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國相
以人為本 以文化人
——讀周善甫《大道之行》
□ 陶國相*
時間進入21世紀初,在國內學術界一些關注傳統文化弘揚的有識之士的積極努力和推動下,我國現代著名學者、哲學家、教育家周善甫先生的學術代表作《大道之行》,由享譽海內外的中華書局出版。
二百年前拿破侖有句名言:“中國是一只沉睡的雄獅,一旦它醒來,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顫抖。”但他的原話還有下半句:“它在沉睡著,謝謝上帝,讓它睡下去吧!”近二百年了,中華雄獅與其說是沉睡著,不如說是在經歷鳳凰的涅般木、文明的再生。
人類歷史長河中各種文明的輝煌只在各自有限的時空,并沒有一種“完美”的文明可讓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永遠一成不變地生存發展。悠久燦爛的中華文明,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其再生本身就發人深思。西方列強對大清帝國戰爭的勝利,雖然以鴉片戰爭為開端,但更是世界上不同發展階段的文明之間的特質和差異所引發的。在中國歷史上,全面深入地學習其他文明,使中國從生產力到制度都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應該從19世紀中葉算起,而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更是使中國進入到“和平崛起”的大時代。
中國面對西方文明當了近兩個世紀的“小學生”,甚至曾經在“全盤西化”的大門外徘徊。在嘗到采納西方文明成就快速地發展社會生產力的優勢之后,也發現了這個硬幣的另一面,即可持續發展及國家長期軟實力建設的問題。總結中西方文明各自特質的長短,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中華文化,其對自身去蕪存精、對世界優秀文化兼收并蓄之后的復興與變革,在中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未來發展之路上具有至關重要的基礎性作用,新世紀之初出現的中華文化復興的思潮,其初衷正來源于此。
在極左思想肆虐的年代,有中國一大批優秀的知識分子歷經坎坷。但在困頓中,超越磨難的思想者往往就能站在更高遠的時空,透過時代表面的亂象,追尋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這其中,有一位智者,他年僅三十三歲就當選為民國行憲時期的第一屆國大代表,之后歷經幾十年的風霜,于困境中不懈求索,對中國優秀傳統歷史文化脈絡進行梳理、總結,揭示其過去、現在和未來對中國的作用,其和諧精神對世界的意義,而完成了他的理論著述——《大道之行》。本書“檢閱了自三代以迄明清以‘天下’自任的歷史業績,并以之確證了中華文化傳統的偉大與正確”;歷數中國“自和西方接觸以來的狼狽處境和救亡圖存的努力與經驗”;最后“于中西文化的比較中,指出‘全盤西化’的失誤”和“‘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治國’綱領的正確性”。在艱難而信息閉塞的時代和環境下,他的思想敢于超越令人窒息的極左思潮;在改革開放時期,他的視角能夠超越中國正在“與世界接軌”的紛繁景象。基于對中西方文化的比較,在長期思索、充分論證的基礎上,他先于當下的“國學”熱、“和諧社會”觀,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堅定地提出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中華文化,是中國乃至世界長久和諧發展的重要基礎的論斷。他,就是本書的作者周善甫先生。
周善甫先生(1914—1998),云南麗江人,納西族。他的家鄉位于祖國西南邊陲少數民族地區,遠離中原,距省會昆明的路程也有千里之遙。他在學生時代就醉心于現代科學,20世紀30年代初在云南省立東陸大學(今云南大學)專攻的是土木工程,那時他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工程師。然而家學對他影響很大,他的祖父周蘭屏是一位畢生從事地方教育的舉人,他的父親周冠南是清末云南最后一科鄉試第6名舉人,曾留學日本,是云南早期新型教育的開拓者之一。善甫先生也和當時大多數青年知識分子一樣,醉心于向西方學習,走工業強國的道路,還決心要與傳統文化做徹底的決裂。他是一個非常善于獨立思考和具有創新精神的人,家鄉麗江納西族地區的第一盞民用電燈、第一座靠水力運行的作坊、第一支西洋樂隊(用西洋樂器演奏納西古樂、巧妙地用宋詞填配流傳于納西族地區的洞經古樂)都是他殫心盡智的首創,甚至在麗江沒有通公路之前,他就用馬幫從昆明購買一輛自行車在麗江的山道上騎游。就是這樣一位在人們眼中非常“西化”的人物,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社會與人生的變遷之后,其思想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變化的原因在哪里,在善甫先生《大道之行》中,我們找到了答案。
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從家鄉云南到北京大學哲學系讀研究生時,因云南邊陲曾在20世紀中葉誕生了一位紅色哲學家艾思奇,很多師友為我感到驕傲。十多年過去了,又一位云南籍的哲人周善甫先生引起了首都思想界和理論界的關注。2002年秋天,我在中共中央機關刊物《求是》雜志做編輯工作,有一天,來自云南的周善甫學術著作編輯委員會的同志,專程找到《求是》雜志總編輯王天璽研究員,請這位建設云南民族文化大省的首倡者為即將出版的周善甫先生的學術大著《大道之行》題寫書名。恰此時,由王天璽同志親自擔綱撰寫的大型理論文獻片《東方之光》的劇本在《求是》雜志上發表,引起國內外的強烈反響,《求是》雜志社和中央有關宣傳理論部門邀請了包括任繼愈、黃木丹森、石仲泉等一批在國內思想界很有成就的專家學者來討論該劇本。劇本中第二集題目恰好就是“大道之行”。有的學者對為什么要用“大道之行”這樣一個看似有點文縐縐的古句作篇章題目感到不解,王天璽同志就把周善甫先生《大道之行》書稿復印送給與會的專家學者們。大家看了周善甫先生書稿后,被這位深藏于西南邊陲的現代大儒深湛的國學功底和高屋建瓴的哲論所嘆服,大家紛紛認為,20世紀下半葉國內學術界自熊十力、梁漱溟、陳寅恪、牟宗三之后在傳統中華文化研究領域有獨立而又系統的學術見解的人確實不多,特別是進入20世紀中晚期,能不沉迷于故紙堆,埋首于象牙塔,直接置身于社會變革的洪流中,站在歷史的高度和時代的前沿反思傳統文化,探索中華民族在現代化、全球化進程中的自立與發展問題的人更為難得。大家認為善甫先生就是這些思想先行者中的一位。難怪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梁漱溟先生就對善甫先生的獨立見解給予很高贊譽,并為他的第一部儒學讀書筆記《四書選讀》親題書名。
善甫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知為何能達到如此的高峰和境界呢?我認為主要有三點:一是有很好家學淵源,終身又不斷努力修煉,體現他學術造詣很深的另外兩部作品《四書選注》和《駢拇詞辨》就可窺見先生“學”之淵博,從他的書學論著《簡草譜》、辭賦名篇《春城賦》和文集《善甫文存》中可以看出先生的磐磬大“才”;從他那篇充滿了溫馨和理性的中篇小說《西湖游記》中可看出先生雋雅飄逸之“情”,先生精書法、擅音律,并且在建筑設計、工程技術等諸多領域都稱得上是駕輕就熟的高手,可謂游于“藝”。二是有文化自覺的境界,善甫先生通過東西方文化比較,對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的透視,特別是對改革開放以來精神文明缺失的分析和未來文化發展的洞察,使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及其走向,即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問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其三,善甫先生的血脈中,流淌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他用一生實踐了仁、義、理、智、信。他一生坎坷,但從不悲怨,始終自強不息,榮辱不驚。他學、識、才、情、藝兼于一身,道德文章堪為楷模,這些正是善甫先生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也是先生的閃光之處,這些正是值得后人敬仰和效法之處。
這兩年我有時間對周善甫先生的著作進行認真研讀和思考,也就一些心得與國內思想界的朋友進行交流,我認為善甫先生的《大道之行》通篇貫穿著一條主線,那就是以人為本,以文化人。而這正是今天我們復興中華文化,落實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構建和諧社會,建設和諧文化的主旨所在。
“改革開放還不到二十年,物質建設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誰不為之欣然?可是與此同時,舉國上下都莫不痛感人民道德品質的普遍下降,日益嚴重的放蕩淫佚、貪污腐化、盜竊兇殺、假冒偽劣等層出不窮,無非私心滔滔、見利忘義。不但社會生活難于安生,就是經濟建設也受到嚴重干擾。這又讓誰都為之憂戚了。”善甫先生十多年前的話并不是危言聳聽。前一段時間,我在昆明接待一個海外文化代表團,其中一位曾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讀過書的著名學者意味深長地說,在大陸參觀訪問了二十多天,有幾個沒想到,一是大陸物質財富增長之快沒想到;二是大陸民眾傳統文化意識丟失之多沒想到;三是大陸青少年文化環境被西方低俗文化污染之嚴重沒想到。他說,百多年來,西方國家搞市場經濟非常成功的基礎之一是得力于國家倡導宗教,而中國自古就不是一個全民信教的宗教國家,只有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即法治和德治結合,才能克服在市場經濟大潮中人民精神文化層面的沙漠化,不然整個社會就談不上和諧了。我也深感,這位長期生活在海外的學者道出了目前我們在文化建設上存在的缺陷,今天的人們對自然生態的污染已引起很大關注,但文化生態上的污染卻重視不夠,特別是作為祖國的未來的青少年,存在的問題更嚴重。現在相當比例的青少年,從小受西方動畫、游戲、流行音樂、電影、網絡信息等通俗文化的影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基因在他們身上已經很少了,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有不少變成了自私、專橫、獨裁、狹隘的“小暴君”,家庭和學校都不知如何管教,他們的未來很讓人擔憂,他們能建設一個“和諧社會”嗎?
周善甫先生在其論著中還專門對行政官員講了一段肺腑之言:“作為一位行政領導,若其身正,則不令自行,要是不審世慮,不明國本,不察民情,不修己德,而惟以當前之得失為務,或虛偽地聲言‘為之仆’,或盡心貨利‘為之老板’,則盡管鞠躬盡瘁,也實難有補大局。做百姓的,就更如人之細胞,尤非個個健全不可,要是從來大家都保有良好的道德情操,這二十年的經濟建設,其成果會比現在豐碩一倍;要是今后仍還不抓道德教化,那連經濟建設也將無法繼續下去……”
周善甫先生在《大道之行》中的這些闡述在今天讀來真是感到非常切實。先生這番話,好似給現在不少官員提前打了預防針。我們平常總是說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是管一個人的總綱,這給人的感覺比較抽象,但是如果說,人有一個境界,有一個思想道德底線,那就很容易理解了。《中國紀檢監察報》的一位編輯說過的一句話,對我震動很大,他說,在采訪了全國很多大案要案之后,得出一個不是結論的結論:出了大問題的不少高級干部,他們有的錯誤犯得讓人很不可理解,究其根本是他們內心深處人文精神及歷史文化視野都很缺乏,沒有道德底線,只注重技能技術和物質財富去了。從他們專業背景看,有相當比例是學理工科和自然科學的,這可能與我們長期文理科分得太清,對學習自然科學的學生,不太注重培養其人文素質有極大的關系,也與現在相當比例技術官員不注重人文科學有關。
費孝通教授晚年著述中也寫到,他一生立志用自己的學識來富民強國,雖然在海外學習和研究社會學并且成就斐然,但回國后中國的問題在長期實踐中仍難以解釋,究其原因,還是自己成長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受全盤西化的影響,對中國傳統文化把握不夠,直至晚年他提出要補中國傳統文化的課,于是找了不少錢穆教授的書來讀。溫家寶總理今年春節去看望季羨林教授時,季老先生提出今天的中國經濟發展勢頭很好,但還是要重視社會發展,文化建設一定要加強,傳統文化不能丟,這條腿不能短。費老和季老對中國傳統文化傳承中的高見和憂慮難道不讓我們深思嗎?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不在于膚色人種,而在于中國文化,丟失了中國文化,我們還是中國人嗎?
由此觀之,周善甫先生《大道之行》重刊,他的以人為本、以文化人弘論的傳揚,對我們正在致力的和諧文化建設意義是深遠的,對我們總結中國歷史文化,推進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認識中西方文化各自的價值,堅定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決心,無疑將起到理論指引的積極作用!□
(責任編輯:吳錦良)
陶國相,博士,云南文化廳副廳長,中國少數民族哲學思想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