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順, 諶湘月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418008)
詞調《虞美人》起于唐代的《虞美人》曲調,唐宋時期十分流行。在唐宋幾百年的歷史長河中,《虞美人》詞調從內容風格到結構形式皆有所變化,其流變歷程大致可分為中晚唐、五代、北宋、南宋四個時期。通過對該詞調歷史流變的考察,能探知唐宋詞調發(fā)展變化的基本過程和一般規(guī)律。
《虞美人》開始為古琴曲。郭茂倩《樂府詩集》載:“按《琴集》中有《力拔山操》,項羽所作也。近世又有《虞美人》曲,亦出于此。”[1](P850)在崔令欽《教坊記》的“曲名表”中,有《虞美人》曲[2](P91)。可見,《虞美人》是盛唐開天年間的教坊曲,其曲調起名當與美人虞姬有關。又王灼《碧雞漫志》引南唐張洎《賈氏談錄》曰:“褒斜山谷中有虞美人草,狀如雞冠,大葉相對。或唱《虞美人》,則兩葉如人拊掌之狀,頗中節(jié)拍。”[3](P91)其實,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就有類似記載:“舞草,出雅州,獨莖三葉,葉如決明,一葉在莖端,兩葉居莖之半,相對。人或近之,歌及抵掌謳曲,必動,葉如舞也。”[4](P187)段成式約生于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卒于懿宗咸通四年 (863)。《酉陽雜俎》大約成書于中晚唐。可見,關于虞美人草的記載大約在晚唐就存在了。其“歌及抵掌謳曲”之曲當就是《虞美人》,與南唐張洎《賈氏談錄》記載相吻合。雖然,這種說法看似荒唐不經,但足可說明兩點:一是《虞美人》詞調從中晚唐起,除美人虞姬外,還與虞美人草有關聯(lián);二是《虞美人》曲調在當時的民間廣為流傳。
敦煌曲子詞《虞美人》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歌辭:
東風吹綻海棠開,香榭滿樓臺。香和紅艷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墜金釵。金釵釵上綴芳菲,海棠花一枝。剛被蝴蝶繞人飛。拂下深深紅蕊落,污奴衣。[5](P1)
該詞是歌詠海棠花的。上片描寫“和枝折花”的情景,下片描寫“污奴衣”經過,風格清新質樸。在形式上,該詞共58字,上、下片皆采用“7,5。7,7,3。”句法,與晚唐《虞美人》文人詞的句式結構完全相同。但是,全詞葉平聲韻,且一韻到底,這一點與許多民間曲調相同,是民間詞的葉韻特征。其平仄結構為:“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表示平聲,“仄”表示仄聲,“”、“”表示可平可仄,下同)這與后來《虞美人》詞調的平仄結構相去較遠。由此可以看出,該詞大概是由曲調向詞調轉變時期過渡階段的民間詞文本形態(tài)。其時間比晚唐五代文人詞要早。
晚唐五代,越來越多的文人開始填詞,《虞美人》也頗受文人關注。檢曾昭岷《全唐五代詞》,共有10人作過《虞美人》,南唐有馮延巳4首,李煜2首;西蜀李1首,毛文錫2首,顧6首,鹿虔1首,閻選2首,文玨1首,孫光憲2首,顧卞1首。唐五代是“詞自巷陌新聲轉為士大夫雅奏”[6](P172)的重要轉折階段,即詞史上的文人詞階段。但是,《虞美人》詞的文人化進程是漸進性的。在這里,顧卞、文玨兩首詞可值注意:
顧卞《虞美人》
帳前草草軍情變。月下旌旗亂。褫衣推枕愴離情。遠風吹下楚歌聲。正三更。撫騅欲上重相顧。艷態(tài)花無主。手中蓮萼凜秋霜。九泉歸去是仙鄉(xiāng)。恨茫茫。[7](P779)
文玨《虞美人》
歌唇乍啟塵飛處。翠葉輕輕舉。似通舞態(tài)逞妖容。嫩條纖麗玉玲瓏。怯秋風。虞姬珠碎兵戈里,莫認埋魂地。只因遺恨寄芳叢,露和清淚濕輕紅。古今同。[7](P778-779)
這兩首詞出現(xiàn)在宋陳景沂《全芳備祖》的“虞美人草”下,分別署上了顧卞、文玨之名。從詞的內容看,融合了虞美人草和虞姬的故事,當與《虞美人》詞調產生的淵源有很大關系;兩首詞的形式均為雙疊,葉仄韻;其平仄符合五代文人詞58字的平仄規(guī)范。可見,這兩首詞當比敦煌詞要晚出一些,應屬于五代文人詞時代。
毛文錫《虞美人》可代表西蜀詞人基本面貌:
寶檀金縷鴛鴦枕,綬帶盤宮錦。夕陽低映小窗明,南園綠樹語鶯鶯,夢難成。玉爐香暖頻添炷,滿地飄輕絮。珠簾不卷度沉煙,庭前閑立畫秋千,艷陽天。[7](P529-530)
這首詞的內容同敦煌曲中的《虞美人》詞中的內容是緊密相連的,都以歌詠美人為主題,所不同的是,毛文錫這首詞深入美人的內心世界,抒發(fā)美人心靈深處的情感。而從風格來看,毛詞顯得綿密而隱約,詞中使用了大量華麗的辭藻來形容女人的生活用品;同時抒寫美人相思之情時手法隱晦曲折,如用了“鴛鴦枕”、“夢難成”、“頻添炷”等詞加以隱射。文人化特色十分明顯。
在形式上,馮延巳的《虞美人》四首可值注意。馮詞在內容上沿襲西蜀,多寫女子的離別相思之情。但在形式上馮詞有創(chuàng)新。前兩首均為58字,上下兩疊,四轉韻,“7,5。7,7,3。”結構,與西蜀文人詞結構、平仄、用韻完全一樣,而后兩首減為56字,上下兩疊,“7,5。7,6,3。”結構。如“玉鉤鸞柱調鸚鵡”:
玉鉤鸞柱調鸚鵡,宛轉留春語。云屏冷落畫堂空,薄晚春寒無奈、落花風。搴簾燕子低飛去,拂鏡塵鸞舞。不知今夜月眉彎,誰佩同心雙結、倚闌干。[7](P679)
其平仄結構為:“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李煜兩首《虞美人》詞皆為此結構。宋代詞人除極少數(shù)詞家如歐陽修等仍按《花間》58字結構填詞外,其余詞家均按此結構填作《虞美人》。因此大多詞譜將此格作為《虞美人》正格,多以李煜詞作為詞例。如嚴建文《詞牌釋例》就以李煜“風回小院庭蕪綠”為例: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煙春相續(xù)。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笙歌未散尊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闌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禁。
李煜《虞美人》詞在詞史上的意義更多地體現(xiàn)在其內容的變革方面。在他以前,《虞美人》在內容上尚未脫離美人與香草的模式,大凡均與該詞調題名有或多或少的關聯(lián)。而李詞一寫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一寫傷春懷舊,雖然風格上仍不離凄涼婉約,但在題材上有極大的拓展。如: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9](P71)
該詞寄托了亡國之君眷戀故國的愁思,抒發(fā)的是家國之慨、人生之嘆,內涵豐富而深邃。較花間詞人專注于女子的閨愁與離情,境界大得多,感慨深得多。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10](P178)
北宋時期,創(chuàng)作《虞美人》的詞家共25位,詞作63首,代表詞人主要有張先、蘇軾、晏幾道、晁補之、周邦彥、謝逸等人。此期間,《虞美人》在題材、風格及形式上均有很大的發(fā)展。在題材上,很多詞家已經突破了《虞美人》詞調美人與花草的內容,開始用來寫送別、贈答、詠懷等內容。如張先《虞美人》“述古移南郡”、晁補之《虞美人》“廣陵留別”、陳師道《虞美人》“席上贈王提刑”等。蘇軾是寫作《虞美人》比較多的詞家,共有7首,有歌詠琵琶的,有述懷的,有送別的,也有女子相思的。內容十分廣泛,遠遠超越了傳統(tǒng)題材。如其《虞美人》“持杯遙勸天邊月”: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愿花枝常在、莫離枝。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9](P418)
較以往的《虞美人》詞,該詞具有很強的獨創(chuàng)性:從詞品到詞境,內容到風格都進行了革新。先看它的詞品。以往《虞美人》詞緣情而賦,風格往往無法擺脫綺靡的傾向,而蘇軾的這首詞獨創(chuàng)性地做到了“以詩入詞”,把詞家的緣情與詩人的言志很好地結合了起來。上片緣情,抒發(fā)愿月永圓、愿花常在之愿望。下片言志,既然“人有悲歡離合,月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9](P360),那就不要去管什么榮枯圓缺之事,只需盡情享用這眼前的良辰美景,道出了詞人的逸懷豪邁之志。再看它的詞境。詞中充滿了幻想現(xiàn)實,圓缺榮枯以及悲歡離合的矛盾,但由于蘇軾熱愛生活、通情達理,詞中又傳達出人須有執(zhí)著人生又善處人生的曠達胸懷。總之,這首詞為《虞美人》詞境開拓了疆土,“使詞走出了花間小徑,涌進了生活的波濤”[6](P202),也為《虞美人》詞調開創(chuàng)了婉約以外的另一風格——豪放。
在形式上,北宋詞壇出現(xiàn)了《虞美人》別調。如“轉聲”、“攤破”現(xiàn)象開始出現(xiàn)。所謂轉聲,即指“整個曲子由一個宮調轉換至另一個宮調。”[6](P110)如張先《轉聲虞美人》:
這首詞與李煜詞相比,形式上的區(qū)別是很大的。李煜《虞美人》詞上、下片原為56字,“7,5。7,6,3。”句式,仄平仄平四轉韻調式;而《轉聲虞美人》上、下片字數(shù)已變?yōu)?8字,“7,6。6,5。”句式,且通首葉仄韻。它們在字數(shù)、韻位、句數(shù)以及每句的字數(shù)上都不同,自然字聲也不同。實際上,詞調《轉聲虞美人》是“改變本調的宮調、旋律及節(jié)奏而推出的異體變革,與本調有著淵源關系,但已自成體制,自有其風度聲響”[6](P108)。簡言之,《轉聲虞美人》與《虞美人》已分屬兩個詞調了。
蘇軾有《攤破虞美人》“湖山信是東南美”: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9](P395)
同轉聲一樣,攤破也屬詞調的異體變革,又名添聲,即“對本調在音樂上添入樂句或加繁節(jié)奏,在歌辭上增多字句,從而推出新調”[6](P115)。從字面上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蘇軾這首詞仍為56字,“7,5。7,6、3。”句式,并沒有在歌辭上增多字句,其平仄、用韻也與《虞美人》詞譜沒有什么區(qū)別。當是添聲而不添字的情形,即僅僅是在曲調演唱形式上的變化,從文辭字句上很難看出。張先、蘇軾創(chuàng)制的《虞美人》新調,沒有引起詞壇的多少反應,其他詞家還是按照正格填詞。
南宋共有80余人創(chuàng)作《虞美人》,存詞199首 (不包括無名氏7首),代表詞人是向子、李彌遜、辛棄疾、陳與義、趙彥端、范成大、趙長卿、陳允平、劉辰翁、蔣捷、黃機等。這一時期是《虞美人》詞創(chuàng)作最為旺盛的時期,其詞作題材廣泛、風格多樣,抒發(fā)了豐富而復雜的人類情感。詞作中不僅有對相思戀情、悲歡離合的歌詠,也有對時光易逝、生命有限的領悟;不僅有對珍惜青春、創(chuàng)造人生的思考,也有對民族命運、人生際遇的悲慨。《虞美人》在這一時期進入了其發(fā)展史上最輝煌的高峰期。尤其是在南宋前期,由于外族進犯、中原淪喪,詞人們的愛國情緒高漲,因此豪放詞風驟然盛行,大量豪放詞風的《虞美人》詞也涌現(xiàn)出來。例如辛棄疾、黃機等詞人都填制了風格豪放的《虞美人》。
辛棄疾有《虞美人》5首,內容涉及送別、祝壽、詠物等。如《虞美人》“賦美人草”:
當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風好。拔山力盡忽悲歌。飲罷虞兮從此、奈君何。人間不識精誠苦。貪看青青舞。驀然斂袂卻亭亭。怕是曲中猶帶、楚歌聲。[9](P2460)
該詞在形式上是賦題,即歌詠該詞調緣起的項羽與虞姬故事,但是,詞家比較巧妙地將現(xiàn)實內容和自己的內心感慨融入其中,做到了以古人之杯澆自己壘塊。詞的上片寫項羽至死不肯過江東,烏江自刎的典故,意在抒發(fā)詞人欲收復失地、回歸中原的報國情懷。下片寫詞人空有一腔恢復神州、整頓乾坤的赤膽忠心,而不被重用,抒發(fā)了英雄失志的無奈、悲涼與惆悵。辛棄疾的這首詞首次把熾熱的愛國情懷寫入了詞調《虞美人》中,拓寬了它的藝術容量,增強了它的抒情功能,該詞題材重大,情感深沉,豪放與婉約交織,是詞人運用傳統(tǒng)詞風表現(xiàn)現(xiàn)實內容的優(yōu)秀作品,使《虞美人》詞調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種新的高度。蔣捷《虞美人·聽雨》也有同工之妙: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9](P4357)
開篇“少年”兩句寫自己少年的荒唐放浪,隱喻宋末朝廷的醉生夢死。接著“壯年”兩句寫中年飄零凄苦,亦隱指宋末朝廷風雨飄搖。下片寫暮年落寞孤寂,喻指國破家亡。這首《虞美人》既是蔣捷個人情懷的顯露,又蘊含著國家命運的歷史滄桑,意蘊豐富深沉,風格凄婉悲涼。此外,黃機“十年不作江湖客”等詞也具有豪放之風。
在形式上,南宋詞家的《虞美人》詞,完全按照詞譜填寫,不曾有變格。
宋人填詞講究聲情與調情,所謂“男不唱艷詞,女不唱雄曲”(燕南芝庵《唱論》)。從以上論述可知,《虞美人》是一首艷曲,題材上主要表現(xiàn)女子閨情或惜花傷春內容,風格深沉婉曲。而在《虞美人》數(shù)百年的歷史流變中,其題材、內容雖然以與曲題相關的美女、花草為主,但也有逐漸走向廣闊的社會生活的趨勢,風格雖以婉約纏綿為主,但也有向豪放拓展、延伸的跡象。說明《虞美人》詞調的流變既有尊重聲情與調情的一面,又表現(xiàn)出突破聲情與調情的限制,主動適應廣闊社會生活的一面。因此,宋人所謂的聲情與調情也是相對的,雄曲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纏綿之處,而閨音、艷曲也不乏表現(xiàn)雄健,關鍵在于適度,尤其是詞文人化、文本化以后,這種情況還比較普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克齋詞》云:“考《花間》諸集,往往調即是題,如《女冠子》則詠女道士,《河瀆神》則為送迎神曲,《虞美人》則詠虞姬之類。唐末五代諸詞,例原如是。后人題詠漸繁,題與調兩不相涉。”[11](P1816)《虞美人》如此,其他詞調莫不如此。其形式上所呈現(xiàn)出的由寬及嚴的發(fā)展趨勢,說明詞到晚唐五代以后,詞體已經逐漸形成,宋代以后諸詞家均是依調填詞而已。依調填詞,則只要遵循詞調的句式、格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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