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忠翠
(山東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社會發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著名人類學家弗思這樣評價 《金翼》:“如竹葉一般,盡管形式簡樸,卻隱藏著高度的藝術。”確實,《金翼》敘述平實但文筆流暢,線索簡單但曲折跌宕,一本薄薄的冊子使福建一個普通鄉村家族的興衰歷史躍然紙上,并涵蓋了近代華南典型的傳統農業、商業、地方政治、民間盟會以至土匪面目,刻畫了許多栩栩如生的鄉村百姓生活場景,勾勒了人際網絡中豐滿的數十個人物形象。
誠如林耀華先生在序言中所說:“《金翼》一書是用小說體裁寫成的。數十年來,不少讀者在問這部著作,究竟是虛構的故事,還是科學的研究?”《金翼》這部著作給我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原來社會學研究專著也可以這樣寫。
第一次接觸《金翼》,大概是在上高二的一個暑假,我在親戚家見到的,信手翻來,感覺有點意思。于是借來淺淺地瀏覽了一遍,關注的自然是各種人物的命運和結局,然而,較于當時最喜愛金庸武俠系列,我對這部書的最終印象便停留在了主人公名叫黃東林及他有幾個這哥那哥的兒子上。直到大學,我才認識到它的真面目,原來它是著名人類學家的社會學研究代表之作,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我卻一直把它視作純粹的小說。其實相信大多數人初讀《金翼》尤其是沒有介紹這是部學術著作時,都會有同感。其實用心讀起來,我們肯定能夠發現它跟一般文學小說有顯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有精辟的分析。還如它淡化了情節在故事上的推動作用,卻著力于描寫鄉村經濟和貿易,同樣也以大量筆墨的詳述紛繁復雜的家庭關系變化。雖然沒有用傳統的學術性語言進行系統性的解析,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不是部普通的小說。從歷史社會學的角度再讀《金翼》,讓我更加深刻地得出了這是構建小說與歷史研究結合之美的典范。
其實更準確地說它像小說,因為小說三要素——人物、環境和情節,它都含有。其人物角色眾多,關系錯綜復雜,場景從村落到鄉鎮到城市,故事情節曲折回環,豐富龐雜,包括貧苦人的奮斗,爭地打官司,大米交易,店鋪分家,兄弟爭吵,等等。其以時間為順序,流水賬式的鋪陳,夾雜著些許議論,使得人們認為這是來源于現實而又高于現實的帶有虛構故事的小說,這種看法不足為奇。然而書中所有的一切的確是真實存在的,都是作者青少年時期耳濡目染的一切。本書所描繪的每個事情甚至細枝末節,從本質上講都是真實的,每個人物都有所指。書中風俗習慣、鄉村禮俗,作者無不諳悉。林耀華先生采用了社會人類學的實地觀察和體驗的方法,套用小說的表現手法,以旁觀者的目光,運用了不同于傳統的調查報告的寫作規則,充分體現出了高超的寫作技巧,使初涉社會學的人都得以讀得下去。勇敢地拋卻了大部頭理論研究論著枯燥的論證方法,讓研究者直觀、立體、全面地鉆研下去,這是彌足珍貴的。
我們可以想象,林先生在構思本書的寫作手法時,腦海里肯定作了一番斗爭:如何真實地再現20世紀30年代前后中國農村生活的情景,用歷史研究的角度去認識社會經濟的剖斷面,不失真又可讀。同樣的問題或許存在于其他社會學研究人員身上:如何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呈現在更多的讀者面前。“歷史學的本質特征是科學性與藝術性的統一”,“史學家應以飽滿的熱情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觀察研究、服務于現實”。①當然會有很多人認為這類可讀性很強的故事是不真實的,是摻雜著個人情感的,但我認為這同樣是運用社會學、歷史學調查研究方法的結果,是特定社會事件的縮影,并且文學敘事中或明或暗地包含著作者的研究假設和洞察成就。以前讀社會學的書,大都較為晦澀、枯燥,體系精深,讀得時候頗感吃力。但讀《金翼》不同,閱讀過程就像直接跳入20世紀初華南鄉村市鎮各個現場一樣,令人身臨其境,真實可信。近代鄉村景象是傳統中國最富生機、最富變化的場景之一,李家的一場婚娶,張村婆媳的一場罵架——生動豐富的素材,這些都是社會學研究人員的一手材料。
當然并非所有的歷史研究都可以用小說來表現,但至少我感覺一個家族的歷史、一個小區域的歷史是可以大膽嘗試小說這種載體的,畢竟人類的社會生活是極為豐富多彩、千姿百態的,用受眾龐大的小說形式去解構社會史是很對口的,因此我們應讓深度的歷史研究尤其是社會史研究脫去沉重的枷鎖,改變某些科學程式的一般原則,擺脫社會學家大量引用文獻資料的慣性,用一種圓熟而巧妙的手法深入淺出地揭示研究的意義。“該著作游離于小說與民族志之外,成為一種處于文學創作與人類學研究之外的第三種存在”。②從這個方面上講《金翼》是里程碑式的開拓之作,也是成功的典范,是聯結小說與歷史研究的完美的結合。
借用小說形式去寫《金翼》,你會感到主人公黃東林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典型的中國農民,正如作者所言:“我本人出于這同一社會,以其參與者的身份,‘自觀’地對其進行研究,也就是說,既有直接的、從該社會內部進行的觀察,又運用了科學的方法,透過大大小小的事件敘述,從微觀到宏觀,超越一個家族、一個地區的范疇,賦予其社會學上的普遍意義。”黃東林身上所具有的農民式的同情心,建房看風水,終生摯愛故鄉和土地,為孩子上學不擇手段,為維護家庭和睦不懈努力并嚴格恪守著鄉村禮俗,可以說集中了中國農民勤勞節約、精明能干、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這個豐滿的人物形象,當然是作者在經過潑墨式的敘述后呈現給讀者的,是作者潛意識里所敬重的代表,當然也是一些批評家詬其為小說的原因之一。要做到絕對的價值中立是不可能的,比如作者在敘述一些事情時,不自然地還是加進了自己的感情色彩。像張芬洲看風水,獨占風水寶地“龍吐珠”,東林心中不悅,其實就彰顯了作者心中也不悅,說張是“第一次表現出他的自私自利”。但我認為這是瑕疵,不會影響史學美的形象。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將書中的人物全部看作是一個個符號,一個個穿針引線的符號,剔除這些符號或稱之為骨架的部分,剩下的便是圍繞著張黃兩家所設計的社會學命題了,我們知道缺少骨架的肌肉是發揮不了最大力量的。用具體生動的人物形象去穿針引線更能讓人置身于時代大歷史背景下,感同身受角色命運的跌宕起伏,進而更深地理解大時代對社會生活的沖擊。
《金翼》的高超之處就在于把調查的材料取舍后加工成文學化的語言來開展科學的研究。而傳統的文本、量化等 “標準化”分析方法很難傳達出細微而深入的真實信息。于是通過描寫黃東林在城里的生意的經營,我們對當時市鎮經濟狀態有了更直觀的認識;通過描述黃家為建房準備木材而陷入的糾紛,巧妙地旁釋了當地的司法體制;通過家族內外的紛爭沖突,探討了人際關系的變遷意義;通過對張黃兩家族的婚喪喜嫁的細致描寫,我們對當地的禮俗習慣有了更深刻的印象。歷史社會學研究若能深入到生活的細節中,微觀透視洞悉每個人的生存狀態及其行為選擇;在方法論的應用上能夠直面生活,不矯情夸大而又全面細致,用抽象的文字還原氣息社會生活,可以說就是成功的研究。
總之,社會學相比較于其它歷史學研究方向是比較年輕的。正所謂年輕是一種資本,那么我們就不應拘泥于傳統的方法論,而應大膽借用可讀性較強的文學形式來解構社會學。
注釋:
①趙興彬著.史學學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1.第1版:136.
②胡鴻保,李紅武.另類小說遭遇尷尬——重讀《金翼》.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3).
[1]林耀華.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M].北京:三聯書店,1989.
[2]莊孔韶.鄉土中國人類學研究[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
[3]班睿.金翼——人類學的想象力.中央民族大學黨報,2005-10-30.
[4]李善峰.20世紀的中國村落研究——一個以著作為線索的討論.民俗研究,2004.
[5]沈建中.紀念林耀華先生誕辰九十五周年.文匯讀書周報,2004.
[6]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三聯書店,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