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娟(鄭州大學文學院, 鄭州 450001)
歸莊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遺民詩人。其不僅家學上繼震川,而且與顧炎武同里齊名,有“歸奇顧怪”之稱。然震川名震文壇,亭林譽滿儒林,不啻泰山北斗,唯歸莊卻沉淪于歷史塵埃之中,這真令人感嘆!作為明中葉著名的散文家歸有光的曾孫和清初文壇泰斗錢謙益的學生,歸莊的散文也不容忽視。現存歸莊散文有八卷。其數量遠遠超過詩歌。其散文的創作,明顯受到了其曾祖散文大家歸有光的影響,并自具風格。本文試以分析之。
從散文創作的師承淵源看,歸莊并非一開始便有意識地繼承和發揚家學。其散文創作最先接受的影響來自于復社領袖張溥。歸莊十七歲加入復社,求學于張溥。他的《與張十翰林書》就是求師問道之文。及至晚明,文學復古主義又呈現復蘇氣象。復社、幾社都以七子復興古學的主張相標榜。晚明的文學復古主張,更是在當時天崩地坼、民族危亡的背景下,希望通過復興古學以振奮民族精神,挽救明朝滅亡。在這個大背景下,復社明確標舉“興復古學,務為使用”的旗號,積極參與實際的政治斗爭,在創作中大都能注重反映社會生活,感情激越,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傾向。歸莊從中汲取的一方面是張溥的經術思想,這對他日后形成現實主義文風有著重要的影響。另一方面是文學復古的主張。盡管《歸莊集》中沒有留下明確記載歸莊對復古文學的看法,但從他的好友黃淳耀給他的一封回信中可以看出,歸莊曾就師從七子派還是唐宋派曾有過猶豫,而復古派對歸莊的影響正是源于張溥。復社在當時名動一時,大家“爭欲入社”①,導致魚龍混雜,優劣參半,身份標簽的意義大于文學社團的意義。正因如此,歸莊于張溥并未得益甚多,加之“從游時晚,未得窺其精”②。
張溥死后,歸莊轉而問學于錢謙益。崇禎末年,歸莊上書錢謙益,“文章一事,則向往閣下數年于茲矣”,表現出對錢謙益文學成就的崇拜。歸莊高度評價錢氏“聲名李杜齊,文章燕許敵”③。在《祭錢牧齋先生文》中,歸莊一方面對錢謙益繼承歸有光反對模擬剽竊文風對文壇流弊所作的批判及廓清作用作了充分的肯定,認為自錢謙益起,頓辟康莊,一掃陰霾;另一方面,盛贊錢謙益詩文創作的輝煌成就。歸莊師從錢謙益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錢謙益對歸有光的推尊表彰。歸有光散文在其生前并無大的影響,死后雖有王世貞的《歸太仆贊序》、王錫爵的《明太仆寺丞歸公墓志銘》對其古文的贊譽,但影響仍不大。萬歷后期,歸有光遇到了有力的薪火傳遞之人,那就是錢謙益。歸莊在給吳梅村的一篇壽序中說到,歸有光晚達位卑,壓于同時之有盛名者,不甚彰顯,是錢謙益極力推尊,“以為三百年第一人”,所以天下才視歸有光“如日月之在天”。歸莊在這篇文章中還述及親炙于錢氏的往事,他說正是在錢謙益的熏陶下,他才知道“家學之當守”④。錢謙益推尊王慎中、歸有光為一代文宗,尤其服膺歸有光,曾整理《震川先生文集》。他認為王、歸他們完成確立了“以經經緯史為根柢,以文從字順為體要”⑤的文學傳統,為人們取途唐宋之文,進而通經汲古樹立了典范。吳偉業是繼錢謙益之后的文壇盟主,論文也宗尚唐宋派主張,肯定歸有光在扭轉復古模擬不良文風的意義,同時對錢謙益繼承前學的薪火傳遞之功給予肯定,“若集眾長而掩前哲,其在虞山乎”⑥。對錢氏和吳氏的此舉,歸莊予以極高的評價,以為有“云霧廓清”、“剪荊棘以成康莊”的巨大意義,他分別稱錢、吳為歸有光的功臣和后人。吳偉業也因歸莊能繼承家學,又同出于西銘先生之門,對歸莊也每每獎掖鼓勵。
當然,對歸莊散文創作影響最大的乃是他的曾祖歸有光。如前所述,歸莊正是在錢、吳兩人的影響下“始知家學之當守”。歸莊論文完全傾向于唐宋派傳統,儼然以歸有光傳人自居。他稱人們不附隨七子聲氣,沉酣于唐、宋名家為超然之見。又說,“太仆絕代文,誠繼韓、歐陽。越今百余載,彌覺光焰長”⑦。歸莊好友侯研德曾經評價歸莊家學有傳。明清之際學者吳赤溟更進一步指出,歸有光和歸莊二人的散文均有“粹于理,豪于氣”的特點,并提出錢謙益“前推太仆,后舉玄恭”,同輩學人“當以此信玄恭,玄恭其亦可以自信矣”⑧。時人多以歸莊繼承家學而請歸莊作序文或壽文。提起歸有光,大家當然不會忘記他作為一落寞的公車老舉子敢于跟文壇巨子王世貞叫板抗衡的勇氣和獨立之精神。歸莊作為明末清初之一“怪人”,在散文創作上也很好地繼承了其曾祖歸有光的這一特質,表現出敢于不逐時趨、不諧于俗的特點。
歸有光的不逐時趨主要表現在對文壇的妄庸巨子之呵斥。歸有光生活的嘉靖、隆慶時期,正是以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風靡天下的時期。歸有光對復古派模擬剽竊之風不滿,屢屢表示深深的憂慮,并把矛頭直指當時文壇領袖王世貞,“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爭附和之,以詆排前人”⑨,充分表現了他與復古派斗爭到底的信心和勇氣。此時的王世貞以雄才博學主盟文壇,正如錢謙益所說的那樣“:天下咸望走其門,若玉帛職貢之會,莫敢后塵,登壇設埠,近古未有”,而這時的歸有光,不過是一個“獨抱遺經于荒江虛市之間”⑩的布衣老儒。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鄉間老舉子,竟敢與炙手可熱、不可一世的文壇領袖抗爭。晚清著名思想家薛福成直接將歸有光與韓昌黎和歐陽修作比“,昔昌黎為文深病場屋之作,歐公知貢舉亦黜軋蕓之習,當時風氣遂為一變。歸震川由唐宋以溯太史公之文至詆王州為妄庸巨子,率為一代正宗”?。歸有光主張學習唐宋八家,上溯史記、六經。在這個基礎上,歸有光進一步提出,作文要真“,予謂文者,道事實而已。其義可述,而言足以為教,是以君子志之”?。歸有光說自己的創作“俗語所謂依本直說者”?。另一方面,歸有光強調“情”的作用。歸有光認為圣人就是“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天下之禮,始于人情;人情之所至,皆可以為禮”?。歸有光長于以平常的日常生活中取材,描寫與親人間的生平遭際、聚散分離,抒發作者深厚細膩的感情“,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嗟嘆之,自不能已已”?。王世貞晚年終于改變了對歸有光的看法。他在高度評價歸有光的同時,深深道出了自己晚年追悔之情。歸有光博采《史》《漢》之長,繼承并發展了唐宋古文運動的優良傳統,的確有“家龍門而戶昌黎”?的風格,這一點已為舉世公認。
歸莊繼承了歸有光的性格特點,不諧于俗,對文壇的積弊敢于批評指正。歸莊對當時文章、人品、學術似盛而實衰,日競而益壞的狀況作了嚴厲的批評并對其原因作了深刻的分析。他認為文人淫詞詭說,更相是非,導致門戶產生;士君子慷慨負氣,好議論時事,臧否人物,于是人之朋黨分。而有卓然論大道、明絕學之人,群而附之,卻言行不一,于是學之名實淆。具體到文壇,經過歸有光、錢謙益、吳偉業等人力挽狂瀾,已經扭轉了公安派、竟陵派等人舍康莊而就幽谷的局面,而“所患車馬不良,徒御不善,中道躑躅,不能致千里”?。歸莊一針見血地指出文人學士之所患,已不在識之不真,而在才之不足,在詩文創作中“多患才短;才贍矣,又患體雜;體醇矣,又患旨卑”?。
針對文壇的積弊,歸莊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即寫文章必先去俗而后可。所謂俗者,譬如以自己的創作汲汲干謁貴人之士。這類人馳騖于功名場中,志泥于制舉之業,有一點才名便沾沾自喜。這類創作,文雖佳,俗矣。歸莊提出去俗的兩條途徑,一是“一片言辭,皆由中出”?,不刻意求工。俗者必然文過飾非,曲意奉承而失之俗。歸有光提倡為文當依本直說“,胸中盡有,不待安排”?。歸莊繼承了曾祖歸有光的觀點,與唐宋派的本色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唐宋派的本色論的特點即在于真。有此本色,但直抒胸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歸莊提出“去俗”的第二條途徑便是提高立言之旨。歸莊認為文章所以矯然拔俗,就在立言之旨。如果作者身懷卓絕之才,用雅馴正大之體,主旨符合名教、圣賢之意,那么作品就可以流傳。歸莊進一步指出立言的根本在于立德,否則即使下筆語妙天下,不過文人而已,君子不以為貴。
從歸莊的創作來看,其立德無非就是出于封建觀念的忠孝兩類。其作品中孝子傳尤多,一方面是晚明清初正氣消亡,禮防大決,人倫攸,歸莊力圖樹立榜樣以挽天下之頹綱;另一方面的原因便是他本人的創作觀。歸莊主張散文創作要遠繼唐宋八家,明初宋濂、劉基,近承歸有光的文道觀。歸莊繼承曾祖“道形而為文”?的觀點,把政治上的封建正統觀念引入文論,合于道為正。由此,歸莊甚至將《詩經》鄭衛之風認為是后儒附會之作的淫辭,這便是文道合一的正統的文學史觀的表現,有其保守的一面。但在晚明以公安、竟陵為代表的創作遠離現實政治,日趨僻徑幽谷的背景下,歸莊重提道統無疑是對當時逃避現實的文風的一次有力反撥,更顯示出他作為一名士子的社會責任感。
歸莊的不逐時趨表現在文章中便有一股傲氣。常熟趙允懷稱“讀其文,而人人意中,有一須眉挺然、傲岸自若之歸玄恭也”?。《與季滄葦侍御書》便是代表。季滄葦是著名的藏書家,于書無所不窺,購得善本,必手自校勘,精心撰寫成《季滄葦藏書目》,在版本、校勘、目錄學方面頗有貢獻,現今通行的康熙御定《全唐詩》就是在季振宜所編《全唐詩》的基礎上纂修而成的。季氏家族在當時頗有勢力。據歸莊稱,當時“仕宦之華要者,曰四衙門”,而季家“一門而有其三”,江南稱“銅山、金穴者,首推季氏”?。季振宜以豪富聞名,也以富貴驕人。康熙七年,歸莊在吳梅村的推薦下,到泰興訪季振宜,商談為歸有光刊刻全集一事。開始季振宜欣然許諾。歸莊到季家后,初則熱情相待,關懷備至,后則禮數漸薄。二十多天下來,“足及門而辭者一,奉尺牘及詩而不報者三”?。歸莊好不容易被他召見后,問及所留詩作,季氏竟輕慢地稱以善草書聞名的歸莊所寫草書“不能識”,直接表示他的不屑,后更以無稽之言以相嘲謔。最后,季振宜由“使者”出面,下了逐客令。盡管歸莊有求于季氏,但素以傲岸狂放著稱的他當然咽不下這口惡氣。在憤慨萬分的情況下,歸莊便寫下了《與季滄葦侍御書》,詳細地敘述了季氏態度的變化及自己一忍再忍終無可忍的心理,引經據典,時褒時貶,亦褒亦貶,給季滄葦提出忠告。行文根底深厚,波瀾老成,而一種傲岸自異確乎不拔之概,恍然于字句之外如見其人。歸莊評價同輩學友嚴祺先的文章“恂恂儒者而筆能殺人,文辭之工如此”?,也正是其夫子自道。道光年間虞山張大鏞便稱“《致季滄葦侍御》一書,亦與妄庸巨子之詆排氣節相似”,“蓋惟其胸有千古,特立不撓,故目光如炬,行氣如虹,而不為俗屈也”?。晚清浙江山陰著名文史學家平步青指出了歸莊與歸有光文風的差別“,其文傲岸自異,不事涂澤,于太仆家法稍異”,而對歸莊在《與季滄葦侍御書》中表現的個性特點仍概括為“氣骨然,則與妄庸巨子之訶相似”?,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與顧炎武相比,亦無愧色。
如前所述,歸有光與歸莊的散文總體來說均“粹于理,豪于氣”,但風格又不盡相同。歸有光之文更多的是以情動人,而歸莊的文章則以說理取勝。兩人文章風格的不同,與各自的遭際不一有很大關系。歸有光主張學習司馬遷的《史記》技法,強調情的重要,卻并不認同司馬遷的情感沖動。認為君子之處世不當“以一時之所遭,而身與之遷徙上下”?,應該在窮困之中尋找怡情之道。歸有光的散文風格與他的人生哲學相一致,呈現出一種沖淡平和之美。他評價陶庵文集“平淡沖和,瀟灑脫落,悠然勢分之外,非獨不困于窮,而直以窮為娛”?,也是準確的自評。古士人之窮無過于歸有光,雖然歸有光也結交權貴以延譽出仕,并孜孜不倦地“八上公車”,他即有“歸生不第,何名為公車”的社會輿論的同情,因而顯得從容淡定。而歸莊不然,他缺少“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智慧,更像其曾祖所說的“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動于眉眥之間”?的閭巷小夫,歸莊與清初學者潘用微之間“始相契而終相隙”?的一段公案便是明證。歸莊的這種感情方式決定了他在散文中的酣暢淋漓、犀利逼人的風格。歸莊的激憤當然有著時代的原因。作為一個以天下為任的士子,國破家亡的創痛無法使他們冷靜。歸有光責怪世之論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間,謂為大節,而不究其安命樂天之實”?,正如惠子謂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歸莊對不遇的感嘆比起歸有光更多了許多焦慮和抑郁。
① 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②③④⑦⑧????????? 歸莊:《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⑤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⑥ 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卷五十四,四部叢刊本。
⑨?????????? 歸 有光:《震 川先 生 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⑩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 周鐘游:《文學津梁》,上海有正書局石印本。
?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