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軼群(貴州大學法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黔東南苗族侗族習慣法的調查和研究
卓軼群
(貴州大學法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有著豐富的苗族和侗族的習慣法資源,在這里傳統規則與國家法律交錯運行。長期以來,社會的秩序由這些習慣法維持著,并影響著國家法律的發展。本文以這樣一個有著豐富的民族法律文化的區域為視角,從實證的角度來討論民族習慣法的價值。
苗族;侗族;習慣法
西部,這是一個充滿著矛盾概念的地方。這里經濟欠發達,但是市場潛力巨大;這里工業落后,但是能礦資源富集;這里人口密度不高,但是地域遼闊;這里需要國家規制,但是卻有著更多的民間規則……再加上這里多民族聚居,民族習俗復雜,使得本來就帶有一些神秘色彩的西部顯得更加迷霧繚繞。然而正是在這個地方,有著不可多得的民族資源,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因此在論及“中國特色”時,西部絕對是一個不可以被忽略的地方。正因如此,當我們談及“法治”在中國的走向,要看清它如何運用“中國特色”這塊調色板來圖畫自己的顏色,必然不能忽視西部這塊最能展示描畫者技巧的大畫布。然而,西部太過于遼闊,若談及整個西部唯恐有一種大而空,泛泛而談卻又不知所云的尷尬局面,所以筆者只能將視野縮小,聚焦于西部一個典型的少數民族聚居區——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
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位于貴州省東南部,東鄰湖南,南接廣西,西與省內的黔南州接壤,北與遵義、銅仁兩地區相連,州內東西寬220公里,南北長240公里,總面積3萬多平方公里,占貴州省總面積百分之十七點三,居全省九個地(州)市的第二位。全州現轄1市15縣,為凱里市、施秉縣、從江縣、錦屏縣、鎮遠縣、麻江縣、臺江縣、天柱縣、黃平縣、榕江縣、劍河縣、三穗縣、雷山縣、黎平縣、岑鞏縣、丹寨縣。總人口400多萬,其中以苗族和侗族為主的少數民族占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七十五,是全國30多個民族自治州中人口最多、少數民族人口比例最高的自治州之一,更是全國苗族侗族人口最多的自治州,素有“苗族大本營”之稱。另外這里還居住著布依、水、壯、瑤、彝、滿、回、白、傣、土、土家、仡佬等等其他眾多的少數民族。
議榔,苗語稱為Gheud Hlangb(音“構榔”,“構”即“議”,“榔”即規約)。“議榔”一詞,可簡明的說是“議約”或“議定公約”。組織的頭人大多數是自然形成,一般為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能說會道的、有魄力的人擔當,這些人被稱之為“理老”。“議榔”有著悠久的歷史,我們現在還可以在苗族的古歌中看到它的描述:“榔花在天上,落在地下,來到‘央’的坪子,‘勾央’才來議榔,‘勾久’才來議榔,‘務矩’才來議榔,‘哈略力’才來議榔,‘拉略’來議榔。為了團結地方,為了團結村、社。莫像牛亂來,莫像馬發野。”
“柳歸西來了,榔規來到了。榔到了剛榔,來到了加發,燒坡遇到風,玩狗雷聲響,燒完山嶺上的樹干,死完山谷里的樹根,地方不依,寨子不滿。金尼榔來議榔,羅棟寨來議榔。封河才有魚,封山才生樹,議榔地方就好和熱鬧,議榔寨子親善和睦。”。“為了糧入倉,為了酒滿缸。封山才有樹,封河才有魚。地方才和睦,村社才興旺。不讓誰弄壞田土,大家才有飯吃。沒有盜,沒有賊,地方才安康。議榔給所有人知道,議榔給所有人遵守。”這些苗民耳熟能詳的古歌表明了他們對傳統習慣規范的社會意義,以及把這些習慣轉化為法律的必要性的基本認識。
議榔有由一個村、一個鼓社進行的,也有由幾個鼓社以至整個地區進行的,各地的名稱又有所不同,所達成的共同認可的規則稱之為“榔規”。但無論名稱如何,究其實質,都是苗族社會中一種議定社會公約的制度,也是地區性的政治聯盟,可能源于原始社會公社末期開始有了私有財產的時候。法律,就是由這些會議通過而由公眾確認下來,大家共同遵守。大體說來,“榔規”在小范圍內對經濟生活作用大,大范圍內則對政治軍事作用多。議榔規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無多大變化,其內容一般是:對內“純正社會道德”,“維護社會秩序”,“保護公、私財產和生產與生活”;對外“互通有無”,“抵抗外辱、一處受敵、共同援救”等等。經過議榔制定下來的各種法律,人人遵守,違者問罪,輕的處以罰金,重的判以死刑,執法者系由“理老”裁判,鼓社頭人通知犯罪者親屬執行。因為所有規約一經議榔會議確認,就成為公共遵守的“神圣榔約”,有的地方用“栽巖”或“埋巖”的形式確認下來。屬于婚姻倫紀的,稱“女男巖”;屬于禁戒偷盜的稱“禁盜巖”;屬于維護生產的稱“發財巖”等等,有的則編成“理歌、理詞”,廣為傳播。近代以來,有些地方,有形成文字的榔約木牌,掛在村寨路口的“榔樹”上,有如布告周知。在這牌旁,還掛有為議榔而宰殺的牛的牛角、牛尾和四蹄等。而對于通過議榔得來的法律,人人都嚴格遵守,無人會質疑它的權威性。議榔的社會功能,史書有載,如清代曾出現“齊榔”組織起義,著名苗族英雄張秀眉起義之初曾議榔號召,“六社全起來”等。可見,苗族的議榔“習慣法”之制約效力,并不比成文法遜色。
侗族的習慣法最早起源于何時已無從考究。由于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它和苗族一樣,對制度的表現形式多為口頭的傳承。侗族古歌唱道:
“公上山,把獸趕;奶下河,把魚捉;
公得魚,眾人分;奶得魚,眾人跟;
人有股,眾拍手;人有份,眾高興。”。
侗族傳承下來的古歌充分體現了原始社會的平均主義的分配原則,主要是為解決人類早期食物分配中的不公和偷盜問題,很可能是侗族習慣法產生的直接原因。侗族雖然沒有文字,但是也不是說侗族沒有成文的東西,其中就有表現為用漢字書寫的“款碑”。早期侗族的習慣法稱為“口誦法”或“口頭法”。它是一種不成文的、口耳相傳的民間規范。隨著地域觀念和民族意識的形成,侗族社會內部出現了具有原始氏族農村公社和原始部落聯盟特征的民間自衛組織“款”,它的組織者成為“款首”。款組織出現之后,款首們經常用原始宗教祭詞的形式來發布款約,并敘述款的歷史,出現了最初的“款詞”。“款詞”的內容相當廣泛,可統稱為“侗款”,最初的款詞多為口頭法、口誦法、石根款等。“口誦法”來源于原始的教祭詞,侗語稱“Lelx”(言語)或“Mry Jiuc”(條理話)。它是一種有音韻、有節奏的民間念詞,是經過祭師、歌師等加工過的一種藝術語言形式。
雖然民族習慣多以口碑的方式傳承,但經歌詠發展而來的“款”卻是少有的成文法之一。現在發現的最早的《款書》抄于明代萬歷年間,是侗族的民間法典。它包括侗族社會的各種法規和法令,如《六面陰》、《六面陽》、《六面后》、《六面薄》、《六面上》、《六面下》、《六面威》等。此外還包括與這些法規有密切關系的重要內容,如《十三款坪》(區域劃分法)、《九十九公款》(婚姻改革法)、《石根款》(革新婚俗法)、《出征款》(軍事法)等等。相對苗族的“榔”對刑事方面比較零亂又無重罪和輕罪之分的規定,款約的規定總的來說是比較系統的。其中“六面陰”就是死罪,“六面陽”就是六種輕罪,“六面上”就是六種有理的事,“六面下”就是六種無理的事。
1.“議榔”的現代傳承
據家住凱里市雷公山的七十多歲老人敢鬧介紹,約在光緒年間(約為1904年),新塘、橋港、龍河一片幾十個村寨曾舉行過一次“議榔”,在掌披上寨的牛角堂殺牯牛一頭,吃肉“宣誓”:不準為匪、不準偷盜、不準打架。舉行議榔會議時,境內的漢族也參加了。那次議榔是由“里老”主持的。因為榔規理法對安定社會秩序有利,所以政府也不加干預。自改土歸流以來,尤其是近代以來,苗族逐漸被納入全國一體化的行政管理體系,保甲制度、村社制度在苗族社會管理中的作用日益增大,同時苗族傳統社會組織的功能也在日漸萎縮,現在純粹的“議榔”的原始習俗已經逐漸滅跡。現在保存議榔的地方,榔規基本上是以鄉規民約的形式存在,在民間成為國家法律的補充。純粹的議榔消失了,當然榔規中的一些自主決定處死人的現象已經絕跡了。但在榔規中的一些善良風俗,如不允許為匪、不準偷盜,被保存了下來,在現在施行的鄉規民約中對偷盜的處罰隨處可見。另有一些榔規,例如反映宗族傳統婚姻習慣的,“同宗族同鼓社的子女,是兄妹,不能婚配;親姨表子女也如同兄妹,不準婚配,違反者,罰以白水牛,祭祖祭社;雖同宗同社,分社以后,可以開親。”這些婚姻方面的限制,現在仍然在施行。男女青年若超越規定的界限去結合,將受到社會輿論的強烈譴責和處罰,以至無安身之處。
在議榔制度中最有影響力的,就是其中的“理老”制度。“理老”苗話稱為fxudlul(音“俸祿”),直譯是“長老”,相當于“智者”或“師父”,也即今天在黔東南村寨里所稱的“寨老”。他們熟習古理榔規,辦事公正,能言善辯,在調節糾紛時,誠如律師。古時,理老有根據古約榔規、理歌理詞而評議訴訟的裁判權,在雙方不敗訴的情況下,則采用“燒湯撈斧”的“最后裁判”,由理老來鑒定輸贏。而今,在黔東南許多苗族村寨,仍然保持著對理老的裁判的原始崇拜,各家各戶若是遇到問題一般都會去找自己村寨中的寨老或長老來主持公道,而且對寨老或長老的裁斷結果都非常的信從。例如,在黔東南久仰村,結婚和離婚都是不受約束的事,只要雙方覺得不適合再在一起生活了就會很自然的提出離婚,也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什么丟人的事情。離婚的時候雙方會請來一個村中的“寨老”作為證人來見證儀式。儀式進行之前一方會找來一個竹筒,當夫妻雙方在眾人的見證之下商量好離婚事宜之后,就由見證人破開竹筒,離婚雙方一人拿一半,作為雙方對離婚事宜達成一致的證據,日后若有人反口就要雙方拿出當初離婚時破開的竹筒,如果竹筒能吻合就以當初立下的規矩為準。儀式完成之后,離婚的雙方會很和氣的最后一次吃飯“扯酒”(即雙方交換酒喝),然后說“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干”。這樣雙方就算正式離婚,以后各自嫁娶,互不干涉。這種有寨老來代替司法官員處理糾紛的情況非常普遍,糾紛就此能得到大家都滿意的解決,當地司法人員也是樂見其成的,并沒有做太多干預。
2.“合款”的現代傳承
自秦代以來,今日侗族人民所生活的地域就已經陸續納入封建王朝的版圖,但直至20個世紀40年代,部分交通阻塞的村寨仍處于“有款無官”的狀態。而今,這些款約也有了嶄新的形式和運用特征。直至近代,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款組織仍在實際生活中發揮著主要作用,“合款”的法律功能仍在某些地區生效。如1937年,黎平縣地青大寨的吳本良,因偷了別村的牛,被處以砍頭之刑(由其族人執行),其父吳占玉雖身為款首,但仍得依照款規來處置自己的兒子。此外,地青大寨當時按款規處以極刑的罪人尚有石開合、符實貴。這些地區在20世紀30年代雖設有保甲制度,但同時保持了款首制度,維持寨內治安的權力依然掌握在款首們的手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款首制消除了,按款規款約對犯罪施以極刑的例子也難以尋覓了。但一些村寨每年正月在鼓樓里舉行的講款誦款活動仍然延續了下來。現今,同苗族的榔規一樣,款規也以村規民約的方式而延傳。村規民約的約束力與過去的款規的約束力雖有程度上和內容上的差別,但“人人必須遵行,戶戶必須依從”這一帶有強制性的約法性質,卻是共同的。同時,從現在各個村寨都有的村規民約中出現的超越國家有關法令的條文內容也可以看出,它與歷史上的款規的“民主自治”的性質也有相同之處(這與苗族村寨訂立的村規民約所體現出來的思想有共通之處)。
[1]張冠梓.論法的成長——來自南方山地法律民族志的詮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K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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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0)09-0043-02
2010-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