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華 張 睿(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余華的短篇小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講了一個傻子來發沒有自己的名字的故事。本文試以格雷瑪斯符號矩陣為模型,對小說進行分析。格雷瑪斯符號矩陣是揭示意義生成的一種符號模型,借助它“可以闡明意義在微觀語義域中最初的分解”①。在文學批評中,利用格雷瑪斯符號矩陣可以揭示出作品的深層結構,有助于我們分析研究敘事作品敘述的內在層次,理解語言的實質表達,進而發現人物意義和開掘作品含義。根據格雷瑪斯在《符號學約束規則之戲法》②一文中的構圖,對余華的這篇小說中的角色我們可以列出以下矩陣:

利用這一矩陣對小說進行“分解”,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把握小說的意旨。
在格雷瑪斯符號矩陣中,故事起于兩個最基本的義素即“x與反x之間的對立”,在這篇小說中也就是指主人公來發與許阿三等人之間的對立。這篇小說其實講的是來發失去自己名字的故事,他失去名字的根源正在于許阿三等人。小說中許阿三等人是來發的對立面,他們從不把來發當作人對待,來發只是他們戲弄、侮辱以取樂的對象。許阿三們先是拿瘦小的流浪狗戲弄來發,要來發娶狗做妻子。在他們的觀念里,不僅那條狗可以任他們玩弄,傻子來發也一樣沒有尊嚴,他們像對一條狗那樣來對待他。后來狗被來發喂養大了,由“又瘦又小”變得“肥肥壯壯”,許阿三們又要吃掉這條狗。而這時來發已經與狗建立起了穩固的友誼,有了親密的感情,他們過著“我笑著,它叫著”的日子,狗給來發帶來了難得的開心。最終,在藥店陳先生的指點下,許阿三們利用來發捉到狗并殺死了它。狗的死去對來發來說是種難以承受的傷害,尤其是他們抓狗的手段——利用來發對自己名字的感情讓他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導致來發認為是自己害死了狗,這讓他更無法接受。于是,來發決定放棄自己的名字,甘愿做一個“無名”的傻子。
許阿三等人是來發的對立者,他們一直不把來發當作人來看待,他們以欺凌來發為樂,一再地踐踏、剝奪他做人的尊嚴。來發是個有智力障礙的人,他“念了三年書,還認不出一個字來”,他保護自己的能力很弱。在這一力量失衡的對立中,來發不得不由“人”轉變為“非人”。
我們把有名字的來發看作是個有智力障礙的“人”,而把沒有名字的傻子界定為失去做人資格的“非人”。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看:
首先,從現實生活來看,名字是做人的基本。名字是一個人的標識,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沒有名字就是沒有自我;同時,沒有名字也將被排除在社會體系之外,無法獲得做人所必需的社會性。就像孫猴子拜師學藝之初先得由元始天尊給他一個“孫悟空”的名字,有了名字,他才由懵懂無知的野獸變為一個社會的人。我們都生活在語言中,沒有名字就意味著存在的虛無,就意味著實體會被語言屏蔽掉。而且中國的社會文化又特別講究“正名”,孔夫子早已說過“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③,對事、物的要求如此,做人就更需要一個名字為立身之本。名字在人活著的時候是生活之必需,在人死后更是標記他曾經存在的唯一依靠。沒有名字實在是太可怕的一件事情,正像“他們”說的:“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們也好知道是誰死了……你想想,許阿三死掉了,我們只要一說許阿三死了,誰都會知道;你死了,我們怎么說呢?你連個名字都沒有……”
其次,在小說當中,名字對來發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小說中講到,陳先生一叫來發的名字,他心里就會一跳,許阿三要他幫忙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時,反復叫他的名字,結果“我心里咚咚跳了起來”,“我就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了”。可見名字對于來發有著巨大的威力,能夠讓他心亂神迷、言聽計從。這名字威力的來源,正與做“人”有關。來發說:“陳先生說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來發時,我心里就會一跳,我想起來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
這里,來發這個名字意味著來發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親情、溫暖與人的尊嚴。父親活著的時候,他是有名字的,他雖然傻,但還被當作一個人對待,他可以從父親那里得到親情與溫暖。父親一死,“他們”就爭著來當他的爹,“他們”還拿他母親的難產而死來開玩笑。失去父親后,來發的世界里就再也沒有溫暖可言,有的只是無情的戲弄和侮辱。他們拿他生命里最慘痛的事情取笑他,在“他們”殘忍、卑劣的人性面前,來發已沒有做人的資格和尊嚴。由此我們可以理解來發對他的名字的感情,他的名字代表了他生命里那短暫的美好時光,代表了他曾經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代表了他所曾經擁有的一個人所應該擁有的東西。而這一切都隨著父親的去世和他名字的被遺忘而一去不返了,除了陳先生,他們都不知道他叫來發,他成了無名的存在。
綜合以上兩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失去了名字,對來發來說就是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和價值,“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傻子是一種非人狀態的存在。在許阿三等反人力量的作用下,來發被迫放棄了自己的名字,由“人”轉變為了“非人”。
在這個矩陣中,狗是來發的助手,是許阿三們的對立者,發揮著非反人的功能。在許阿三們對來發極盡侮辱之能事、剝奪他的人的尊嚴的情況下,狗的存在對來發具有重要意義。雖然狗一開始是許阿三拿來戲弄來發的一個道具,但出于傻子式的善良,他并未仇恨這只狗,反而將它喂養得很好。于是狗成了來發的親密伙伴,由他的對立物變成了同盟。狗在與來發相熟以后,白天跟著他走過一條又一條街,晚上和他住在一間屋子里,以至于來發覺得“和娶個女人回來還真是有點一樣”。在狗這里,來發體會到的是溫暖的情誼,有了狗,他凄清暗淡的人生終于有了一點亮色。由于狗的存在,來發又獲得了一次做人的樂趣,由于這種樂趣和溫暖,他的生命有了更多“人”的價值。在這一意義上,狗是維護來發做“人”的一個幫助,狗的存在是來發作為一個人存在的重要因素。
同時,通過狗和許阿三們的對照,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人性的可悲。出于動物的本能,狗與喂養它的來發成了親密的伙伴,它陪伴著來發,給他帶來快樂。它是那樣地信任來發,在許阿三要勒死它的時候,它躲在床底下怎么也不肯出來,而一聽到來發的聲音,就“呼地一下竄了出來”,這種生命之間的信賴和溫暖讓人感動。而作為人類的許阿三們,對待來發卻是那樣無情,人性之惡在這一對照下更加讓人痛心。
狗被許阿三殺死之后,來發失去了這個助手,他的生命又重新變得荒涼一片,他又不得不獨自面對強大的“反人”力量,他“人”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面對這種困境,來發做出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他說“以后誰叫我來發,我都不會答應了”。這一決定就是放棄了自己做“人”的資格,他由“人”走向“非人”。
“符號矩陣”作為揭示意義生成的一種符號模型,秉承了結構主義將一切事物都納入一定系統結構中的思想。在文學批評中,借助它我們可以在一個系統整體中獲得人物的意義,理解作品的含義,并且能夠“具體而不是空泛地說明作品中的生活畫面與其所反映的社會現實是什么關系”④。杰姆遜在論述結構主義敘事分析時說:“如果某些故事對我們有任何意義,那么我們就可以分析出其中的意義系統,正是這些意義系統引發了這些故事。”⑤現在就讓我們來看一下這篇小說的“意義系統”,并看它“與所反映的社會現實是什么關系”。
在來發的生命里,名字是唯一能讓他“心咚咚跳”的東西,也就是唯一能打動他、進入他心靈世界的東西。許阿三們卻利用來發的名字殺死了他的狗,也就是說,他們用來發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的名字,消滅了他生命里幾乎同樣重要的另一樣東西——他的狗。在此我們不得不感嘆人性是如此殘忍,現實是如此丑惡。來發由此放棄了自己的名字,這一舉動對來發來說是受傷害之后的本能自衛反應,是一個“傻子”所能想到的非常合乎邏輯的選擇。但在這“傻子邏輯”背后,我們可以窺見作者余華的匠心所在。他安排一個傻子講述自己的故事,講他飽受欺凌的遭遇,讓他放棄自己的名字以逃離這個世界,這些事情在一個正常人身上不可能發生。這就是余華選擇一個“傻子”做主人公的原因所在。在這個傻子失去自己的名字、由“人”到“非人”的轉變中,呈現出的是人性之丑惡,是對人性和現實的絕望,是絕望中的對抗,這個對抗是如此悲壯,它的代價是“人”的地位和尊嚴。
對現實絕望,不愿繼續茍活下去,在中國文化傳統里常見的舉動是隱逸,如陶淵明;個性激烈的則是棄世自殺,如屈原。但對于智力不健全的來發來說,他不可能這樣做,他選擇的是放棄自己的名字。放棄了名字,就意味著將自己與外界隔離,把自己給封閉起來,這其實就是一種“傻子”式的隱逸和自絕于人世。由于人性是如此的丑惡不堪,余華選擇了讓主人公來發不再做“人”,寧愿讓他做個無名的傻子,也不再做許阿三們的同類。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暴力、苦難、人性之惡一直以來都是余華文學世界的重要主題,他和現實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緊張關系。在這個短篇里,余華通過一個“傻子”的遭遇及其反應,再次對人性惡進行了揭露。雖然與他的其他作品如《現實一種》《河邊的錯誤》等比起來,本篇小說的暴力色彩和血腥味減弱了許多。但在平淡背后,我們感到的仍是人性之惡帶來的徹骨寒意和絕望。余華以其出色的敘事才能編織了這樣一個精巧的故事,再次引領我們對人性進行思索和拷問。
①② A.J.格雷瑪斯.論意義[C].吳泓渺,馮學俊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169,139.
③ 查正賢.論語講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80.
④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三聯書店,1985:104.
⑤ 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