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林
(蘇州衛生職業技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詩莊詞媚,其體原別”,從第一本詞集《花間集》問世開始,詞一直用來寫男歡女愛、離愁別恨、娛賓遣興、吟風弄月之類的題材。豪放詞登上詞壇,世人褒貶不一,此后評論家談到辛棄疾、陳亮等人的詞,多注目于他們的豪放風格。
陳華文在《論陳亮的文風與詞風》中說,陳亮“歸為辛派”,“豪放不羈、政論性強而聞名”,“直抒了自己抗金北伐的胸臆,加之與當時詞家格格不入的詞格,所以為歷代所謂正統詞派所歧視”。姜書閣也在《陳亮龍川詞箋注序》中說:“亮自負‘經濟之才’,豈能甘于緘默?故……亦復見之于曲詞……直覺其愛國復仇精神貫注于逐篇逐句逐字中,不因時變,不以體易而深信其一生心心念者,舍國家外無他事也。”陳亮那縱談天下之大略的豪放愛國詞篇多為贈詩、和詩。面對金朝侵占了大宋的國土,大部分朝臣寧愿在半壁江山中歡娛,卻不愿揮鞭北上,收復中原。陳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冷漠的人群中吶喊,望能把金人趕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所以在他的詞中,他都在不遺余力地表達他的豪情壯志,形成其詞的一個重要方面——硬語盤空的豪放詞。張炎《詞源》中《賦情》篇謂:“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宛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請可也。”不容置疑,陳亮的寫景狀物抒情之詞自不同于他用來鼓舞人心的豪放詞。徐軌在《詞苑從讀》中指出:“陳同父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龍吟》詞,乃復幽秀。”下面就其寫景狀物詞加以探討。
陳亮一生不得志,復國之報復、得朝廷賞識之愿望、受排擠后的失意,無一樣能丟于腦后。喬力在《論姜夔的創作心理與藝術表現》中說:“詞在兩宋,始終經歷著一個不斷變化發展的過程。舊日所謂‘應歌’‘應社’,除卻考慮到客觀方面的表層因素外,還實質上體現為‘娛人’(注重酬賓遣興)和‘娛己’(旨在抒情感懷)的制作觀念與目的、追求的差異。前者趨向規范化,后者著眼于創造性;而貫穿全進程的,則是詞家自我主觀意識的覺醒、成熟,以至強化。”陳同父的豪放詞多為這里所說的“娛人”之詞,而詠物寫景詞則為“娛己”之詞,更多的不是振臂高呼,而是顯示出無力改變現狀,只得獨自感受“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與悲哀。
就如清朝詞論家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言:“詩外有詩,方是好詩;詞外有詞,方是好詞。古人意有所寓,發之于詩詞,非徒吟賞風月自斃惑也。”賦詩言志,是千百年來的傳統,陳亮的抒情詠物詞義無反顧地擔負起了言志的功能,寄托他的情懷。
近人吳梅的《詞學通論》說:“所謂寄托者,蓋借物言志,以抒忠言:愛綢繆之旨,三百篇之比興,《離騷》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曰:“‘香草美人’,《離騷》半多寄托,朝之暮雨,宋玉最善微言。識曲得直,是在逆志。因噎廢食,寧復香音。”沈祥龍云:“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受,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可見,寄托的可以是小的方面,即詞人自己的身世之感;也可以是大的方面.也就是家國興亡之情。
在詠物詞中,陳亮多用了“比”的手法寄托他的身世之感。如《最高樓·詠梅》:
“春乍透,香早暗偷傳。深院落,斗清研.紫檀枝似流蘇帶,黃金須勝辟寒鈿。更朝朝,瓊樹好,笑當年。
花不問、沉香亭上看;樹不著、唐昌官里玩。衣帶水,隔風煙。鉛華不御凌波處,峨眉淡掃至尊前。管如今,渾似了,更堪憐。”
在這里,詞人把自己比作清高脫俗的梅花。全詞自始至終沒有出現一個梅字,卻又句句都不離梅。詞的上闋寫了梅花的與眾不同。在春風剛剛吹向大地,萬花還沒有探出頭的時候,梅花卻已經傳播芬芳,給春色增添一份光彩。這位春之使者不像凡俗的斗艷之花,爭著向世人獻媚,而是在幽靜的人跡罕至的深院落里獨放“清妍”。詞人帶著欽慕的心情,描繪了梅的外形:樹枝如流蘇帶一樣美麗,花蕊勝過曾在宮廷中倍受歡迎的辟寒鈿,非“凡夫俗子”所能相比。就像屈原在《九章·涉江》中描寫服飾“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一樣,用外在之形來襯托內在的美。在這里瓊樹被作為反襯形象運用,雖然華美,卻不如高潔的梅花。
牡丹在唐宮中的沉香亭中供皇帝、貴妃欣賞,玉蕊種于唐昌宮中為仙人游賞,皆是花中之名貴,向來為世人所珍愛。詞人在下片開頭用了這兩個典故,卻不是用來贊美這兩種名花的,而是借此來反襯所詠之梅。梅并不像世俗之花那樣只是為了取悅于人,它有自己獨特的個性特征。“鉛華不御凌波處,峨眉淡掃至尊前”,所引用的兩個典故,分別出自于曹植《洛神賦》中描寫宓妃之飄逸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詩句和《楊太真外傳》中虢國夫人素面朝天的故事,進一步從正面描述梅的脫俗之姿。通過上面對梅的描述,我們能從中感受到詞人對梅的超凡脫俗的喜愛。不料在詞的最后,詞人筆鋒一轉,情緒陡然低沉:“管如今,渾似了,更堪憐。”頗有宋玉《悲士不遇賦》的憂郁情杯。宓妃可得賢王的眄睞、虢國夫人可得唐明皇的圣眷,而堪與她們媲美的梅卻只能處在被世人遺忘的角落里獨享寂廖之苦,陳亮借以感嘆自己雖然具有才華和滿腔熱情,卻不為帝王賞識、錄用,終將老于故鄉。
《小重山》一詞則是通過“興”的手法,再借用典故來抒寫詞人求仕無門的悲傷。
“碧幕霞綃一縷紅。槐枝啼宿鳥,冷煙濃。小樓愁倚畫闌東。黃昏月,一笛碧云風。
往事己成空。夢魂飛不到楚王宮。翠綃和淚暗偷封。江南闊,無處覓征鴻。”
這首詞的上片以寫黃昏之景起興,李商隱在《樂游園》中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顯出對黃昏的無限依戀,而在這里,詩人懷著滿腹的憂傷站在樓臺上,所以他眼中的黃昏也與他一樣是充滿凄涼的。自“黃昏月”以下作者用了不少典故來寄托自己的情懷。
南朝詩人江淹的《擬休上人怨別》中寫道:“日幕碧云合,佳人殊未來。”這里所用的就是這個典故,“碧云風”似乎在說詞人在懷念一位佳人,但從下片中的一系列典故,可以知道,詞人是把政治上的知音比作佳人。“夢魂飛不到,楚王宮”,是以屈原自比。屈原進忠言而被楚王放逐,陳亮想見皇親陳述復仇大志卻一樣不被賞識。“翠綃和淚暗偷封”,用的是唐朝官妓灼灼以翠綃和淚寄裴質以傳情的典故,詞人以灼灼自比,希望能為皇帝重用。“江南闊,無處覓征鴻”,用蘇武鴻燕傳書的典故來表達作者無可奈何的心緒。通過幾個典故的組合,可以看出“往事已成空”,指當初上書,如石沉大海,寄托了他壯志未酬的悲哀之情。
還有如《好事近·詠梅》,通過梅來體現詞人孤傲不群的性格。《宋史·儒林·陳亮傳》中記載,陳亮“書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歸。日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為大言,言涉犯上……”這里皇帝授官辭不就,而在詞中卻哀傷自己不為賞識,豈不是矛盾嗎?上面分析過,他的性格有如李白。如果作為皇帝的弄臣而存在,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恥辱,他需要的是受重用以實現自已的報國理想。所以他在“娛己”詞中顯示了這種哀傷的情懷。
正如前面所引的姜書閣的評論,陳亮詞中處處可見其愛國思想,即使在“娛己”詞中也不能忘懷國家的破碎。只是情緒低沉,不像豪放詞中表現出來的那么充滿信心。最為人所稱道的便是《水龍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燕。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這首詞上片渲染了一幅明媚的春景。百花爭相斗艷,東風和諧輕軟,春歸大地,美好的春景足以使人流連忘返。詞人卻在這時嘆出了幽怨之聲:“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對這句子的評論甚多。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云:“有能賞而不知者,有欲賞二而不得者,有似賞而不真者,人不如鶯也,人不如燕也。”李攀龍《草堂詩余雋》云:“春光如許,游賞無方,但愁恨難消,不無觸物生情。”都指出陳亮嘆人們不能游賞芳菲世界為憾事,以芳菲世界為鶯燕所占而惋惜,引得詞人感慨萬千。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中說:“同甫《水龍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言近指遠,直有留守大呼渡河之意。”這樣的理解有其獨到之處。詞人由眼前美好的春景想到被金人占領的中原,涌起無限的恨意。
上片描繪了一幅誘人的春景,過片卻寫出了詞人的落寞之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此詞‘念遠’二字是主,故目中一片春光,觸我愁緒,都成淚眼。”黃蓼園《蓼園詞選》云:“‘鬧花深處層樓’,見不事事也;‘東風軟’,即東風不竟之意也;‘遲日’、‘淡云’、‘輕寒輕暖’,一曝十寒之喻也;好‘世界’不求與賢共理,惟與小人游玩,如‘鶯燕’也;‘念遠’者,念中原也;‘一聲歸雁’謂邊信至,樂者自樂,憂者自憂也。”姜叔閣認為:“此蓋是清代常州詞派張惠言以寄托釋詞之法,過事穿鑿,不免架空附會,實非作者本意也。”陳亮一生志于收復中原,在每一首詞寫成之后總是說:“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經濟之懷”也即把金人驅逐出大宋國土的志向,詞人正是運用飛雁傳書的典故來寄托他的這一志向。“金釵斗草”以下寫別離幽怨之情。別離已是人間一大恨事,而在別離之后再次回憶起別離時的情景,即“疏煙淡月,子規聲斷”,更是令人傷心欲絕。抒情之中別有懷抱,這種傷心之情實際上與“念遠”一樣,都是感于大好河山淪于金人之手。
又如《一叢花·溪堂玩月作》:
“冰輪斜輾鏡天長。江練隱寒光。危闌醉倚人如畫,隔煙村、何處鳴榔?烏鵲倦棲,魚龍驚起,星斗掛垂楊。
蘆花千頃水微茫。秋色滿江鄉。樓臺恍似游仙夢,又疑是、洛浦瀟湘。風露浩然,山河影轉,今古照凄涼。”
這里渲染了一幅似幻似真,讓人心曠神怡、瑰麗的秋江月夜之景。明月緩步于無邊的夜空中,江水在其映照下透出一絲絲“寒光”,不知何處傳來漁人的鳴榔聲、魚龍的驚嚇聲、烏鵲的倦棲聲;星斗靜靜地掛在垂楊的枝頭;遠處是一片寬闊的蘆葦叢,伴著秋色籠罩江鄉。“洛浦瀟湘”是詞人對這片縹緲的景物的感受,似夢游仙境,又似置身于洛水湘江之畔,給整首詞涂上了一層神奇色彩。但“風露浩然,山河影轉,今古照凄涼”一句,卻使意境一下轉入悲涼之態,染上家國之慨。露重風大,山河的倒影隨月亮的轉動而移位,境界大為開闊,結句落入深層的凄涼心緒中。姜書閣謂:“今古照凄涼。”“言月光長照,千古如斯,而今日溪堂之月關寒光微茫,不勝凄涼,此則情以人異,而不在于月也。此或同甫感慨世事,對中原淪陷而發歟?”“凄涼”不是月所能營造的感覺,而是人的感受,從古到今,明月雖然在實質上沒什么區別,但人的感受卻各不相同。張孝祥《西江月·黃陵廟》以“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里秋江”來概括泛湘江一路的美景;蘇軾《漁家傲·七夕》中“明月多情來照戶”中的明月又是多情的;而程垓詞則以“月掛霜林寒欲醉”一句創造了一種將明未明、寒氣襲人之境。陳亮在這里寫月下“山河影轉”暗喻了江山易主之意。當時宋王朝半壁江山淪落于金人之手,南宋小朝廷偏居一隅,不思恢復,作者在此情此景下使古今南北分裂的慘痛景象相通,引發了“今古照凄涼”的憤慨之情。
情感的抒發并不能完全很理智地區分種類,不同情感會于不知不覺中融合為一,共同構成詞的情感支撐點。陳亮的不少詞中既含有不受賞識的身世之悲,又有山河破裂的家國之哀。如《眼兒媚·春愁》:
“試燈天氣又春來。難說是情懷。寂寥聊似,揚州何遜,不為江梅。扶頭酒醒爐香炧,心緒未全灰。愁人最是,黃昏前后,煙雨樓臺。”
在天氣欲暖還寒時節,陳亮之寂寥況味有如何遜在揚州的感受,但情況卻又不同,何遜的寂寞是為思江梅,那陳亮為什么呢?為不受賞識、獨享冷落之苦而傷心,雖然如此,他仍希望能改變這一狀況,“心緒未全灰”。最讓他發愁的還是這“黃昏前后,煙雨樓臺”的景致,通過半壁江山獨對這讓人倍感凄涼的細雨,來顯示作者憂國的哀痛;通過詠物寫景之詞來寄托詞人的胸懷,使詞產生言內意外、含蓄有味的效果,和豪放詞硬語盤空、坦白真率的風格不同,更富吸引力。
葉適《水心集》卷二十九中說,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雖然在《龍川詞》中有許多詞并不能實指托意,如《柳梢青》《浪淘沙》等,但營造了一個寂寞凄涼、幽愁的氣氛,使讀者從中感受到他的身世之悲和家國之哀。像《南鄉子》寫悲秋,正如姜書閣在注中分析的:“《楚辭》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后人謂宋玉悲秋,本次……常有張關之思,時形諸筆墨,《哀江南賦》即其最著者也。所謂‘庾信愁’者,指此。又庾信有《傷心賦》,亦曰‘悲哉,秋風搖落變衰’!其文雖悼其弱子,亦兼寓去國之悲。按此闕無題,以詞意方,當是悲秋或作秋之作。”杜甫詩云:“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這里除了看出其悲秋,也可以看出他的不得志之感。
兩方面的寄托,使陳亮詞境隨情轉、境隨情移,造就了他詞隨情感陡變的特點。從上面分析其詞寄托時可以看到,詞境常常在突然之間轉變,如《水龍吟》中由滿目春色的欣悅之情忽然轉為寂寞傷心的悲愁情懷;《最高樓·詠梅》從欣賞梅花的高潔轉為不被賞識的悲傷,使讀者隨他的思緒馳騁,感受其詞的動感。
[1]姜書閣.陳亮龍川詞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