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靜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7005)
詩歌是一種主情的文學體裁,因而是人內心情緒的集中反映和激情表達,相對于小說、報告文學等文體,詩歌更多的是將重點放在了詩人的內心體驗上,抒寫的是詩人腦中豐富的想象、心中沉淀的情緒和胸中澎湃的感受。詩人通過詩歌來釋放自己的性靈,可詩歌這種“主內”的特殊性質并不能割斷詩歌和社會生活之間的必然聯系。
詩人是社會中的人,詩人的思想、情緒、情感體驗等都直接來源于社會,是對社會凝練而集中的概括。詩人詩興的產生離不開社會事件的觸發,詩人內心情感的觸動也是面對社會現實的本能反應,詩人筆下洶涌的感情更是對社會現實的直接反映與感性表達。
新中國成立以來,在中國的詩歌歷史上爆發的兩次大的詩歌運動就證明了詩歌能高度概括凝練地反映社會生活。它們分別是1976年以悼念周總理,譴責“四人幫”為主題的“天安門詩歌”運動和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生后爆發的“地震詩歌”運動。
1976年春季,尊敬的周總理逝世,把持政權的“四人幫”加緊篡黨奪權的步伐,千方百計壓制人民對總理的悼念活動,并抹黑總理的形象。清明節清晨,成千上萬憤怒的群眾自發聚集在天安門廣場,朗誦悼文,傳抄詩歌,表達對周總理的悼念和對“四人幫”罪惡行徑的譴責。
2008年5月12日,汶川突發里氏8.0級大地震,生靈涂炭,一片瘡痍……全國人民迅速投入到抗災搶險的緊迫戰斗,在巨大的災難和無數感人肺腑的事跡面前,詩人的詩情迸發了,一時之間,中國大地洶涌起詩歌的浪潮。
這兩次詩歌運動相隔了二十多年,但是兩者之間卻有著不少的相通之處,而造成這種相通的原因之一就來源于詩歌反映社會現實這一性質。
這兩次詩歌運動都是群眾自發形成的大型的有眾多人員參與的詩歌運動,隨著傳播手段的進步,后者比前者的參與人數更多,規模也更大。沒有一個突出的召集人,沒有明確的綱領與目標,沒有事先詳細的召集與宣傳,大家都是自發地參與進來,而這樣的自發是源于他們表達情感的需要。
前者是在天安門廣場展開,大家自覺地聚集是為同一個目標——悼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的反動勢力,在極其壓抑的環境里,這次集合成了一次集體感情的大迸發,詩歌成為這種強烈感情的載體,“四五”詩歌也成為那一段歷史最真實的見證。面對總理的逝世,人民難掩心中的悲痛,于是將悲痛化為悼念總理的詩篇;面對黑暗的現實,面對“四人幫”的高壓與迫害,人民心中噴出憤怒的火焰,于是將憤怒化為對“四人幫”嚴厲的譴責,面對祖國的厄運,人民充滿悲憤卻沒有丟失希望,于是將這希望化為對祖國美好的祝愿。劇烈的情感激蕩讓人民不再沉默,而是用自發的行動來進行憤怒的抵抗。
隨著時代的發展,傳播手段的進步,后者的形成就更為多元,網絡、報刊、電視傳媒……都成了詩人的陣地,信息化社會信息的快速透明以及傳播面廣讓這次運動更為深入與持久,網絡、報刊、電視、廣播等各種信息載體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發回災區現場的報道,解放軍的英勇無畏、災區人民的堅強自救、志愿者的無私奉獻深深地觸動了每一顆關注的靈魂,沒有人倡議,沒有人號召,大家只是憑著心中那洶涌情感的驅動寫下了無數感人肺腑的詩歌,面對巨大的災難,面對感天動地的真情,只有詩歌這樣情感豐富的載體才能傳達出他們內心的不平靜,于是詩歌成為自覺的選擇,中國大地上迅速洶涌起詩歌的浪潮。
從運動主體也看,兩次詩歌運動的主體是詩人,雖然其中不乏專業的詩人,可是更多的作者來自民間,屬于草根力量。
在天安門廣場上,在動蕩的社會環境里,“四五”詩歌的作者們大都是化用假名或者沒有留下名字,《請收下》署名“十個工農兵學員”、《向總理請示》署名“普通勞動者”、《祭總理》署名“中華兒女”……他們都是來自民間,來自百姓中間,他們不是專業的詩人、作家,他們只是在天安門廣場上祭奠周總理的普通民眾,可是在悲憤的社會現實面前,他們自發地成為了詩人,以詩歌為武器表達心中的感觸,抒發心中的情感。
“地震詩歌”雖然也有專業詩人的參與,老詩人孫紹振、韓靜霆,中年詩人高洪波、柯平,年輕詩人伊沙、趙麗華等都有所創作,但是相比之下,民間詩人、普通大眾的創作更為活躍,流傳一時的《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出自一普通網友之手,在央視晚會上朗誦后引起巨大反響的《我有一個強大的祖國》出自一名解放軍指戰員,《親人,別哭》的作者孫清越甚至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詩人仿佛一瞬間被震醒,詩情一瞬間迸發出來,面對苦難與感動,每個人都成為了詩人,用詩抒發激蕩的感情。
兩次詩歌運動時間雖然相隔久遠,但是卻有重合的主題,那就是對國家命運的關注和對人性的關照。祖國的危亡牽動著每一位詩人的心,二十多年前如此,二十多年后也是如此,面對著祖國的現狀,正視著人民的苦難,他們選擇“我手寫我口”,用詩歌記錄著中國的一段歷程。
在天安門廣場上,詩人們深切地悼念周總理,用詩篇表達對總理的愛和對“四人幫”的憎惡:“誰不知,足下中原皆骨沃,中華兒女誰不念總理。誰不聞,八億悲淚匯成河,人民謳歌總理竟是聲聲泣。問蛀蟲,灰埋人心何凜?消狂徒,滾滾淚河誰阻?”“功高不改忠貞志,位尊難移公仆心。生死榮辱全不顧,羞煞爭權弄利人。”……天安門詩歌是悲歌也是戰歌,它們把對總理深切的悼念,對“四人幫”深刻的憎惡和對祖國深沉的愛結合在一起,用樸素的語言表現出人民樸素的愛國情感。人們憎恨把祖國弄得烏煙瘴氣的“四人幫”,真摯地懷念周總理,歸根到底是希望能夠打倒“四人幫”,建立一個更好更偉大的祖國。
汶川地震后,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中國人民升騰起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與民族自豪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對于災難的關注變成對祖國命運的關注,對母愛的歌頌升華成對人間大愛的頌揚,那些真切的感情在他們的胸膛里奔騰,讓他們直抒胸臆,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熾熱的情感:“地動天不塌/大災有大愛/我感到自己有一個強大的祖國。”(葉浪,《我有一個強大的祖國》)“瓦礫中的中國正在站起來,它依然是一道巍峨的風景線/它對所有死去和活著的/兒女說:‘一定要記住,媽媽愛你/我們有一個永不會塌陷的家,名字叫中國!’”(湯養宗,《瓦礫中的中國》)“五千年歷史的長河蘊育中華堅韌的意志/面對平地而起的災難,奮起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抓緊生命的綠絲帶,中國/讓遠去天國的靈魂,看見倔強的中國龍/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成長。”(幻中行,《中國在災難中成長》)……以祖國為母題的詩歌還有很多,在詩人筆下,祖國成為堅強與偉大的代名詞,而對孩子、對災區的關注讓詩歌充滿了溫暖的人性力量。
兩者雖然面臨著不同社會背景,但是卻表現出共同的指向——“祖國”成為詩人最崇高的主題。
這兩次運動像流星一樣劃過中國當代詩壇,在一個瞬間留下了光亮的痕跡,可是這樣的亮光卻都很短暫,詩歌運動的蓬勃讓人仿佛看到了詩歌復興的曙光,可是運動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持續發展,而只是表現出短暫的小高潮。
而造成這兩次運動曇花一現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詩歌總體成就不高,擔不起復興詩歌的重大責任。兩次詩歌運動的參與主體都是民間的普通人,他們沒有接受過專業的指導,也沒有系統研究過詩歌的創作規律,他們只是因為一腔感情急于抒發而選擇了以詩歌為載體來表達,他們看到了詩歌“主情”的一方面,注意到了詩歌表達情感的優勢,可是時間的倉促、藝術積累的薄弱、個人素養的欠缺卻讓他們筆下的詩歌失去了某些“審美功能”,例如詩歌的韻律、節奏,詩歌的結構無形中被忽略了,代替的是感情直接的宣泄,詩歌成為表達內心,反映現實的工具,詩歌的文學性逐漸被消解了,缺乏了審美意義的詩歌自然失去了長久流傳的價值。
但是在這么多的詩歌中,也不能極端地認為所有的詩歌價值都不高,其中也不乏感情真摯、藝術價值較高的作品,在鋪天蓋地的詩歌浪潮中它們被掩埋了,可是時間會提煉出有價值的作品。
詩歌具有表現現實、抒發感情直接與熱烈的優勢,這是藝術上的良莠不齊所不能掩蓋的事實。在被壓抑的政治環境里,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詩歌作為武器去反映現實、記錄感情。詩歌的本質是純粹的情感和充滿激情的力量,“國家不幸詩家幸”,在傷痛的現實面前,在對祖國的熱愛和對生命的悲憫里,詩歌成為傳達現實最有力的力量,“詩歌合為事而作”,兩次轟轟烈烈的詩歌運動足以證明:在表現社會現實表現人生上,詩歌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2]趙麗宏,吳谷平主編.驚天地 泣鬼神——汶川大地震詩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3]王干.在廢墟上矗立的詩歌紀念碑——感受“512”詩潮.詩歌月刊,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