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亮 楊華祥
(1海軍指揮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6;2武漢工業學院 思政課部,湖北 武漢 430023)
在現代語境中,“內圣外王”基本上成了儒家思想的代稱。然而這一出自莊子的詞匯,何以竟成了儒家思想的代稱?其中究竟是怎樣一個發展歷程,這種稱謂是否能夠準確概括儒家思想?我們不妨從其歷史演變過程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圣”字最早出現在甲骨文中的寫法是“ ”,上部是人的一只大耳朵,左下部是一個口,右下方是一個面向右而立的人。金文的寫法是“”,下部是一個面朝左的人,其上部的左側為耳,右側為口。今天的“圣”是繁體“聖”的簡化字,“圣”的本義就是指“聰明非凡的人”。《說文解字》說:“圣,通也。”一般把才能超群、無所不通的人稱為“圣人”或“圣賢”,而“圣善”是對母親的美稱。 “王”字最早出現在甲骨文中的寫法是“ ”,直接就是一個斧頭之形,下端是斧刃。金文的寫法是“”,基本上同于甲骨文,下端的斧頭更像實物,如同古代武士所拿的大板斧。“王”的本義就是大斧頭,斧頭在上古是一種武器,后來成了權力的象征,最高統治者都稱“帝王”,基本上都是以武建國。“圣”與“王”,一個側重于“文”的方面,一個側重于“武”的方面,后來被作為道德與事功的代稱,兩者之間既有聯系,又存在著內在的緊張,畢竟道德和事功沒有必然的對應關系。就“圣”本身在古代的含義來說,它只是德行的一種,比如《尚書·洪范》中在講治國的道理時,“圣”是九疇中第二疇“五事”的第五個方面:“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晳,聰作謀,睿作圣。”“圣”指的是思考通達,換言之就是善于哲學思維。 《尚書》中多以“佑賢輔德”(《仲虺之誥》)、“崇德報功”(《武成》)等來描述帝王功業,而且提倡“人求多聞”(《說命下》),并不是后來強調的單一的坐忘式的“內圣”心性修養之術。到了漢代,“圣”和“王”的意義就發生了變化,《說文》云:“圣,通也。 ”《白虎通》云:“圣,通也,明無所不照。”此即朱子“虛靈不昧豁然貫通”之儒學所本也。《說文》又認為“王”乃是貫穿天、地、人之謂,實開宋儒“內圣外王”之濫觴。
“內圣外王”一語最早出自《莊子·天下》:“天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復加也……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這里的“內圣外王”指“治方之術”,即帝王統治之術。兩者的關系是先“內圣”后“外王”。何為內圣?莊子有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的劃分,圣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莊子實際上是在標榜自己的學問為“內圣外王”。有意思的是,在莊子列舉的“有偏的道術”中,有墨子、老子、惠施等派別,卻唯獨沒有孔子,這確實令人費解。而莊子所侈談的大抵都是孔子罕言的“性與天道”,其修養方法就是“心齋”、“坐忘”,這是老子“滌除玄鑒”思想的片面發揮。也許莊子把自己看成是顏回的傳人,也許莊子認為孔子在“內圣”上還未入門,所以其書之大部分篇幅都是在嘲笑孔子。對于莊子的學說,荀子的評價是“蔽于天而不知人”,[1]《漢書·藝文志》對道家的評價是:“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講究純任自然的道家與積極用世的儒家、具有平民情結的墨家、暴力傾向的法家等學派有著完全不同的旨趣。道家傾向于黃帝時代(原始氏族公社)的小政府、大社會,但是卻不愿意正視所謂“機心”(私有制)出現之后的社會現實,力圖回歸“小國寡民”,而孔子則認為:“生乎今之世,反(返)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禮記·中庸》)大同世界難能再行,就要權變,與時俱進,提倡知、仁、勇相結合的“治國九經”來治理國家。
在先秦,孔子與莊子思想的差異顯而易見。孔子也講道德,“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但是不講“怪力亂神”的東西,而莊子卻充滿了神秘主義的氣氛,“澹然獨與神明居”、“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2]儒家實在得多,孔子首先是講“修己以敬”,然后才是“修己安人”,最后才是“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有一個遞進的過程,首先是修己做人,儒家有小學和大學的劃分,大學相當于我們今天的高等院校,這時候才主講修己治人,在鄉學和國學階段,主要是學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強調德、智、勇、文等諸多方面協調發展,更注重的是做人做事。在小學的基礎上進行考試,優秀人才進入大學,作為官員的候補,這就是古代的“學而優則仕”,這種制度在《周禮·地官》中有詳細的記載。在先秦,對傳統文化繼承最全面的要算儒家,《史記》用“禮樂刑政”來概括儒家思想是比較準確的,而“內圣外王”長期以來是道家思想的專利。漢儒多認為老莊思想多局限于“玄德”范疇,而于開務成物、經世致用方面比較欠缺。也就是說內圣很足,外王有缺。
儒學在孔子之后分為很多派別,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如德行著名的有顏淵、閔子騫等,政事有冉有、季路等,言語有宰我、子貢,文學有子游、子夏,此外還有子路、漆雕氏的任勇任俠,等等。司馬遷特別贊賞的是子貢的商業頭腦,“參也魯,回也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意思是說曾參缺少智慧,顏回脫貧乏術,子貢卻不滿足于空言道德,積極從事貿易,賺了很多的錢。具體分化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但是最后孔子的博學傳統逐漸定型為兩派:一種是以顏回和曾子為代表的“尊德性”為主的方向,屬于仁者派,比較理想化,先驗主義色彩濃厚。郭店楚簡證明了確有子思到孟子的傳承關系,這與道家莊子發揮老子心性學差不多同時。2003年在山東嘉祥縣舉辦的“第二屆曾子思想研究會”認為曾子對儒學的貢獻主要有三點,即以內省為本的修養觀和以修齊治平為綱的政治觀,這與莊子“內圣外王”說及其相似,包括了修養觀與政治觀的結合。另一種路徑就是子貢一脈的“道問學”方向,這一派不是不講德行,而是更注重從外在的知識為基礎來看待和處理社會問題,屬于儒家的智者派,經驗主義成分居多。他們重視學習,注重事功,注重經驗,注重變通,能從政就從政,不能從政也要搞實業,利國利己,走的是儒家現實主義的路子。在先秦集大成者是荀子,荀子以儒家思想為內核,融合了道家和法家的思想,這一派既因荀子的學生韓非、李斯成名,又因李斯而受牽連,有人把法家的專制歸因于荀學,這雖然極為不公,但也確實指出了荀學缺乏孟學的民本主義的觀念。
儒學后來成為官學,首先得力于秦始皇,秦始皇“焚書坑儒”,下令以后“以吏為師”,客觀上開啟了思想一尊的先河。董仲舒獨尊儒術的意見得到采納后,實際上吏就是儒生,學術跟政治緊密結合,也就為儒家“內圣外王”說的成立奠定了基礎。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中國政治基本格局基本是儒家主導,兼容其他,“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3]整個社會的發展保持著比較和諧的態勢,單一的內圣學并沒有占據主導地位。
我們檢閱文淵閣四庫全書,發現其中涉及 “內圣外王”有297處,然而從莊子到宋明理學一千多年間,基本上沒有用它來概括過儒家思想,畢竟沒有幾個人敢妄稱自己理解或達到了“內圣”境界,在別的文獻中也多是用“道術”、“賢能”等詞,只是到了北宋才開始用“內圣外王”來界定儒家思想。
現在學術界基本承認宋明理學是三教合一的產物。理學的很多詞匯直接來自佛老,如理學家使用頻率比較高的“天理”、“太虛”、“內圣外王”都是出自《莊子》,這就給了我們一個疑問,用莊子的詞匯來概括儒家的思想是否合適?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就“內圣外王”一詞,先看看其在理學中究竟代表什么意義。
在北宋,“內圣外王”首先是用來指邵雍學說,如“觀周程之政事,司馬之通鑒,邵子之內圣外王,張子之西銘,莫不各有達而可行之道”。[4]而首先把邵雍思想說成是“內圣外王”的人則是程顥。胡渭《易圖明辨》卷十記載:“河南程顥初侍其父,識雍。議論終日,退而嘆曰:堯夫內圣外王之學也。雍知慮絶人,遇事能前知。程頤嘗曰:其心虛明,自能知之。”認為邵雍精通周易象數學,深達天人神明之理,可以預測未來,可以經世致用。用周易象數學的神秘性來界定儒家的“內圣”之境,這其實是在偏離孔子而就莊列。孔子也精通周易,但是孔子一生罕言“性與天道”,不搞“素隱行怪”。從長沙馬王堆出土的由清華大學廖名春整理的帛書《要》之篇來看,孔子研究周易主要因為是他認為《周易》與《尚書》一樣有古之遺言,有文王的德義在其中。他還一再強調他不是祝卜,要后人不要誤會他,他對《周易》的理解主要就是“損、益”二卦,認為天道、人道、四時、君道皆有這個盈虛消長的道理,因而對象數學采取了存而不論的態度,他沒有把他的象數學教給任何弟子,而是要他們“恒其德”,重人而不重神。這與那時人文主義勃興密切相關,如《左傳·莊公三十二年》也說政事要聽命于民而不是神:“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鬼神的內在依據是道德,不是什么外在的神秘力量。《左傳·僖公五年》:“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鬼神通過貞祥與災禍來贊揚或警告統治者要以德治人。而邵雍之學則更多神秘主義成分,程頤因此進行了概念的轉換,認為內圣來自于方法上的“其心虛明,自能知之”。北宋王安石變法失敗后,理學家不敢再追究皇帝的責任,而認為是王安石“內圣”不足造成的,因而大力提倡先“內圣”后“外王”,心性學因而得到大力提倡。
提倡 “內圣外王”最厲害的是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朱熹首次提出了《四書》的概念,實際上是以《大學》為綱,把格致誠正修看成是“內圣”,齊治平看成是“外王”,“內圣”是體,“外王”是用,二者的關系是由體到用,其途徑就是工夫論,其天理說明顯來自華嚴,而其工夫論實又取法禪修,這種做法實際上把儒家學說貴族化和僧侶化了。儒家有“師友”重要一倫,“外王”帶有明顯的統治意味,齊、治、平如何能落實到師友身上?他又受佛教“圣智”、“惑智”的影響,過度拔高儒學道德性的一面,以“德性之知”來貶低“聞見之知”。朱子雖然也強調讀書,帶有荀學特色,但畢竟是“尊德性”的“道問學”,而陸王心學則是徹底的“尊德性”,基本上排斥“聞見之知”。朱子學到了元代得到獨尊,并不斷經院化,后來竟到了時人敢非孔子而不敢非朱子的地步,此時說“內圣外王”實際上是特指程朱理學。到了明清,多數時候則特指宋明理學。朱熹說:“《大學》在初學為入德之門,而其極致則內圣外王。”他改編了《大學》的秩序,將右經一章的“此謂知本”放到后面的“此謂知之至也”之前,認為這二者之間有所謂文字遺失的問題,然后進行工夫論的發揮。林語堂說:“他(朱熹)隨即擅自代為補上的那一段,借此機會把宋儒以冥想為格物致知的道理插入書中。”這實際上就是道家的“滌除玄鑒”和佛教的“禪修”之法。[5]然后狂抬誠意敬靜的修養方法,“謂敬者,圣學之所以成始成終。一句便說盡了,蓋敬字若淺看,只是一身上工夫。就一身上看,亦只是一件工夫。若深看則這敬字,只怕充積未盛耳,充積到盛時,則敬字外別無學問,亦別無經濟。內圣外王之事,無不在其中矣。夫子初頭說一句修己以敬,便貫徹上下,包舉逺近,而統言之。子路卻淺看了,故謂君子有許多工夫、許多事業,如何只說得一個敬。是未識敬字也,夫子就敬字,內指其及人者,言之謂修己以敬,便可安人。未可輕看了敬字也”[6],“善讀大學知本圖,則內圣外王,內天德而外王道,始終只誠意二字”,[7]認為“內圣外王”之道,備于孔子,孔子之心法,寓于六經,而由曾子、子思、孟子衍其緒,將孔子之學等同于心性之學。陸王心學雖然在本體論上不同于朱熹的“性即理”,而是提倡“心即理”,在工夫論上卻都是要“滅人欲”,人欲滅除不盡就不能激發內在天德,也就不能開出外在王道,心學亦是此論,儒家所謂“內圣”人格在此就等同于“存天理,滅人欲”,儒學至此走向了僧侶主義。心性學發展到后來,內在矛盾不斷凸顯。讀書人都終日談“惟危精一”之說,清談孔孟,不屑于外在的事功,后來又成為官學,使得國家實際上也變成了僧侶政治,導致國家積貧積弱,“養者非所用,用者非所養”,“宋儒辨析毫厘,不曾做得一事”,[8]竟被他們瞧不起的蠻族所屢敗,喪國之痛導致的生存危機最終引發實學的登場。
理學末流因為過于強調“內圣”而壓制“外王”,弊端尤重,尤其是明朝的滅亡,引起了明末清初實學家的深刻反思。明清實學對“內圣外王”的批判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認為“內圣外王”是莊子的東西,不符合儒家思想,古圣賢的道德之教沒有那種“金針不度”的心法,通過批佛老來批理學。黃宗羲就直接指出“內圣外王”就是道家的東西,理學就是儒學老莊化和佛學化的產物。“故宋儒多取道家言。如周茂叔自無而有,自有歸無,乃李筌之《陰符》也。張子厚清虛一大,乃莊周之太虛也。朱子之《調息箴》,乃老聃之玄牝也。矧又註《參同契》、《陰符經》,盛傳於世邪?蓋去圣日遠,而內圣外王之學,老莊頗合吾儒,遂至此爾”。[9]另一方面就是從儒家智者派經世致用的傳統來批理學,認為“內圣外王”之說實際上有內圣無外王,而且其“內圣”也是虛談,在價值取向上體現出強外王而弱內圣的特色,剔除僧侶主義在內在修養方面的影響。如呂坤就說:“天徳王道不是兩事,內圣外王不是兩人,形用事則神者亦形,神用事則形者亦神。”[10]陸世儀認為:“六藝古法雖不傳,然今人所當學者,正不止六藝。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于用世。不可不講,俗儒不知內圣外王之學,徒髙談性命,無補于世,此當世所以來迂拙之誚也。”[11]高攀龍則說:“明道許康節內圣外王之學,何以后儒論學只說程朱?”[12]雖然還在使用“內圣外王”一詞,然重心已經轉到經世致用。到了清代,雖然程朱理學仍定為官學,然已是日薄西山,批判程朱陸王是當時潮流所在,用氣本論代替理本論,陳確要把《大學》還原到《禮記》中去,顏元、李塨根本就不談內圣,而是要人切實做事。毛奇齡說“理”乃是一虛無縹緲的東西,“不特民不能以理行,實未聞唐虞三代有使民行理者,此大荒唐也”,[13]認為“內圣外王”應該包括明德新民、成己成物兩個方面:“則內圣外王,總以仁及萬物而言,圣仁者明德而新民、成己成物者也”。[14]到了樸學時代,閻若璩通過考證認為理學的“內圣”心法——“惟危精一”之說是偽造的,后來胡渭考證認為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來自于佛道,直接攻擊理學的理論基礎,逼使理學日益衰退,到了道光、咸豐以后,經世實學取得了主導地位,實學在近現代融匯到了與西方思潮相結合的新學里面。
[1]荀子·解蔽.
[2]莊子·天下.
[3]漢書·藝文志.
[4]周易函書別集(卷七).
[5]林語堂.孔子的智慧.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92.
[6]松陽講義(卷九)子路問君子章.
[7]經問(卷十五).
[8]朱舜水文集(卷九).
[9]明儒學案,卷五十一·與崔洹野.
[10]呻吟語.
[11]思辨錄輯要(卷一).
[12]高子遺書(卷五).
[13]西河合集·圣門釋非錄(卷二).
[14]四書改錯(卷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