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坤(暨南大學中文系, 廣州 510632)
“第二自然”是文藝美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概念,西方美學家達·芬奇、歌德、康德從各自的學術立場,賦予“第二自然”不同的內涵;我國一些學者通過譯介、闡釋、借用、生發,形成具有獨特意義的“第二自然”。本文就不同學者的“第二自然”學說進行解讀,以求略窺其秘。
達·芬奇是著名的建筑家、雕塑家和畫家,在他的《筆記》中首次出現了“第二自然”:“畫家應研究普遍的自然,就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多加思索,要運用組成每一事物的類型的那些優美的部分。用這種方法,他的心就會像一面鏡子真實地反映面前的一切,就會變成好像是第二自然。”①達·芬奇傾向于認為繪畫是一門科學,并嚴格要求“畫家必須通曉人體構造……畫家必須通曉解剖”②。因此,達·芬奇的“第二自然”是富有個性的概念,切合于他眼中的作為科學對象的“繪畫”。
達·芬奇的“第二自然”是畫家對自然世界的藝術展示,它是對大自然及自然創造物所進行的直接而逼真的模仿與再現;這要求細致觀察大自然、研究透視學、掌握光和影的技術、應用色彩原理,這一切的科學手段都是為了獲得同自然一樣真實的效果。他主張畫家要用理性去揭露自然界的規律,具備構圖知識的同時加以理性思考,以期作品能和自然競賽。
“第二自然”體現了達·芬奇的審美理想。他認為世間最完美的是大自然,而繪畫展現的只能是“第二位”的自然,正如他所作的類比,“能創造發明的和在自然與人類之間作翻譯的人,比起那些只會背誦旁人的書本而大肆吹噓的人,就好比對著鏡子的東西,比起它在鏡子里所生的印象,一個本身是實在的東西,而另一個只是空幻的”③。可見,達·芬奇雖然推崇如鏡子般真實反映,但仍對其不能達到自然物的真實而深感遺憾。
在“第二自然”的創造方面,達·芬奇主張首先要認真觀察和科學思考,卻不太注重想象力,他認為即使在畫一個幻想的動物時,也不應該使它與其他動物的肢體毫無相似之處,他說“如果使你的幻想動物(假定是一條龍)顯得自然,可以用狗頭作為它的頭,取貓的眼,豪豬的耳朵,狼犬的鼻子,使它具有獅子的眉,老公雞的顳颥、甲魚的頸”④。達·芬奇不僅主張在科學觀察基礎上的真實再現,還強調畫面上各元素的整體組合與巧妙搭配,在他看來,繪畫中的構造、搭配與創意,歸根結底都是創設“第二自然”的重要手段,繪畫的目的正在于使創造物接近于現實自然界。
歌德雖然也研究自然科學、欣賞繪畫和雕塑,但他本質上是一位很富感性的詩人和作家,他強調繪畫要具有“詩歌精神”,而這種“詩歌精神”較大程度上指“走得更遠些……寫出更高更好的東西”⑤。因此,歌德的“第二自然”具有了不同于達·芬奇的顯著特征,他在《〈希臘神廟的門樓〉的發刊詞》中說,自然只是藝術的“材料寶庫”,藝術家只從中“選擇對人是值得愿望的和有味道的那一部分”,加以藝術處理,然后“拿一種第二自然奉還給自然,一種感覺過的,思考過的,按人的方式使其達到完美的自然”⑥。
歌德認為,藝術家“本著自由精神站在自然之上,按照他的更高的目標來處理自然”⑦;“第二自然”是對大自然的藝術處理與加工,比“第一自然”更美、更完善。
歌德把他的審美理想寄托于藝術作品,雖然他也贊美大自然,但更認為大自然并不是最完美的,只有藝術作品才能使自然更加完善;他眼中的大自然在較大程度上只是材料,藝術家的藝術觀念和感覺才是藝術要表達的核心。正如他所說,藝術家“是自然的主宰,因為他使這種人世間的材料服從他的更高的意旨,并且恭順地為這更高的意旨服務”⑧。歌德認為偉大的藝術家以自己的偉大來支配自然,他將古希臘藝術視為典范,認為其將自然的瑣碎提高到了理想的高度,并遠遠超出了自然。
在“第二自然”的創造方面,歌德也有自己的獨特解釋:“第二自然”的創造,并不一定非要遵照所謂“第一自然”的原狀與真實性,藝術創作中明顯違反自然常識的錯誤也應允許。歌德強調的是(藝術家的)心與(觀賞者的)心之間的對接,甚至更多是藝術家“心情深處”⑨的獨特表現,這是他的“第二自然”創設的要旨;基于以上原因,在創造“第二自然”時,大師級的藝術家,不像達·芬奇一般逼真地模仿自然,而是任意地驅使自然、自由地駕馭自然。
康德著作中德文andere Natur(另一個自然)、Zweite Natur(第二自然)在國內的美學接受過程中,曾經有一段時間的混淆與誤讀。在國內影響較大的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和蔣孔陽的《德國古典美學》都將前者譯為“第二自然”,并作了對應闡釋,對后者并沒有過多關注。青年學者劉為欽指出這一問題,認為朱、蔣二位先生所譯述闡釋的“第二自然”實際上是康德所謂“另一個自然”,這“另一個自然”不應作“第二自然”來解,而康德的“第二自然”實際上另有其意;他在論文中作了闡釋,認為“第二自然”是指一種心靈的自然,即人們心靈之中的自然屬性與規律,有其理性規則,和在我們之外的物理自然一樣有著內在的自然屬性,是一種超感性的“第二自然”⑩。劉為欽的論述是有其合理性的,《判斷力批判》的宗白華譯本及鄧曉芒譯本,均將上述兩個詞匯分別譯作“另一個自然”和“第二自然”。
據鄧曉芒的譯文,“另一個自然”是指作為生產性的認識能力的想象力,根據現實自然所提供的材料創造出的東西,而這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勝過現實自然界。?顯然,就字面意思而言,這“另一個自然”相比于劉為欽所糾正并解釋的“第二自然”,更具有審美意義,而后者則更多是一個哲學概念。而朱光潛、蔣孔陽二先生將德文andere Natur(另一個自然)譯作“第二自然”并進行闡釋,影響深遠,我們姑且將其看作是對“第二自然”概念的借用與生發,在下文作一簡述。
誠如上文劉為欽所論,朱光潛、蔣孔陽將德文andere Natur(另一個自然)譯為“第二自然”,實為誤譯,他們著作中的“第二自然”本應是“另一個自然”。這一誤譯雖已成事實,但二人的解讀在美學接受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并且是國內最早對“第二自然”所進行的闡釋與解讀。所以,這里不去辨析概念本身,僅就二人分別在《西方美學史》《德國古典美學》中所闡釋的“第二自然”作一概述。朱光潛將“第二自然”解釋為一種最充分地顯示理性觀念的“審美意象”,它是“創造性的”想象力(區別于復現的想象力)按人的理性要求,把從自然界中吸取的材料加以改造而形成的;“第二自然”據“第一自然”而產生,又超越于“第一自然”之上,是藝術的最高理想。?蔣孔陽解釋為,作為感性形象的審美意象,并不是經驗世界的再版與重現,而是想象力所重新創造出來的“第二自然”,它不僅根據經驗的類比,也根據更高的理性原則,“使我們從自然所取得的材料中,經過加工,制造出完全不同的另外的東西,即‘某種超過自然的東西’”?。由此可見,兩位先生都認為“第二自然”是藝術的最高理想,是想象力創造出來的、體現(超驗的和經驗的)理性理念的“審美意象”。以上解釋接近于歌德的觀點,他們都認為“第二自然”是對“第一自然”的加工與改造,遠遠超出“第一自然”之上;但前者的“第二自然”以理性原則為依托,暗含、體現了理性理念,具有思辨哲學的意味,而后者的“第二自然”則更多地注入了藝術家個人的藝術觀念和心靈感覺,具有感性氣息和個性體悟。
不同于達·芬奇、歌德、康德,徐復觀從西方現象學美學獲得思想源泉,創造性地解讀莊子藝術精神,成功借用“第二自然”,并賦予其獨特內涵。他很稱道德國現象學美學家哈特曼(N.hartmann,1882-1950)所提出的“透視”,即“知覺把握著對象可以被知覺的東西,更進而指向不能被知覺的東西”,并認為這對美的發現非常重要,他引用此觀點與莊子的相應學說進行對照闡釋。?對徐復觀影響更直接的則是奧德布李特(Odebrecht,1883-1945,又譯歐德布萊希特),徐復觀引用了他“第二的新的對象”的觀點,又作了進一步地闡釋,認為“第二的新的對象,可以說是新的形象,本質的形象;也可以說是把潛伏在第一對象里面的價值、意味,通過透視,實際是通過想象,而把它逗引出來”?。在闡釋莊子的藝術精神時,徐復觀很自然地使用“第二的新的對象”進行輔助闡釋。
由此,徐復觀對“第二自然”的使用便也順理成章,他從莊子的人生觀、政治觀、宇宙觀,到藝術欣賞與創造,這樣富有哲思地論述下來,進而發覺自然世界、自然山水常常是進入道家精神的客觀世界,莊學的精神不期然而然地歸結于自然山水。而莊學精神從根本上講,即是一種即自的超越,從每一感覺世界中的事物自身,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就是在事物自身發現第二的新事物。?因此,莊學的藝術精神,實是從“自然世界/自然山水”發現“第二自然”,“第二自然”這一概念自然導出、符合邏輯理路。
在徐復觀看來,如果人的形體和自然山水是“第一自然”,那么其展示出來的“靈”、“韻”、“神”則為“第二自然”;但“第二自然”離開了人的體驗與感悟不可能存在,更不會自現,只有高超的藝術家憑著深厚的藝術修養觀照“第一自然”,融入自己的感情與體驗,并進而與之交融一體,內外交養,方能發現其內含的作為“第二自然”的韻味與精神,并進而得出鑒識結論,表達于繪畫作品。而“第二自然”須依托于“第一自然”而存在,是“第一自然”的審美價值得以存在的關鍵,是藝術的生命。
相比而言,達·芬奇的“第二自然”是對“第一自然”的逼真模仿,歌德的“第二自然”是對“第一自然”進行加工改造、使其接近完美的狀態,二人所論都不能擺脫西方模仿論的大背景,也沒有脫離“第一自然”的拘絆。徐復觀富有個性的“第二自然”,雖然也要依托“第一自然”而產生,但它是主客交融的產物,更多是指作為“風姿神韻”的精神審美狀態,這是一種高超的境界,必須要脫離“第一自然”的拘絆,從“現實現象中超越上去”?,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是體現并支持了“第一自然”審美價值的藝術制高點。
關于“第二自然”,作為建筑家、雕塑家、畫家的達·芬奇以自然為宗,標舉藝術對自然的逼真描摹與如實再現;作為詩人和學者的歌德,高揚“詩歌精神”,主張藝術作品富含意蘊、所展現的“第二自然”比外界自然更完美;作為哲學家的康德,則將“第二自然”理解為心理形式,充滿了抽象的哲學意味。朱光潛、蔣孔陽二先生把康德“另一個自然”翻譯為“第二自然”,并進行了解釋和闡發,認為“第二自然”是藝術的最高理想,是體現了理性理念的“審美意象”;徐復觀深受西方現象學美學家影響,賦予“第二自然”以獨特內涵,并運用這一概念充分而貼切地解釋了中國藝術精神,不失為中西比較詩學上的成功范例。凡斯種種,即是文藝美學園地里的朵朵奇葩,展現了“第二自然”概念的多元景觀。就今天的現實來看,有必要進一步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中準確理解“第二自然”這一概念的豐富內涵,充分認識其張力和生發性,以期對當代文藝美學的理論構建發揮作用。
①③ [意] 達·芬奇:《筆記》,見伍蠡甫、蔣孔陽主編《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83頁,第180頁。
②④ [意] 達·芬奇:《達·芬奇論繪畫》,戴勉編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頁,第174頁。
⑤⑦⑧ [德] 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全譯本),吳象嬰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36頁,第276頁,第277頁。
⑥⑨[12]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17頁,第417頁,第391頁。
⑩ 劉為欽:《另一個自然》,見《外國文學評論》,1998年第1期,第21頁-第22頁。
? [德] 康德:《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頁。
? 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13頁。
????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1頁,第56頁,第62頁,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