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娟
汪曾祺有句名言:“小說是回憶。”這話用在張愛玲身上,非常貼切。細讀張愛玲的小說,可以看到許多沒落貴族家庭的故事。蘊蓄于她的作品內在情緒上的,則是對歷史與人世滄桑的喟嘆,這種喟嘆中又飽含了濃濃的懷舊情緒。
懷舊,是張愛玲小說中重要的文化特征。而懷舊又主要體現在小說的文化氛圍及小說中的人物身上。
從背景上看,出身于封建舊式貴族家庭的張愛玲對她所描寫的過去時代非常熟悉。張愛玲小說中的一切,從雕梁畫棟到陳設器具,從深宅大院到衣著服飾,作者的描摹細膩獨到,無不與其受舊家庭中的生活空氣的浸潤感染有關。張愛玲的小說體現了衰敗的舊中國封建文化的灰暗、糜爛和死寂。來看張愛玲的小說。此時已是民國,社會在變化、在發展、在振蕩,她卻為我們描繪著一個又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的“清朝”。它們既是《金鎖記》中的姜公館、《琉璃瓦》中姚先生的家,也是《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等沒落的舊式貴族家庭。留學歸來的童世舫對于曾經懷念的古代中國文化,最終也是“感到難堪的落寞”,張愛玲也深有同感。舊式生活的腐朽與沒落,她真切地體驗過,在作品中也予以充分表現。通過對舊式家庭日常生活的細節、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等的描寫,張愛玲將過時的舊文化、舊的生活方式立體化,使之成為環繞著主人公揮之不去的陰影。舊式文化的衰落也在這種頹廢的背景中得到真切的表現。
除了文化背景的不同,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也存在差異。一方面,文化背景對生活其中的人有著深遠影響,張愛玲小說中舊的文化背景使生活其中的人不自覺地沾上了那種陳腐的氣息。另一方面,雖然小說里的人物都十分懷舊,但在張愛玲的筆下,描繪的都是些平常人,講的都是細瑣的生活小事,沒有崇高悲壯的英雄,沒有波瀾壯闊的場景。我們看到,張愛玲小說的主角有相當一部分是最能代表舊封建文化背景的人——舊貴族、清王朝的遺老遺少,在家族的衰敗中,他們除了懷舊還是懷舊。因為對他們來說,眼前的日子缺少光明、缺少希望,而今后的日子也是一片灰暗,他們只能不自覺地從過去的生活里尋找記憶來寬慰自己,撫慰失望的心靈。他們缺少追求,擁有的只是一些可笑的陳舊信念和人性上的弱點,張愛玲以看透一切的調侃對他們精神上的病態進行了無情的嘲諷。
從心理學角度來說,懷舊是一種自欺欺人,是人類心理自我平衡、自我調適的一種手段。在生活逆境中,懷舊又常常是人們取之與壓迫自己的現實相抗衡的手段。一旦人在當下的現實生活中沒有快樂、沒有幸福時,便會從過去舊有的生活中找尋曾經有過或自以為有過的幸福和快樂,并以在懷舊中的自我肯定來安慰或逃避現實生活中的生存尷尬。張愛玲小說中的遺老遺少是如此,而張愛玲本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張愛玲出生于顯赫的舊貴族家庭,從小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從古老記憶走出來的她,自然會在進行小說創作時時時刻刻回望古老記憶。然而,隨著時代發展,她所出身的貴族家庭又以無法挽救的趨勢沒落衰敗了下去,懷舊與沒落的情調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從張愛玲的家庭生活來看,她也十分不幸,父母關愛缺乏,這種創傷使她過早地積累了對世界的敵意、恐懼以及對人與事的否定情緒。而張愛玲成長的社會背景,正是新舊交替、戰亂頻繁的二三十年代,濃重的戰爭陰影籠罩著全社會每個人心頭,也使得她產生一種強烈的生存危機感。這些使她染上一種深沉的孤獨感和被遺棄感,更導致了她對人性、對歷史文明發展的悲觀失望。于是,她就在自己的小說創作中刻意營造一種荒涼的文化氛圍,并用一種尖銳的眼光來看待小說中的人物。
有人說:“張愛玲是晚清的中國士大夫文化走向式微與沒落之后的最后一個傳人,……同時又生存于貴族文化的沒落時期而攜上了濃重的末世情調……”確實,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張愛玲所持的是一種文化末世感的心態。作為一個寬廣的概念,文化包括了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價值觀念、日常習俗、道德規范等等。張愛玲所在的舊家族,不可避免地有著濃厚的傳統文化氛圍及封建意識,長時間的耳濡目染,使其深諳舊的生活方式,熟悉舊式人物的習性,這本身就說明了她與傳統文化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而傳統的道德意識又以一種文化積淀的形式滲透到她的潛意識中,并最終產生了一種無意識的復歸指向——傳統性。傳統中國小說對張愛玲的影響也很大,尤其是《紅樓夢》等古典小說。除此而外,中國古典戲曲中所獨有的典型的東方憂患意識和中國傳統哲學中老莊哲學的虛無棄世、悲觀絕望等情緒都溶入她的思想,對她的個人氣質、情感判斷、審美趣味等影響深遠。她的悠閑的人生態度、對于瑣細日常生活的興趣、幻想的氣質以及常常襲上心頭的落寞都有與此息息相關,她也因此而常常沉浸在飄渺虛無的回憶中。
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張愛玲作品中顯示出了極為深刻的悲劇生命意識和悲劇歷史意識。她面對東西方文化、傳統與現代文化的沖擊,在文學領域中對歷史和人性都做出了極為深刻的闡釋,完成了上世紀中后葉對于人性與歷史的深刻反思和探求。
張愛玲有著極為深沉的悲劇歷史意識。在張愛玲的故事里,她不僅描寫了遺老遺少們的實際生存空間,也描繪了他們所擁有的文化空間——集摩登與封建于一體的畸形文化,從而充分展示了特定歷史時代的文化困境。舊文化的衰落反映了舊的生活方式的崩潰,而衰落的舊文化對人性的壓抑和滲透使人與文化的關系變得牢固而久遠。張愛玲就這樣把舊文化下的人性問題,作為自己小說中最具深層意義的內核和凝聚點。
在張愛玲的小說里,人性是自私、冷漠的,人性的力量是軟弱的,人性是功利的、庸俗的,人們逃脫不了情欲的控制……她用自己的筆幾乎觸及到了人性深處所有的隱秘的角落,抒寫著她對脆弱人性的深刻洞察,對人性惡的敏感透視,而這種洞察和透視又處處折射著那個特定時代的畸形文化形態。由于張愛玲懷舊者的心態,以及從懷舊的角度觀察人生的視角,她對筆下的人物,充滿了哀矜,她說:“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對于貴族階層和封建沒落時代的眷戀與緬懷,使得張愛玲的人性批判始終籠罩著悲傷與無奈,也缺少了一定的解剖力度。
細讀張愛玲的小說,最讓人無法忘懷的還是張愛玲在透視人生世界時所表現的冷峻蒼涼和回顧歷史時所流露出的悲憫情懷。
張愛玲曾閱讀過西方文學中如毛姆、威爾斯、奧尼爾等作家的作品,這些西方現代作家對人類文明的幻滅感深刻影響了張愛玲,使她在精神內核上認同了現代西方非理性的人本主義哲學思想。西方現代人本主義哲學認為:人生是無望的,世界是荒誕的,人是與他人、社會、世界分離的。這一哲學觀念決定了她最基本的情感基調:否定與不信任一切,從根本上對歷史文明的創造與延續給予否定。
從根本上否定人類文明,這一現代看法和張愛玲悲觀的情感基調一起,注定了她必然的悲劇文學心態。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做好人還是做壞人,她都不給他們留任何出路。無論婚姻還是戀愛,最終都要歸結到悲觀絕望與蒼涼孤寂上,無法逃脫。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張愛玲從自己獨特的目光出發,還賦予了筆下的人物,特別是女性人物一種超越傳統的氣質和精神。這些女主人公往往在柔順的傳統形象下面有著現代意識,流蘇、七巧甚至霓喜這樣帶有較多原始性的女性也意識到“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她們要在艱難的環境下生存,她們在行動和思想上必須抱著世俗的實用態度,這種世俗的實用態度,從本質上是等同于西方的現代精神的。所以盡管舊小說與張愛玲的創作息息相關,但從文化精神上說,我們可以用張愛玲評價《海上花》的觀點來說明她自己:“作者盡管世俗,這種地方他的觀點在時代與民族之外,完全是現代的、世界性的。”
總之,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張愛玲的懷舊是對中國現當代歷史的一種反思,對中國家族制度的一種批判,對人性的一種剖析。因此對張愛玲小說的懷舊意識進行文化解讀,是一個理解她作品的思想、內容、特點和美學特色的關鍵性問題,也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