲在不斷的自我書寫中,實現了自我傾訴與自我療救的愿望,也完成了一種“逆向成長”。
寫作此部小說時,張愛玲是五十五歲,正在臺灣迎來自己新的盛名。與此同時,瓊瑤正以高產的純情小說賺取女人們的眼淚。作為同時期的女作家,一個是將女性的人生真實地血淋淋地剖開,拋卻一切粉飾的華美外衣,所謂的愛情故事只是預備讓人尤其是女性正視自身的生存本相。一個是用浪漫花香和海誓山盟精心裝飾著一個又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讓這些故事成為一種精神海洛因,引誘一批又一批癡情的女孩慢慢吸食無可自拔。
有人說,何苦讓一部自傳體小說揭去面紗自毀形象?她本來孤高傲世,避俗獨隱,至少還有神秘的吸引力。這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多數人讀張愛玲是為了她“熱”,為了“媚雅”。正像戴錦華在《活的知識——大眾文化研究》的講座中所闡述的:“我認為我們們經常討論‘媚俗’,從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翻譯過來以后我們就特別喜歡用這個詞‘媚俗’,某某某‘媚俗’,但是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了,其實當下中國文化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叫‘媚雅’。”④事實上,有時一個作家,并不僅僅是為了讀者在寫。傾訴/書寫的方式和閱讀的難度限制、選擇或者說在培訓著讀者。所以,能真正讀懂《小團圓》的人,實在也不多。另有一種所謂“索引派”無非出于個人的“窺隱”,因此極力對號入座。我們知道,“文學藝術可以高于生活真實而不是對現實采取自然主義態度,但是,這種‘高于’不應當脫離現實、無視現實而完全向壁虛造,因為‘高于’的基礎和前提是‘源于生活’。既然如此,那么,在對生活真實進行藝術提煉、加工和升華的時候,生活真實的形態形式可以作無窮變化,但生活真實的價值內涵和邏輯構成不能人為改變或破壞,換言之,藝術真實應該包括生活真實的基本價值規定和邏輯構成?!雹輳哪撤N意義上說,“身體”書寫成就了張愛玲藝術的“真實”;“夢境”的書寫,則坦露了張愛玲內心的“真實”。更因為“真實”,張愛玲才有了曾經想毀此書的想法。
縱觀張愛玲一生創作,可能《小團圓》不能算是她的巔峰之作,“而關于張愛玲的文學評價,則在多重新主流建構力量的助推之下不斷攀升,不僅直逼中國現代文學的至尊地位,而且間或成了中文世界的‘莎士比亞’?!雹逕o論對《小團圓》有多少批評的聲音,都撼動不了張愛玲在文學史上令眾多作家至今難望其項背的地位。
① 常琳:《書業牛年是“大年”》,《吉林日報》,2010年1月7日,第9版。
② 李美皆:《從〈小團圓〉看張愛玲的終極身體寫作》,《西湖》,2009年第2期,第101頁。
③ 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頁。
④ 戴錦華:《活的知識——大眾文化研究》。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TCulturalWorkshop/culturestudy/p1.htm.
⑤ 逄增玉:《當前文藝創作與理論若干問題的思考》,《沈陽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第10頁。
⑥ 戴錦華:《時尚·焦點·身份——〈色·戒〉的文本內外》,《藝術評論》,2007年第12期,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