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笑
(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637002)
從《農家房屋》看黑塞的“世界主義”思想
黃笑
(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637002)
黑塞在散文《農家房屋》中表現出強烈的“世界主義”情懷,其在傳承斯多葛學派、歌德等人思想的基礎之上,又為“世界主義”增添了新的內涵。在今天這個文化交流日益繁榮,文化沖突等問題卻也接踵而至的時代,黑塞所堅持的“理性、平等、博愛、人道”的“世界主義”原則或許能夠給予我們一些新的啟示與精神上的引領。
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黑塞;農家房屋;后殖民主義;世界主義
“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思想發韌于古希臘哲學,在啟蒙時代與19世紀中晚期得到了充分發展,20世紀70年代后期隨著全球正義理論的產生而得以復興。從詞源學角度來講,英語中的“Cosmopolite”一詞源于希臘Kosmopolites,是cosmos(世界)和polite(城邦、人民、市民)兩個詞的結合。這個詞后來被斯多葛學派所采用,最先是用它來描述當時的政治現實,即:在小國寡民的城邦國家解體以后,人們生活在一個更大的帝國之中,這種大型帝國,不論是馬其頓還是羅馬都拆除了種族間的屏障,使各種族的人共同生活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之內,促進了種族間的相互交流和融合,使得原有的狹隘的種族觀念逐漸淡化。但另一方面,從哲學自身的發展上來說,個人主義必然從邏輯上引伸出某種形式的世界主義觀念,因為獨立存在的個人既要考慮如何安排他自己的生活,又要考慮同其他個人的關系(他就是同這些個人構成了人們居住的世界的);為了滿足前一需要,就產生了研究行為的種種哲學,而為了滿足后一需要,則產生了有關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某種新思想。另外,個人的生活和孤立的意識也有其相反的一面,這就是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是種族的一員,具有到處大致相同的人類本性。有鑒于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和哲學自身的發展,斯多葛學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人類一體,每個人都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個人與人類整體的關系優于個別種族、國家的關系。因此,要樹立一種超越單一種族和國家的世界主義新觀念。這是“世界主義”的濫觴。到了十八世紀,“世界主義”已成為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術語。康德作為“世界主義”的積極倡導者,充分地發展了這一思想。他在《政治作品選》中提出“世界主義秩序”的構想以改善人類的道德本性。在《永久和平論》中,提出要建立一個由國際法權威和普遍的公民社會共同支撐的“世界主義秩序”以保證主權國家間的和平關系。在《世界公民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中,他設想了一個世界所有民族合為一個全人類的國家即“世界共和國”。“既然大地上各個民族之間普遍已占上風的共同性現在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在地球上的一個地方侵犯權利就會在所有的地方都被感覺到:所以世界公民權利的觀念就不是什么幻想的或夸張的權利表現方式。”①康德認為,人類應本著世界同胞之精神,互相團結,以協謀發展。這就是“世界主義”的本質。“世界主義”發展至十九、二十世紀已是風靡全球。194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在其散文《農家房屋》中就表現出強烈的“世界主義”情結。
一、離開故土,冷眼觀己。他在文中寫道:“我在這幢房屋邊上告別。我將很久看不到這樣的房屋了。”“目光跟德國的屋頂、德國的木骨架和山墻,跟某些親切的家鄉的景物一一告別。”“再見,小農舍,家鄉的田野!”這種告別并不僅僅意味著行動上的離開,更意味著心靈上的離開。20世紀早期的德國哲學家喬治·齊美爾(George Simmel)在分析“陌生人”這一群體時說:“他們并未完全融入其所屬的那個社會或文化體系中。他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社會距離。”②黑塞提倡的恰恰是這種邊緣化、陌生化的視角。他希望運用這種視角來避免因狹隘的民族主義而引起的盲目自大。黑塞曾說:“我們人類會落到今天這一地步,全拜這兩種精神病所賜,一是技術狂,一是民族主義狂。而我們病入膏肓的歐洲,當它完全放棄了領導和主動的角色時,或許又能夠成為具有高度價值的概念,成為靜靜的蓄水池,高尚回憶的寶藏,靈魂的庇護所。”③黑塞此言的矛頭直指“歐洲中心主義”。“歐洲中心主義”的倡導者認為歐洲具有不同于其他地區的優越性和特殊性,世界是以歐洲為中心的,歐洲是引領世界文明發展的先鋒,任何國家要想發展就必須走歐洲的道路,并以此斷定人類社會歷史將終結于歐洲模式。這一思潮出現于十八世紀中后期,在十九世紀得以發展,并且最終成為一種人文科學領域的思想偏見。發生于十八世紀的英國工業革命是催生“歐洲中心主義”的溫床。工業革命揭開了歐洲資本化道路的序幕。隨著西歐各國的逐漸興起,大規模的海外殖民擴張迅速展開。十九世紀時,歐洲已憑借其雄厚的經濟實力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奠定了自己的霸權地位,對各殖民地的資源掠奪也慢慢變成了全面性的占領。將世界踩在腳下的歐洲,認為這種擴張的成功是自己的文明優越性所致,而造成這種優劣差異的基礎在于人種的不同。就是基于這種民族優越感,以歐洲為中心的歷史觀逐漸成形。但與此同時,諸多富于良知的獨立知識分子對“歐洲中心主義”提出了質疑甚至加以批判。1917年,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出版了他的著作《西方的沒落》,預言了西方文化的必然衰落,對長久以來以歐洲文化優越感自豪的歐洲人被迎頭一擊;1961年,湯因比(Am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年)完成了十二卷的巨著《歷史研究》,作者尖銳地指出,以往歷史研究的一大缺陷,就是把民族國家作為歷史研究的一般范圍。他認為應把人類的歷史視為一個整體,從世界性的角度看待它,這在很大程度上挫傷了“歐洲中心主義”的銳氣。上述所引黑塞之語也可看出其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立場。將其《農家房屋》放在整個歷史語境和黑塞本身的思想立場中去考量,就會發現作者反復寫到的“告別”不僅僅是向某個地理位置告別,也暗含著向民族優越感告別。“由于‘民族主義’一旦出現就超越時空,跨越這個民族所占據的疆域而消除一切差異,在時間上回溯到某一神秘的起源而抹掉過去不同瞬間的差異,這樣,全部歷史就變成了一部民族進化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一些特點成為民族的象征,而另一些與民族自我形象不相一致的特點,則作為外來的非法入侵而被掃地出門。”④因此,黑塞的“告別”是為了避免“民族主義”對母國文化的想象式建構,是為了更加冷靜、客觀、公正地看待母國文化。換而言之,“告別”是為了跳出自身,反觀自身。
二、走向別國,凈眼觀它。黑塞在文中寫道:“我走近阿爾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國的建筑款式,連同德國的風景和德國的語言都到此結束。”“明天我將去愛另一屋頂,另一種農舍。我不會像情書中所說的那樣,把我的心留在這里。啊,不,我將帶走我的心,在山那邊我也每時每刻需要它。”這比“告別”更進了一步。所謂“德國的建筑款式,連同德國的風景和德國的語言都到此結束”指的是拒絕因受母國文化影響而形成的“經驗視野”和“前理解”;“帶走我的心”指的是以一種不帶任何偏見的姿態進入他國的文化語境。因為如若帶著既有的觀念和思維定式,那么即便走出去了也不可能獲得對于世界的正確認識。就拿西方對東方的一度誤解為例,阿里夫·德里克就曾這樣說道:“東方社會由于其文明成就而成為人們欣賞矚目的對象,而同時又作為風化了的遺跡而被貶降到過去。”⑤愛德華·賽義德則直接把對東方地區的種種意識形態的假設、意象和幻想取名叫做“想象地理學”。這樣造成的后果是文化殖民,正如賽義德所說:“提出關于東方的權威觀點,描述東方,把東方作為教學內容,定居東方,統治東方……是西方控制、重構和管轄東方的一種方式。”⑥最終,西方人眼中的亞洲融入了亞洲的自我形象建構之中。阿卜杜勒·R·詹穆罕默德和戴維洛依德在描述被西方邊緣化了的東方是如何對待自身位置時寫道:“少數話語暗示著它是又一種朝向主流統治的既成事實的理論回歸。”⑦德魯茲與瓜塔瑞也說:“這些邊緣文化也許經過修整而扮演了主流的功能。”⑧而黑塞正是要拿掉有色眼鏡,擺脫不平等的話語霸權,用一顆澄明通透的心看待他國文化,將自己掏空之后再走向世界。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們不可能完全擺脫自身的文化傳統、思維習慣等,正如我們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關于這一點,黑塞也在文中表示:“我想少年辭別母親似的同你告別,他知道,這是他辭別母親而去的時候,他也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離開她,即使他想這樣做也罷。”
三、理性地對待政治,尤其是愛國主義。黑塞曾說:“因為日本戰艦入侵青島,我們便不能出版日本美麗的童話;因為政治家們發動了戰爭,所以法國抵制德國音樂,德國則不登法、英、俄、日譯著。”“而作為一個世界公民,應當輕政治,重文化,并在人類文化的光輝里,培養出博愛的胸襟。”⑨在黑塞看來,戰爭是政治家們為爭奪權力而設下的陰謀,老百姓們盲目的愛國熱情是由于受到了政治家的鼓動,這種愛國熱情是被扭曲的、畸形的。而政治家蠱惑老百姓為其效力的最常用的方式莫過于打著“邊界沖突”的旗號,發動戰爭。因此,他在《農家房屋》中寫道:“如果有許多人像我一樣由心底里鄙視國界,那么就不會再有戰爭與封鎖。可憎的莫過于邊界,無聊的也莫過于邊界。它們同大炮、同將軍們一樣,一旦戰爭爆發,它們就變得重要和神圣。”我們在解讀這段話的時候,不能誤認為黑塞是個反國家、反民族主義者。黑塞曾特別聲明:“我不是反對愛國思想,反對愛民族特性。”“我只是做一個完全非政治的人。”⑩正如弗朗茲·法儂所言:“政治家的行動置于當下的實際事務當中,文化人則立身于歷史領域。”黑塞希望做一個堅持人道主義精神,心懷大愛,為全人類謀福祉的文化人。這當然不會妨礙其愛國主義情懷。他曾以歌德為例:“歌德雖然在1813年未曾寫出國歌,但他可是個很好的愛國主義者。他在思想的世界中,在內在自由、智性良知的世界中是世界公民的愛國主義者,在他思想的最佳時刻,他站得那么高。每個民族的命運不再以單純的面目出現在他面前,而是以屬于總體運動中一員的面目出現。正如法儂所說:“本土文化的責任并不僅僅是針對民族文化的責任,而是與民族總體性有關的全球責任,因為民族文化畢竟只代表民族的一個方面。正是這種全球意識賦予了黑塞以大愛的胸懷。黑塞在《農家房屋》中是這樣看待“愛”的:“我不屑于把我的愛釘死在地球的某一點上。我始終只把我們所愛的事物視作一個譬喻。如果我們的愛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變成了忠誠和德行,我就覺得這樣的愛是可懷疑的。”帶著如此崇高的境界,他期盼著某一天“交戰國有保護俘虜、不殺俘虜的精神。當交戰一方有和平的傾向并且態度誠懇時,另一方應該知道珍惜。”“理解應超越憤怒。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發現黑塞不僅傳承了由斯多葛學派、康德等人建構起來的“世界主義”思想,還在一定程度上為其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新的理論基石。之前的“世界主義”一直強調人類的共性,維基百科全書(Wikipedia)甚至把“世界主義”解釋為一種與社群主義,特別是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相對立的,倡導全人類同屬于一個共同體并擁有共同價值觀的思想,完全忽略了各民族間的差異性。這種把“世界主義”極端化的理論很容易被一些居心叵測的政治家利用,將其轉變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文化殖民”,即強勢民族打著“世界主義”的旗號,同化弱勢民族的文化。而黑塞由于拒絕“歐洲中心主義”的侵蝕,并盡可能地避免用既有的母國文化視野看待其他民族,因此他可以做到尊重不同的文化形態并試圖認識其各自價值,從某個層面上來說,他強調了民族的差異性和多元文化的共生,也同時強調了平等對話的重要性。又由于黑塞在政治上是個清醒的旁觀者,因此他能夠從真正意義上堅持“理性、博愛、人道”的“世界主義”原則。
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全面到來,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日益繁榮,但與此同時,文化沖突也日漸成為威脅人類和平的問題。正如陳惇所言:“文化差異帶來民族文化之間的碰撞和沖突,本是不可避免的。怎樣看待這種碰撞和沖突呢?歷史證明一切強制的做法(文化侵略、吞并統一等)都是無效的。只有平等互惠的文化交流才是正確處理這種沖突的最佳途徑,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和盡量減少消極的甚至是悲劇性、災難性的后果。另外,隨著曾經被殖民的國家、民族紛紛獨立,甚至是崛起,這些國家的人民容易滋生一種極端的民族自尊心,如同樂黛云所說:“從曾經被殖民的東方地區視角來看,由于這些地區的傳統文化長期以來受到西方文化的灌輸和扭曲,一旦從殖民體制的壓制下解脫出來,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如何恢復和發揚自身的固有文化,使其傳播四海。這種傾向完全合理、無可非議。但與此共生的往往是一種極端的民族情緒,特別是對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傳統濃厚的民族來說,更容易滋長這種情緒。如:杜維明試圖把儒學變成一種全球哲學,將儒學移植到從美國到非洲的任何地方,但事實上,這只會造成儒學的非領土化(deterritorialized),即儒學已完全脫離中國源頭。而如果這種情緒迅速膨脹,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那么就會掀起新一輪的殖民和擴張,原先的被殖民者變成了殖民者。在這種情況下,相信黑塞所倡導的“世界主義”會給予我們精神上的啟示和引領。
(文中所引《農家房屋》中的語句皆引自謝瑩瑩編:《朝圣者之歌——黑塞詩歌散文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
注:
①袁盛勇、張卿均:《康德歷史-政治哲學的綱領性表達——解讀〈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4)
②王小章:《齊美爾論現代性體驗》,《社會》,2003,(4)
③(德)黑塞:《歌德獎答謝辭——兼道德化思考》,吳華英:《2007年第八屆黑塞年會》,外國文學動態,2008,(8)
④(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國歷史與東方主義問題》,陳永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52
⑤王旭峰:《歷史化與阿里夫·德里克的后殖民理論研究》,外國文學,2007,(5)
⑥(美)愛德華·賽義德:《東方主義》,王守根譯,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97
⑦(美)阿卜杜勒·R·詹穆罕默德,戴維洛依德:《走向少數話語理論——我們應該做什么》,姜飛《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39
⑧(德)德魯茲,瓜塔瑞:《邊緣文化》,載于姜飛《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202
⑨(德)黑塞:《朋友,換個調子吧!》,見吳華英《2007年第八屆黑塞年會》載于《外國文學動態》,2008,(8)
⑩(德)黑塞:《戰爭與和平新版序言》,見(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戰爭與和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2
I516.076
A
1672-0547(2010)06-0078-03
2010-11-23
黃笑(1988-),女,安徽銅陵人,西華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2009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