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元雜俎

郭長海

(長春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學院,吉林長春 130032)

寫完了《劉鐵云雜俎》(《清末小說》第14期,1991年)和《吳趼人雜俎》(《清末小說》第16期,1993年)之后,接著就寫出了《李伯元雜俎》(1996年)。不過,文中提到的問題尚未得出結論,以致遲疑未決,竟至十年之久。近日,又在忙亂之中抽空翻閱了一下,看起來,在短期內得到解決的可能已經不大了。因此,只好先行發表,以求教于專家學者。

一組疑詩

在《游戲報》第657號 (1899年4月26日,己亥三月十七日)上刊出了一組詩,錄如下:

題《葉間吟》集古八首,分贈四鬟。錄呈游戲主人 郢正

玉女明妝十二樓,焚香書院最風流。卻嫌脂粉污顏色,第一仙人許狀頭。

云鬢花顏金步搖,隔簾多愛語多嬌。玉為通體依稀見,宿酒沉香暈未消。

右贈普慶里謝新卿侍鬟妹妹。

瓜字初分碧玉年,羅衫半酒痕鮮。莫教漏泄關心事,愿做鴛鴦不羨仙。

異國名香滿袖薰,玉人羞整碧紗裙。洗自有風流態,眼底桃花酒半醺。

右贈兆貴里花田玉侍鬟阿娥。

心路玲瓏格調高,糗花飲斗分曹。被郎嗔罰屠蘇盞,醉眼斜回小樣刀。

梳妝鏡里獨盤桓,紅暈櫻桃粉未干。媚娘暗流燈影外,一眸春水照人寒。

右贈兆貴里金秀英侍鬟阿毛。

眼慵眉褪不勝春,任是無情也動人。暗里回眸剛一笑,此花風味獨清真。

柳花簾幕玉鉤閑,紅燭籠紗照玉顏。粉暈半銷脂暈薄,屏山夢斷整云鬟。

右贈同安里花巧珠侍鬟妹妹。

南亭亭長

抄下這八首詩,不是請大家來品味或欣賞,也不是研究其內容價值。現在權且把詩放在一邊。請大家注意它的署名:南亭亭長。奇怪!游戲主人不是李伯元嗎?南亭亭長不也是李伯元嗎?怎么會呢,李伯元寫了詩,又去送給李伯元,還要請李伯元“郢正”,開玩笑罷!這就如同在同一筵席上,南亭亭長向游戲主人敬酒。李伯元自己給李伯元敬酒?!這就如同在同一教室里,南亭亭長給游戲主人講課。李伯元自己給李伯元上課?!難道現實生活中真的有這樣一個場面:真假美猴王面面相對、弄棒相斗嗎?

游戲主人是李伯元的化名,南亭亭長是李伯元的筆名。現在,他們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可是,現實生活中,他們二人之間,只可能有一個人是李伯元。那么,誰是李伯元呢?

如果游戲主人不是李伯元,創辦《游戲報》的功績便不能記在李伯元的賬上,那些劃在李伯元名下的游戲主人的一些文章、題記、跋語乃至詩歌等,都得剔除。如果南亭亭長不是李伯元,情況將更糟,名列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官場現形記》作者的光環,將從此褪色并消失。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有權選擇其中的一個,但是,我們卻不知道這一個是誰。游戲主人,南亭亭長,誰是李伯元?李伯元是誰?

其實,這本來不是一個新的問題,早就有人發現了,例如魏紹昌先生。他把南亭亭長寫的《題〈葉間吟〉集古八首,分贈四鬟,呈游戲主人郢正》這首詩收進了《李伯元研究資料》一書的時候,就發現了這里面有問題。但是,魏先生無法解決其間的矛盾,便采取了一個最簡單的做法,將“呈游戲主人郢正”的一句刪去,只剩下了《題〈葉間吟〉八首,分贈四鬟》這樣一個題目。后來的研究者、使用者看到的只是這種經過刪節后的現成的資料,而很少去查對原文,結果就一直被蒙在鼓里。這一蒙,就是差不多三十年!筆者只是在最近翻閱《游戲報》的時候,才赫然發現,原來不是那么回事!

可是,這三十多年之中,我們許多同志的學術論文、研究專著,包括傳記、史料、詞典、全集等等,都一直把游戲主人和南亭亭長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來研究,來分析,來論述。這樣,就和真實的歷史、真實的現實、真實的李伯元有了距離。這些工作,還需要我們作進一步梳理:哪一些文章出自李伯元之手,哪些文章并非李伯元所作。在經過一番仔細的甄別之后,寫出符合實際的李伯元傳記,編出符合實際的《李伯元全集》來。

兩則廣告

大約是十多年前,翻閱《中外日報》的時候,看到一則廣告,內容上且不說什么,倒是有兩句話吸引了我,此后便時時想起。先把廣告抄錄如下:

編印《繡像小說》廣告

歐美化民,多由小說。扶桑崛起,推波助瀾。其從事于此者,本皆名公巨卿,魁儒碩彥。察天下之大勢,洞人類之賾理。前推上古,預揣將來。然后,抒一己之見,著而為書,以醒其民之耳目。或對人群之積弊而下砭,或為國家之危隕而立鑒。揆其用意,無一非稗國而利民。中國建國最古,作者如林,然非怪詭荒誕之言,即記穢褻邪淫之事。求其稗國利民者,幾幾乎百不獲一。夫今樂忘倦,人情皆同;說書唱歌,感化尤易。本館有鑒于此,于是鳩合同志,首創此編。遠摭泰西之良規,近挹海東之余韻。或手著,或譯本。隨時甄錄,月出兩期。藉思開化夫下愚,遑計貽譏于大雅。

嗚呼!庚子一役,近事可稽。愛國君子倘或引為同調,暢此宗風,則請以茲編為之嚆矢。著者雖為執鞭,亦忻慕焉。

商務印書館《中外日報》1903年5月31日 (癸卯五月初五日)

這是《繡像小說》出刊前發出的廣告,它道出了《繡像小說》的出版旨趣、編輯方針、資料來源等等。是研究近代小說理論的重要資料,可惜未見于魏紹昌先生的《李伯元研究資料》,所以長期以來不為研究者所知。今年,我偶然翻閱《神州日報》。又見到一則廣告,一讀之下,“遠摭泰西之良規,近挹海東之余韻”這兩句熟悉的話又跳入了我的眼簾。廣告全文如下:

南亭亭長《繡像小說》

本館前刊《繡像小說》,特延南亭亭長李君伯元總司編著。遠摭泰西之良規,近挹海東之余韻。或手著,或譯本。隨時甄錄,月出兩期。出版以來,頗蒙歡迎,銷流至廣。現已出至第七十二期。因存書無多,特行減價出售,每冊二角。全部七十二冊,精裝六函,實洋七元二角。

商務印書館《神州日報》1907年9月6日 丁未七月二十九日

很顯然,第一則廣告發布于《繡像小說》出版之前。而第二則廣告發布于《繡像小說》停刊之后,其時距李伯元逝世已逾一年,是在把積存在庫的《繡像小說》做最后的處理。值得注意的是,兩則廣告中都出現了相同的兩句話,也就是說,第二則廣告沿用了第一則廣告中的關鍵詞“遠摭泰西之良規,近挹海東之余韻”。我想,這并非平白無故。我的推測是,第一篇廣告應當出于李伯元之手,也就是說,也許就是李伯元的一篇佚文。

還有,《神州日報》上的這則廣告還有另外的一種意義,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繡像小說》的編者,就是李伯元。回想起前幾年關于《繡像小說》編者的爭論,各位專家學者擺出了許多資料,找出來許多理由,發表了許多文章。其實,這篇廣告的出現,只開頭的一句話,便把從前專家學者們爭論不休的問題一下子都解決了。

三篇佚文

李伯元的所有著作都已經收入到《李伯元全集》之中。但是,滄海遺珠是難免的事。況且,近代的報紙有那么多,而經我們查過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說不定哪一天,翻閱了哪一種報紙,就會出現被遺漏了的網外珊瑚。下列文章的出現正是如此:

一、《同文滬報》出版祝詞

悉初四日為貴報刊行第一日。聯同洲之誼而開民智,支那人士莫不翹首仰瞻,爭先快睹。尤望持以完識,操以貞刀,為他日暢行之券。此頌

春祺

游戲主人 啟

《同文滬報》1900年2月4日 庚子 正月初五日

《同文滬報》的前身是《字林滬報》,至此日改報名,實際上是第6304號。這里,署名是游戲主人,是否為李伯元,待考。

二、說腦

排除游戲主人署名的文章,屬于李伯元的文章,并不多見。魏紹昌先生輯《李伯元研究資料》中署名南亭亭長的文章已屬寥寥無幾。因此,研究李伯元的時候不免有些難處。翻閱舊報的時候,一則廣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洋馬路中法老藥房謹告

本藥房自經營艾羅補腦汁以來,行銷中外,兩閱春秋。遠近緘金郵寄者,戶限為穿。先后見惠表揚者,如《新聞報》《笑林報》館之論,王君楚方之跋,漱石生之詩,狹鷗子之歌,南亭亭長之詞,惜秋生之贄,病鴛氏之序,以及本外埠名公巨卿譽美之牘,目不暇接,美不勝收。豈皆有私于本藥房哉!蓋以實至名歸,獎許不遺余力也。……

《警鐘日報》1904年12月20日 甲辰十一月二日

這則廣告中提到了幾個人,都可以不論。但是,“南亭亭長之詞”卻十分引人注目。蓋此即李伯元的文章。查魏紹昌先生《李伯元研究資料》一書未載此文,是故不能不看。幾經反復,終于還是在廣告版中,找到了這篇文章。原來,藥房老板為了擴大銷售,經常把一些人送來的表揚信按期發表,稱為保證書,并且作了順序編號,如第幾,等等。在11月27日的保證書中,收錄了四個人的文章,他們是:海上漱石生的文與詩,周忠、惜秋生 、李伯元的文。由于這三篇文章是在《說腦》的標題下刊出的,所以,李伯元的文章也必是此標題。錄如下:

《說文》云:“腦,頭髓也。”頭為一身主宰,五官百骸皆受命焉。是故,腦盛,則諸體皆盛;腦衰,則諸體皆衰。消長之理,隱隱相通,蓋非可忽也。近來新學家謂,人之思想皆緣于腦氣筋。其說甚精確。然則補腦之法,誠不可不講求也。

艾羅醫生為美洲著名岐黃家,操活人術者五十載。茲出其心得秘法,制為補腦汁,經國家試驗有效,準其出以問世。運至滬上,歸中法藥房一家經理代售。吾知此汁一出,其有稗于養生家者,決非淺鮮,故樂得而書之。

甲辰十月 南亭亭長拜識

《時報》1904年11月27日 甲辰十月二十一日

如前所述,這是李伯元應中法大藥房老板之邀,為其商品艾羅補腦汁所作的一篇廣告文字。既然是應人之邀,當然要說一些好話,這就是所謂的諛藥之作。后來,另一位小說家吳趼人也曾應同一位商人之邀,寫過同一性質的廣告文章,名曰《還我魂靈記》,竟被譏為“百戰文壇真福將,十年前死是完人”。幸運的是,李伯元沒有受到時人的攻訐。這倒不是他過早辭世的緣故,蓋緣于當時許多名人,包括時常在小報上露面的文人墨客,不斷受到商人之邀,提起筆來寫幾行文字,這實在是算不了什么。上面說過,與李伯元同時發表文章的,就有海上漱石生、周忠、惜秋生等人,時人恬不為怪。不知為什么,那位招庸子卻偏偏瞄準了吳趼人,還死死地揪住不放,在吳趼人死后,寫出了中傷吳趼人的對聯。

三、女神童書畫

除了以上二篇文章之外,還有一則廣告,其中有李伯元的署名,也一并抄錄如下:

常州劉秋水女士,系劉蟄存先生之女公子。年十三而能丹青,對客揮毫,絕無幼女情態也。繪人物仕女,翎毛花卉,栩栩欲活,妙到毫顛。所作擘窠大字,頗雄勁,不類女子書。現隨侍在申。其母孫華茵夫人畫法更精秋水,蓋秉母教也。如有海上諸君欲求翰墨,來件托《寓言報》館 、《游戲報》館代收。

季重 劉春庵 李伯元 杜孟策 同啟《寓言報》1901年3月9日 辛丑正月十九日

倡導女性文化,正是當時新興的女子解放運動的一項內容。雖然廣告中還缺少新的內涵,但是,畢竟同那種把婦女關在閨房之中委屈一生的做法有所不同。不過這位劉女士后來未見出名,可能是只限于在書本上展現了才藝,而沒有更大的追求,更高的目標,以此終了一生。

這則廣告有四個人的簽名,可以代表他們的共同觀點。李伯元當時是否還在《游戲報》任職,待考。

《李伯元全集》今后倘能出再版,希望能將上述幾件佚文收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