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麗(河北工程大學文學院, 河北 邯鄲 056038)
□白云紅(館陶實驗中學, 河北 邯鄲 056000)
宋代戲謔風尚的盛行培養了文人善謔的性格,而文人善謔的性格反過來又促進了戲謔風尚的盛行。蘇軾性格幽默,滑稽善謔,自然也是這種戲謔風尚的必然結果。蘇軾的幽默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諸如“東坡善嘲謔”“東坡多雅謔”“東坡滑稽”這樣的表述在宋人的記載中就很多,可見對于他的這一特點,是有口皆碑,一致稱贊。
蘇軾狂放的個性、睿智的思維方式和幽默風趣的語言對活躍氣氛、改善人際關系起到了很大作用,無怪乎他朋友眾多,各階層都有。不管是順利通達時,還是貶謫流落時,他都能從日常生活中捕捉到幽默可喜的因素,這也是他人生智慧和樂觀精神的體現。蘇軾學問廣博,才思機敏,戲謔時出口成章,就事吟詩也就成為一種很平常的現象:
東坡謫居齊安時,以文筆游戲三昧。齊安樂籍中李宜者,色藝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詩曲者,宜以語訥,不能有所請,人皆咎之。坡將移臨汝,於飲餞處,宜哀鳴力請。坡半酣,笑謂之曰:“東坡居士文名久,何事無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庚溪詩話》卷下)
蘇軾的戲謔為詩,妙趣橫生,不僅數量多,而且具有很高的藝術技巧和深刻的思想內容,,在戲謔詩的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的戲謔詩共有190首①,根據內容分為四類:自嘲詩、戲言詩、譏謔詩、謔趣詩。
蘇軾的自嘲詩共有31首。蘇軾的命運升沉起伏、坎坷不平,面對現實生活中的痛苦,他并沒有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而總是想方設法去掙脫痛苦,超越苦難。“東坡多雅謔”,謔的意義是淡化苦難意識,用自我解嘲來對抗現實中的苦難,化解生命中的悲哀。試看他的《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部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這首詩寫于蘇軾因罪被貶,初到黃州,心情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然而詩句卻寫得異常輕松。“自笑平生為口忙”一語雙關,既暗示自己禍從口出,因詩獲罪,是事業轉荒唐的原因;又明指“魚美”和“筍香”是事業轉荒唐的結果。禍從口出,又因禍得口福,而蘇軾又豈是只圖口福之人?因此說,蘇軾的“自笑”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排遣,是苦中尋樂,從不幸中發現可幸的東西。不言而喻,為輕松之諧謔者易,而為深刻之幽默者難。蘇軾的幽默就是這樣的幽默。當幽默變得更深刻時,而且確實不同于諷刺時,它就轉入悲愴的意境,而完全超出了滑稽的領域。再來看他的《洗兒戲作》: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前兩句自嘲中深含悲愴之感,后兩句戲言中又透出譏刺之意,雖曰“戲作”實則沉重悲涼。
早在夏天,白玉兒為公公爛眼阿根哭得賊傷心,就有人說東道西,張翔就跟白玉兒鬧,白玉兒一氣之下跟蘇秋琴走了;現在男人婆就地正法,吃了鋼花生,張翔去收尸前,找過白玉兒,要她一起回來給他娘辦喪事,但白玉兒死活不肯,她說她已經決定跟他離婚了,從此跟他們家渾身渾腦不搭界了。
詩人在經歷了大喜大悲的反復體驗,領悟了人生的底蘊和真相以后,就能經得住外力的任何打擊。試看他的《縱筆三首》: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祀灶,只雞斗酒定吾。
從詩中我們看到詩人經歷了宦海風波和人生坎坷之后,在艱難困苦的磨礪下,已經變成了一個笑傲人世風霜,談笑于生死之際的樂觀曠達、蕭散自適的詩人形象,他以“一笑置之”的態度對待人生的缺憾和生命中的挫折,對是非、榮辱、得失已經達到了絕對的超脫。他的詼諧出自于至性深情,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是一種“悲劇的詼諧”和“痛苦的智慧”。雖然這類詩帶給我們的只是苦澀的幽默,然而就詩歌的美學價值來看,這種飽含著人生苦澀的具有深刻社會內容和深厚感情的戲謔詩在諧體詩中無疑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蘇軾的戲言詩共有91首。宋人善謔,戲謔成風,詩至宋代,宛然一變。歐陽修在《禮部唱和詩序》中明確提出禮部唱和詩的內容“多發于奇怪,雜以詼嘲笑謔,”目的在于“宣其底滯而忘其倦怠”,肯定了詩歌“詼嘲笑謔”的娛樂性功能。而宋人以俗為雅,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審美情趣更使戲謔成為宋詩的一個突出特點。蘇軾寫了很多這樣詼諧幽默、機趣橫生的作品。試看他的《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
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軒洗破觥。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空煩左手持新蟹,漫繞東籬嗅落英。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餉春耕。
其中頷頸兩聯尤為有趣,方回曾說:“青州、烏有一聯,既切題;左手、東籬一聯,下‘空煩’‘漫繞’四字,見得酒不至也,善戲如此。”②皮日休《醉中寄魯望一壺絕句》云:“醉中不得親相倚,故遣青州從事來。”蘇軾化用前人詩句中青州從事的典故,對仗工整而又切中送酒而酒不達的題意。善于使事用典,是宋詩的一個典型特征,也是宋代戲謔詩的一個特點。這首詩因情生謔,進而為謔造情。送酒而酒不達,本是一件憾事,詩人卻用自我調侃式的筆調寫出,這種遺憾就轉化為了一種自娛或娛人的人生樂趣。士大夫在“克己復禮”、“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禁錮之下,也需要娛情悅性、輕松消閑來緩解和釋放內在的心理壓力。我們再來看他的《客位假寐(因謁鳳翔府守陳公弼)》:
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須。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蘇軾的這類詩寫得輕松活潑,幽默風趣,對于溝通心靈與感情,改善人際關系起了很大作用。蘇軾的朋友眾多,交際廣泛,不能說不得益于他幽默的智慧。
蘇軾的譏謔詩共有17首。蘇軾性格剛直有氣節,人生浮沉、政治迫害使他心中郁含一種憤慨不平之氣,然而樂觀曠達的性格使他又能夠笑對人生中的矛盾,在戲笑中化解開來。我們看他的《塢》:
衣中甲厚行何懼,塢里金多退足憑。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
詩人稱董卓為英雄,是采取正話反說的形式,抓住他肥胖這一特點肆意嘲諷使人們了解到丑之為丑的所在,使人們對這個一代奸雄產生鄙視感和否定情緒,引發自然的微笑。而有的詩卻是對現實生活中的丑惡現象進行譏諷: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唯諾。(《戲子由》)
詩人用幽默調侃的語言,以漫畫式對比夸張的手法描寫蘇轍的身長與學舍的狹小,突出了“人長屋小”這一有趣的特點。在可笑的生活情境中,稱贊蘇轍“頭雖長低氣不屈”的氣骨風節,抒發自己不平之氣。把蘇轍比作東方朔,對“飽死者”和“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唯諾”的不良世風進行嘲笑譏諷,抒發了“居高下者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已”的悲哀。
蘇軾的謔趣詩共有51首。清代文藝批評家劉熙載說:“東坡長于趣。”清史震林說:“趣者,生氣與靈也。”蘇軾的這類詩善于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幽默的素材,對風景、物態、人情觀察入微,刻繪逼真,于常言中蘊含著新意妙趣,給人以智慧的啟迪。《冷齋夜話》卷十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東坡夜宿曹溪,讀《傳燈錄》,燈花墮卷上燒一‘僧’字,即以筆記于窗間曰:‘山堂夜岑寂,燈下讀《傳燈》。不覺燈花落,茶毗一個僧。”“茶毗”梵文是火葬之意。“僧”字一語雙關,既指被燈花所燒之字,又暗喻僧人。本來一件極其平常的小事,卻被詩人寫得如此幽默風趣。蘇軾也沒有很深的用意,只不過是生性詼諧的詩人借此來跟僧人們開一個玩笑而已。我們再來看他的《續麗人行》:
畫龍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欲睡。若教回首卻嫣然,陽城下蔡俱風靡。
杜陵饑客眼長寒,褰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后看。
在詩人筆下,杜甫被刻畫成一個為了美色而追隨于金鞍之后的窮苦困頓的浪子形象,其饑客長寒之眼,卻怎么也看不到美人,只能偶爾的一睹項背。褰驢破帽的寒酸與金鞍玉馬的華麗形成鮮明對比,令人感到滑稽可笑。詩人并非有意譏諷杜甫,只不過是對畫中的人物情態進行調侃戲謔,從日常生活中發掘幽默的因素,尋找可喜可樂的素材以資笑談,愉悅身心,活躍氣氛。
蘇軾的詼諧幽默是率真個性和曠達性格的自然流露與外化實現,是一種人生智慧的表現。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能諧所以能在丑中見出美,在失意中見出安慰,在哀怨中見出歡欣”,因此“諧是人類拿來輕松緊張情景和解脫悲哀與困難的一種清瀉劑”③。蘇軾的戲謔詩出自于至性深情,以戲謔的形式和筆調表達嚴肅的人生主題,反映深廣的社會內容,內莊外謔,富含深意,不僅在宋詩史上自成一家,具有開創之功,而且在整個詩歌史上具有不可磨滅的地位。
① 由于劃分標準不同,此數字未免有所出入,若將有戲謔因素的詩歌都包含在內,數量將會更多。
② [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35頁。
③ 朱光潛:《詩論》,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