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報》上的一則新聞：關于張愛玲“文化漢奸”身份的一點說法

□陳緒石（上海電子信息學院， 上海 200411）

《申報》有一消息《出席文學者大會——滬代表晉京》：“中央社訊。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及第十一屆中國文學者年會于本月11日起，在首都舉行。上海方面出席代表周越然、包天笑、傅彥長、張若谷、楊光政、路易士、陶晶孫、潘予且、柳雨生、丘石木、楊之華、顧鳳城等十二人業于昨夜八時半聯袂抵京。……”①

這則新聞之所以有展開談的價值，在于它牽涉到張愛玲。張被人稱為“文化漢奸”，一是因為她是大漢奸胡蘭成的妻子，二是她在淪陷區上海發跡。抗日戰爭的硝煙散去，張愛玲在《傳奇》的修訂版中為自己做了辯解，下面是她為小說集寫的序言《有幾句話同讀者說》：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仿佛我沒有解釋的義務。所以一直緘默著。同時我也實在不愿意耗費時間與精神去打筆墨官司，徒然攪亂心思，耽誤了正當的工作。但一直這樣沉默著，始終沒有闡明我的地位，給社會上一個錯誤的印象，我也覺得是對不起關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說集重印的時候寫了這樣一段作為序。反正只要讀者知道了就是了。②

很明顯，張愛玲認為愛情、婚姻是個人的私事，他人管不著，也不能管。這要看讀者拿什么尺度去評說，寬容或嚴苛的眼光將有不同的結論，見仁見智、過于主觀的問題這里不多說。就這一件事可以追問的是，張愛玲跟著胡蘭成有沒有干過背叛民族、國家的壞事？應該說，目前還沒有發現，好事倒做過一件。柯靈被日本人逮捕，張愛玲找胡蘭成想辦法，大約他們還是出了力，柯靈終于被放出來了。這一點，胡蘭成在《民國女子》有記述，張愛玲在《小團圓》也有文字披露，柯靈則在《遙寄張愛玲》表達了對張的感激。就第二件事，張愛玲說她的寫作從未涉及政治，短文寫于1946年11月，如果政治專指主動或者有意識地配合日偽的“大東亞共榮”的文化活動，那么，張愛玲的辯解還是站得住腳的。首先，張愛玲要吃飯，所以，她要寫文章。這無可厚非，如果有人在淪陷區開了個小店，生意做得很好，或者說有人種了幾畝田，收成很好，這都無關民族大義，張愛玲的文學創作其實也是為了生活。不過，就影響而言，作家張愛玲是一個大目標，所以，據柯靈在《遙寄張愛玲》里說，鄭振鐸希望張愛玲見好就收，張愛玲則非要“趁熱打鐵”。她這么做是否就一定錯了？傅雷做人做事既剛直又嚴謹，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他只是批評張愛玲的一些小說寫得很草率，卻沒有請她擱筆的意思，這說明在淪陷區寫小說，尤其是寫好小說并無不妥。其次，就文學或文化活動看，張愛玲沒有積極參與日偽的文藝活動，甚至還不與日偽合作，如她婉辭了“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這一點，很多學者輕信了張愛玲的說辭，她說，報紙上有她的大名，大約有的報紙將她的名字刊載出來了，但有的報紙卻沒有，《申報》可為例。

《申報》是近現代上海的第一大報紙，它的消息應確鑿無疑，再說消息來自南京中央社，并且，張愛玲是名作家，無論她如何低調，到了南京肯定是被關注的對象，這就印證了張愛玲的說法絕非虛假。張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一是她個性使然，不喜歡在大場合露面的秉性決定了她必定推脫，二是她恐怕也隱約地知道這其中的利害，所以，她做了一次正確的選擇。因此，無論是通過胡蘭成這條路徑還是經由寫作通道，就已有的資料看，張愛玲既沒有主動地參與日偽文藝活動，也無為迎合日偽而創作之意向；相反，在與日合作上她消極怠工；出于友誼，她主動營救柯靈。除非是日后發現新的不利于張愛玲的證據，否則，就上面兩條簡單地推斷張愛玲是“文化漢奸”或她“附逆”實屬牽強附會。

張愛玲的創作是否一直沒有涉及政治呢？也未見得。有人細致地分析張愛玲的作品，指出：“令人難以原諒的是，張愛玲在淪陷區上海的創作，竟和敵偽政治相聯系。”③究竟有多大的聯系呢？《忘不了的畫》《雙聲》等似乎有一點聯系，但要聯系上又勉強，所以，這種解讀也只能是一家之言。張愛玲在解放后確實沾染政治，“我們回過頭來看張愛玲在新中國生活期間的作品，卻又發現她在字面上對共產黨的政治比國統區留下來的任何一個作家跟得都緊，簡直到了熱衷為政治服務的程度。”④“1952年，張愛玲去了香港。很快供職于美國新聞署在香港的新聞處。麥加錫是她的頂頭上司。她又很快決定‘附美’。”⑤可見，張愛玲并不是一個超越政治、遠離政治的作家。

但在日偽期間，在政治上她的確很小心。她看似墜入是非圈，卻又在努力地保全個人清白，不主動參與、回避政治是她的策略。她這么做顯然有效果，雖然有一些人指責她是“文化漢奸”，但也有文章為她辯護，本文就是其一。

① 中央社：《出席文學者大會——滬代表晉京》，《申報》，1944年11月11日，第1版。

② 張愛玲：《流言》，海南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53頁。

③④⑤ 陳遼：《張愛玲的歷史真實和作品實際不容遮蔽》，《華文文學》，2007年第3期，第63頁，第65頁，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