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順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近年來,讀者對《項鏈》意蘊的新感悟、新認識、新探索層出不窮,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實,只要我們“避免那種離開文本本身所許可的范圍進行純屬于自己的天馬行空般的自由發揮”,[1](P35)“每一個讀者都有在自己的人生經歷和生活體驗的基礎上感受和理解文本的權利”。[2](P39)近日,我對莫泊桑《項鏈》加以再解讀,認為小說同時也體現了對人類生存困境的關照。
不能不承認,瑪蒂爾德是擁有自己理想的,我們可以從以下分析感悟到。
瑪蒂爾德“看著那個替她做瑣碎家務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就“夢想那些幽靜的廳堂”、“寬敞的客廳”、“香氣撲鼻的小客室”;聽到做小職員的丈夫對飯菜的贊嘆,她便幻想精美的餐具、名貴的佳肴……而這一切,都和她當前的“住宅的寒傖,墻壁的黯淡,家具的破舊,衣料的粗陋”,以及飯菜的粗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因為無,所以才渴望有;正因為渴望而不可得,所以才痛苦。頗具姿色的瑪蒂爾德因為自己的“美麗、豐韻、嬌媚”,而忽略了自己的真實處境,近乎瘋狂地做著高雅和奢華生活的美夢,使自己的理想一再膨脹。
瑪蒂爾德“辭退了女仆,遷移了住所,租賃了一個小閣樓住下”;“她穿得像一個窮苦的女人”,“到水果店里,雜貨店里,肉鋪里,爭價錢,受嘲罵,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節省她那艱難的錢”,而且“這樣的生活繼續了十年”。我們不難發現,項鏈丟失以后,瑪蒂爾德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前的生活是遠遠不及先前的,但那個當初為了一件衣裳就哭哭啼啼的瑪蒂爾德反倒沒有了對寒酸生活的抱怨和苦惱,是什么支撐瑪蒂爾德如此堅韌地生活下去?我想,這大概緣于瑪蒂爾德直面人生困頓的勇氣,而這種勇氣來自于“盡快把巨額債款還清”的明確目標。
由此可見,不管項鏈丟失前,還是項鏈丟失后,小說所描述的女主人公瑪蒂爾德在人生路上始終有夢,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
既然有夢,那么瑪蒂爾德是否達到了理想之夢境?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解析。
項鏈丟失前,瑪蒂爾德對高雅和奢華生活的理想似乎有了一個可以兌現的機遇,那就是她的丈夫得到了一張可以帶她去參加教育部夜會的請柬。再三爭取之下,她得到了一件適合參加夜會的昂貴衣服,又從朋友佛來思節夫人那里借來了一串滿意的鉆石項鏈,邁向了實現理想的紅地毯。在夜會上,“她比所有的女賓都高雅、漂亮、迷人”,“所有的男賓都注視著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介紹;部里機要處的人員都想請她跳舞,部長也注意她了”,瑪蒂爾德獲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成功。然而,夜會散后,瑪蒂爾德不得不依舊披件“樸素的家常衣服”,坐“拉晚兒的破馬車”,理想的實現如曇花一現,如流星劃過,在以后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可憐的瑪蒂爾德因為這轉瞬間即逝的美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項鏈丟失以后瑪蒂爾德“毅然決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償還巨額的債務,這個“主意”,便是瑪蒂爾德的奮斗目標,“第十年年底,債都還清了,連那高額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滾成的數目都還清了”,她終于不再背負債務,終于可以挺直腰板在佛來思節夫人面前說句話,但佛來思節夫人對真相的揭示卻和瑪蒂爾德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唉!我可憐的瑪蒂爾德!可是我那一掛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就這樣,瑪蒂爾德十年如一日的勞動,竟幾乎成了一場鬧劇。而這串假鉆石項鏈已使瑪蒂爾德的容顏今非昔比,“她成了一個窮苦人家的粗壯耐勞的婦女了”,“她胡亂地挽著頭發,歪斜地系著裙子,露著一雙通紅的手,高聲大氣地說著話,用大桶的水刷著地板”,十年以后,連她的好朋友——佛來思節夫人也認不出她來了,以至于瑪蒂爾德在作了自我介紹之后,佛來思節夫人情不自禁得大叫了起來:“啊!……我可憐的瑪蒂爾德,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由此看來,瑪蒂爾德不同人生階段的理想似乎都取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誰又能說這就是成功呢?前一理想的瞬間成功以償還十年的巨額債款為代價,后一理想的實現犧牲了瑪蒂爾德一向引以為傲的容顏。前一理想因后一理想而破滅,而后一理想又因一個“假”字而變得毫無意義,這一切,怎能不讓人頓感人生命運的難以莫測?
前期的瑪蒂爾德,滿心地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變得富足而殷實,有錯嗎?可是小說給我們展示的瑪蒂爾德的前期理想卻只能是一場無法兌現的美夢,究竟是為什么?
我們再來分析一下瑪蒂爾德前期理想——高雅和奢華的生活,就這一理想本質而言,其實是進入上流社會的一種愿望。而瑪蒂爾德雖然“美麗動人”,但出身卻并不高貴,這使她“沒有法子讓一個有錢的體面人認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也正因為此,她最后只能和自己出身相當的“教育部的一個小書記結了婚”,也就是說,在瑪蒂爾德生活的社會中,“婚姻不是以愛為基礎,而是建立在資本的基礎上,講究門當戶對”[3]的。包括那個夜會,實際上是當時上層社會流行的一種消遣方式,瑪蒂爾德在項鏈等這些上層社會的外包裝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而舞會后項鏈的丟失,難道不意味著瑪蒂爾德想擠入上層社會的愿望再次破滅么?由此可見,一個處在金錢唯上的社會之女子,沒有經過資本的原始積累,一心想躋身于上流社會的愿望是不可能輕易實現的,而這,正是前期的瑪蒂爾德生存的困境。
如果說前期的瑪蒂爾德是虛榮的,那后期的瑪蒂爾德卻可以用誠信、勤勞來形容。可是為什么十年的辛苦勞動之后,瑪蒂爾德的理想又再次化為泡影?
我們進一步分析瑪蒂爾德的后期理想,“她要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而這筆可怕的債務當然緣自于向佛思來節夫人所借的、不慎丟失的項鏈。可是小說有幾處實際上都暗含著項鏈是贗品這一實情,比如瑪蒂爾德去佛來思節夫人那里還項鏈時,“佛來思節夫人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但是并“沒有打開盒子”。是佛來思節夫人肯借給瑪蒂爾德昂貴的項鏈,又同時對瑪蒂爾德非常的信任嗎?我們不要忘記,佛來思節夫人是上流社會中貴婦人的代表,在瑪蒂爾德沒有躋身到上層社會,反而降為底層階級的十年里,她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系。這樣推理下去,天真的瑪蒂爾德清償債務后,懷著一顆純樸的心面對依舊美麗的佛來思節夫人時,得到項鏈是假的消息也實屬正常。佛來思節夫人雖然也被瑪蒂爾德的行為感動,但也僅是感動而已。我們從瑪蒂爾德和佛來思節夫人在極樂公園相遇,當瑪蒂爾德叫佛來思節夫人“珍妮”時,佛來思節夫人對“一個平民婦人這樣親昵地叫她”感到“非常驚訝”這一細節的描寫中便可得知:人和人之間,尤其是不同階層的人之間的平等與尊重,以及真正的友誼是幾乎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難道瑪蒂爾德十年辛苦還債款的行為能夠換回佛來思節夫人的認可么?相反,由于真相的大白而顯得瑪蒂爾德多年忍受的“許多苦楚”毫無意義,這,不正是后期的瑪蒂爾德生存的困境么?
有人說:“雖然作家的創作意圖不一定全都能在作品中得到體現,但畢竟與作家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4](P96)所以了解作家的生命歷程也是相當必要的。
莫泊桑生于法國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父母的離異造成了他的不幸童年,也促成了他敏感的個性。中學畢業后,莫泊桑在巴黎法律學院就讀,后因普法戰爭爆發,棄學從軍,戰后也曾做過抄抄寫寫的小職員,成名后,一下子跨入了上流社會,購別墅,買游艇,開始了放蕩不羈的生活。在愛情方面,莫泊桑十八歲時寫了一首表達愛意的詩獻給他喜愛的法妮,沒想到卻遭到對方的嘲笑,羞憤之余,他產生了女人是虛假、輕浮和令人鄙視的成見,但是他又離不開女人,成名前,習慣與平民女子和妓女交往,成名后,又成了沙龍貴婦和小姐的寵兒,但他卻認定,沒有一個女人值得終身相許,并且始終沒有結婚。總之,莫泊桑在短暫卻成就卓著的一生中既目睹了中下層社會的寒酸,又經歷了上流社會的驕奢;既有對純真情感的渴望,又有對情感的虛情玩弄。他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才華橫溢卻無法擺脫這些人生的困境,而將這些人生困境之反思寄托于所寫的小說當中也就顯然是情理之中的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莫泊桑曾擔任過像瑪蒂爾德丈夫那樣的小職員,成名前,他也曾像瑪蒂爾德那樣充滿了對名譽和財富的渴望,而成名后的驕奢淫逸的生活又毀了他,他染上了梅毒,自殺失敗,最終死于瘋癲。《項鏈》的情節經過了作者的巧妙安排,主人公瑪蒂爾德不管虛榮也好,努力也罷,都沒有擺脫理想破滅的窘況,而她所遭受的種種人生之困境,不正是作家莫泊桑對人類生存困境反思的寫照么?
概而述之,莫泊桑的《項鏈》,用“直觀的、直感的、感情的、審美的”[5](P24)語言,形象地傳示了跨越時空的人類生存困境,包括人類自身的弱點、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不同階層的人之間的隔膜等,時時引發讀者的思考,它的教育意義常青。
[1][2][5]王富仁.語文教學與文學[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6.
[3]李順英.生命世界的殖民化——對《項鏈》深層結構的解讀[J].湖南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9).
[4]王紀人主編.文藝學與語文教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